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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小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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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4/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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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生活五题

一、养龟记

夜逛花市,购得一对龟。

小瓷碗口大小,深褐色背,四只短粗花斑腿,绿豆小眼,看见人赶紧将头缩壳内,乖乖怯怯的。卖主说,这是巴西龟。

回家后,将这对龟放鱼缸里养。

小金鱼,我们养得好。原先老家时,栋薿爱养鸟,也爱养鱼。家里有大大小小各式鱼缸三五个,阳台还砌有大鱼池。金鱼便放鱼池里养的,观赏了,一尾两尾捞出来,逗进小的玻璃鱼缸内,餐桌、钢琴或会客厅各各摆一缸,生趣盎然。来到北京后,栋薿忙了,还是不忘养些金鱼。金鱼养得生龙活虎,满缸生意。然而,对于养这一对巴西龟来,她却是没有多少办法。友人说,巴西龟一定时候要晒太阳。鱼缸内没有假山石,栋薿便做些假山石出来,可这对龟,懒惰,总不往山石上爬。栋薿便央我,到一定时候了,就叫巴西龟从鱼缸内捞出来,给它们晒晒太阳。每天十点来钟,我便想起妻子这话,步到鱼缸前,将那对巴西龟小心小心捞出,轻轻丢于地板上。这对小家伙,或脖项脚爪,全缩进壳内,一动不动的,像两片树叶。或猛一伸头,吓人一跳。太阳光,透过窗子打下来。龟的身子,一半在光里,一半在阴影。一个家伙便睁开小眼睛,探出头,左右摆摆,然后四只腿伸出来,开始昂头爬行。另一只,听得动静了,也开始仰脖匍匐,一前一后,如两辆小坦克。这两辆坦克,在客厅内,横冲直闯。太阳光荡下来,仿若白色硝烟。一晃儿,那些沙发,椅子,便类如座座碉堡了,“坦克”开过去。还能听到“嘎嘎”声。一忽儿,两辆“坦克”分别隐进不同掩体里了。房内复又寂静,半屋子阳光,闪亮如银。我坐椅上吃茶。读书。忽忆起友人说,巴西龟是不能长时间离开水的。稍呆一会儿,我便把它们一一捧起,丢进鱼缸假山上。龟壳还露水面。有时,它俩一动不动。有时,因为倾斜掉进水下了,或张开四腿游动,或吐几串小水泡任沉进水底下去。或者,在石上趴一会儿,悄悄张开眼,打量一下,“倏”的淹进水里去,到处弋摆。龟在水里游动,宛若鸭子在陆地颠摇,泼泼撒撒,大腹便便的,乍一看,真像人间两个气派十足的大干部。一时,它们浮着水草,立起来,如斑澜树杈。一时,它们潜进水底,在沙底爬行,惹起一片沙尘。一时,它们探头,闪动惊觉小眼,似警惕伏兵。更多时候,它们优闲了,绅士一样,任由金鱼在它们之间浅行。龟的胆量,很小,总是战战惊惊,沈默多时。而龟寿命却长,是同一空间那些上窜下跳,嬉优无度的金鱼所不比。这里面似乎包含人间的大道理在,然而,我已懒待深思去。我且享受观龟乐趣,浑然忘却今夕何夕。

二、泡茶

世事紧迫,最好去泡茶。

泡茶好去处,当然应是老舍茶馆了。不远。过兴隆街,进打磨厂胡同,直走,前门西百十米即到。这天,春色繁茂,玉兰花与紫荆花争奇斗艳,阳光也乘华贵银辇一拨一拨街面上徜佯,气派十足。大抵下午三点来钟,正是去泡茶好时候。务必携仁之同去。不可坐车去,直捷迅猛抵达,到底是要少缺慢慢品咂的乐趣,且一路小街小巷漫步。这里居民大多已移居,空余寂巷,可以赏瓦楞草,可以听杨花坠,可以悠然见到一个骑三轮者从古树边急遽闪过,甚至还可以看到胡同深处几个野狗出没。那样静,一霎儿宛若回到遥远乡落,弯脖柳下,可有卖瓜人的身影?一转身,便拐入新修大道,正阳门的箭楼巍然显现,都市繁华便陡然喧泄出来,人声,车声,哗腾一片。这悲欢世道,还真有些莫名滋味——然而,大寂静处,大热闹,难道不也为人生一境吗?信步打人群隐过,一手捻着仁之,仿如绕林而去。

老舍茶馆!就这样到达。

跑堂的双手一拱,请你们上楼。最好处,先上二楼,欣赏一下四合院茶座,看几回绢花与泥塑,读几幅对子,闻几样茶香。也许饿了,正好登三楼去吃些。泡茶,当然不可空腹。但也不必吃饱,半大饱最妙。泡茶前,吃些硬食筋面好。三楼一侧便有餐厅,进去了。黑漆油亮的小八仙桌边一落座,便有服务生过来。那就点盘贵州鸡,一碟炸雀舌,两小份刀削面吧。这里的炸雀舌,是清明新茶尖炸制成,类如祖母做的香椿翅,一点点吃着,台前有皮影戏,可以一眼一眼斜看,也可不看,随意着吃。时间就点点过去,苦烦世事便忘掉干净。吃得稍好,便可以去另一侧,一壁闲吃些细点,一壁看节目喝茶;也可以下二楼去寻雅间坐下慢呷茶。我们是不想下楼去的,便拐入另一侧坐下,早有几样细点摆上,两杯铁观音泡好。泡茶杯盏一律镶有“老舍茶馆”字号;添茶水的,一律是红绸唐装把金色大肚壶的服务生,过来了,壶把一挽,高高冲茶下来。杯盏一律冲七分满。这是有讲究的,叫做“茶七,饭八,酒十分。” 抿了茶盖子,一口一口慢呷,再取些细点或干果吃,雕花格子窗外面,春色正浓。这时,前台金黄大幕拉开。一位曼妙女子报幕,可以听古筝,可以看茶艺,可以看魔术,可以赏变脸。如果不喜爱,可以一壁喝茶,一壁闲话。仁之不大喝茶,我且一杯复一杯,三杯之后,我又招呼服务生添茶来,不觉半晌过去。携仁之下得楼来,跑堂的,在身后相送,出得门外双手一拱:“常来常往”。门外太阳已堕,夕晖如金尘。

三、听埙

天天走过街道,闻听那些咭哩呱啦的音乐,起初有点烦,慢慢便无所谓。

这大抵如一个相貌不大好的女子,相识得久,便从内心里也认为她漂亮;也若磁器口豆汁,初闻那味,觉着讨厌,后来竟也能喝;还似今年这北京的夏晚,非爆热即湿潮,过得惯了,猛一例外,却不太适应。这样以来,生命之重颇使我焦虑。

然而,我终究是听到埙了。

听到埙的一霎那,我开始鄙视街道上的嘈杂与粗糙。这股清悠旷远的土音,呜呜咽咽,宛若漫过空茫大野,触到我的心底,仿若清水滤透骨节,让我透明灵动。我就受着这声音的牵引,恰似顺着一缕晶明光束,或者一痕系魂游丝,穿过世俗的丛林飞升去。那一天,我来到天坛。

我最初是在一片古柏林中,看扁圆的晨曦与翩飞鸟雀。营营纷飞的尘埃,经了那红的太阳光的耀射,让我们看清所呼吸的世界是多么肮脏。而就在那晨曦与枝桠间,一二只鸟雀,欢乐地飞。这,也许就是地球生命的宿命,时刻生活在伤害侵蚀之下,却没有知觉。然而现代人似乎比较聪明,试图在改变自然,改来改去的结果是,愈发的不堪其重。忽然,我就听到了埙音,将人生的无奈与大悲引渡到孤寂天上去。不能不诧异古人的天赋。这么小的一个泥制的器,经过人的肉嘴的吹拂,竟能发出上天的召唤之音。我一时好像被它摄走魂魄,翩翩的跟着它去,霎那便似化做白衣飘飘的贤者,在一轮明月空芜的边城,抑或高处不胜寒的松下,与天地混为一。心房里有这片埙音,天天再走到喧哗的街道上,眼边耳中,什么都没有了。

四、赏樱花

赏樱花,最好去玉渊潭。

当然只要有樱花,随地儿便可赏的;就比如看美人,不拘哪一处美女出现,便可看,不一定非要下扬州。但若到了北京,三四月天,想要赏樱花,去玉渊潭吧。四月天,便有些热的,倘若带孩子去,最好泡壶菊花枸杞冰糖茶,走热了喝些,不易上火的。趁双休日,我带仁之去。我要他戴上太阳帽,而我只着件宽宽大大毛衣,随便而出。仁之不大乐意了。他说,干吗爸出门就不穿西服。我乐了。我说,我爱自由。你爱自由,我也爱自由啊。一路与仁之打趣,一瞥眼,便见着昆玉河了。绕河岸过去,便是玉渊潭。

花,正繁;人,也正多。

且不去往人群里挤,兀自扯了仁之的手,穿过几丝垂柳,湖边漫步。湖心几只鸳鸯,若古时仕女在另一个朝代的春色里浅嬉。她们优雅,闲舒,几条垂柳遮掩去,仿似流苏了。我们就在流苏的这边,她们就在流苏那边。其中一个鸳鸯卧进水里,那样慵懒的,独自个儿,好像林妹妹,倦了不愿玩了。一个飞奔来,扬着翅膀,激起水花,就如湘云呢,大大咧咧过来,又乔乔的,逗逗人家。而湖面的水更见深绿,一晃儿,却是一片白。太阳升高。高高的风在杨树上。巴掌大杨叶,便哗啦啦响,好像一树响溪。凉的风气,便下来,浸着面,清清新新的,不冷呢。中午了,行人也倦,纷纷去商品区购物歇息。正是赏樱花的好时候。我捻着仁之往樱花园中去,扑眼便见那一树白的,似扇动翅翼的白蝶,也似一枝枝嫩雪,风一吹,便有花瓣堕下来。那一树粉的,好如娇羞的新月,与那一树黄的,不知是否樱花,却杂在其中,跟一树飞满了萤火虫儿似的,萤萤亮着。太阳隔在竹林那边去,这是另一处世界。各花都是灯盏。各树都是火把。徜徉其间,犹如畅游元宵佳节一般。忽然,风过来,天云变色,飞砂走石。那些花树摇摆在乌云与黑风中,花容失色,好似上演一出《聊斋》。不一忽儿,风息云散,太阳展出。樱花,又开得出一枝枝好青春。

我不愿离开这樱花园了。

我且在樱花树下坐下,躺下,与樱花轻语。仁之过来,悄悄招呼我,“爸,你看——。”我随他所指望去,原来不远处,一个青年女子闭眼嗅着樱花。回得家中,仁之将此情境向妻诉说一遍,妻搂着仁之肩膀,扬眉笑了——“都说你爸是花痴,原还有比你爸更痴人!”

五、夜读书

一到晚上,是我们家最快乐时光。

我们忙罢,仁之回家,吃完老家亲戚做的家常小吃。仁之做功课,我与妻,或撩开窗纱看月色,或楼下散步,一会儿坐花坛边闻花香,听风声,一会儿起身看几眼灯火,会心一笑,夜色便酽酽了。回到房中,仁之功课已毕,正是读书好时光。

读书,全凭兴致,不求孩子在书中追寻到多少微言大义、做人道理,更不求孩子在书中能长多少知识挣得多少谋事本领,他听得好,我读得乐,这本书便读下去;他听得厌,我读了烦,再好的书对于我们都是该扔的。且扔了。当然,读书如吃饭。再好的东西,如果厨子手艺差,做出来的菜肴便不大好吃;上好的书,如果没有会读的人,听众也是不买账的。再说,也要懂得调配。比如,整天里吃大鱼大肉,当然烦了,时不时加碟小葱拌豆腐,变出花样儿来,便胃口常开,百吃不厌。

“仁之,快些。爸给你读书。”

仁之便收拾毕书包跑过来。来这里住时,仁之刚好与鱼缸一般高,现在已高出鱼缸好多了。我们当然要睡一张床的。读书,一定要睡在一个屋子里。我这边读,他那边铺床,床铺好,或躺下跷起二郎腿,一只脚摇晃如小猪尾巴;或双手托起下巴趴身边,一双大眼望到我;或“忽”的扑过来,争着要看某个字念何音、怎样写;或者呢捂上被子,只露小头脸,随他,我才懒待管他听书的姿态呢。我当然也是快乐的,一会儿是演员,一会儿播音员,一会儿呢又是评论员。我只读我的。读着读着,我已进入角色了,比如我现在已成贾政了。我会指着仁之,喝道:“你还不去?难道还逛不足!也不想逛了这半日,老太太必悬挂着。快进去,疼你也白疼了。”仁之正于被子上,一壁翻跟头,一壁听我念,看我神色严厉的,便也学得乖,笑一个,钻进被筒里了。当然,我也会摹仿女人腔儿,比如小姐的轻轻细细声音呀,老太太的含糊声音呀,南腔北调,惹得仁之哈哈笑。最多时候,我是评论员。评论完全是即兴的,该骂便破口大骂,该赞便竖起大拇指,竖得耿耿的。有时,我被某一人物感动了。我会流泪,会丢下书擦眼泪:“好文章,皆眼泪而得!”仁之会看着我,眼睛里也泛出泪花来。有时,会偎在那儿,我不吭声,他不吭声。我们的神魂,都被书中人物勾去了。一本书听得久,便换另一本,岔花着来读。当然,即便这样,也有念得绵的时候。是一段甬长叙述。这时,我便是播音员,声音一定甜甜静静的。往往,我会用轻轻的声音念,声音渐渐低下去,低下去,悄悄喊一声:“仁之——”

“孩子已经睡了。”妻看我一眼,“不早了。你也休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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