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春枝小记
时令已过四月,天还是冷。
“园子里的花还没开呢!”漫步在园子内的路上,常听人抱怨。也是的,去年这个时候,那些迎春呀、连翘呀、玉兰呀,开得满枝明。于是,来游园的便不多,若逢阴雨天,人更廖廖。花树养在闺中,清清爽爽长着。我以为,这恰是到了赏玩的好时候——就宛如恋爱,总有一点小期待、小惆怅在里边,真的很美。花开,该是隆重而豪奢的婚礼;花儿酝酿呢,竟似恋爱着。然而,世人多是势力,只看重繁花似锦,却不大会赏这些未开的春枝了。春枝是寂寞的,兀自瘦瘦的蹩着一股劲儿,直待挥洒深情。不信么,掐一枝来,都是绿汁淋漓的。——贮藏多少日子的眼泪,多少低低的呼唤,只为绽放这一朵!
“真美啊,花,开了!”
各色游人齐齐涌来,赞叹着,唏吁着,春枝却静静的、悄悄的掩在花的下边去。
二、写雨
秋雨,惹人愁;夏雨,惹人静;春雨呢,惹人酥。一根一线,在帘外垂着。帘外的蔷薇被隔开,像一群可怜的侍女。我不是君王,一杯酒喝着,就是君王了。雨,油油的,阴阴的,下得愈发大。看不见雨后边的假山,假山后边的秋千。我不是歌者,一张琴抚着,就是歌者了。圆圆的,脆脆的,一点一点掉着。天光亮得似起了火。鹦鹉,在廊下的笼子里跳来跳去;园子里像落满了一层水晶。我不是诗人,一双眸子对着,便是诗人了。
三、砭石链
我不爱腕上戴些东西。
偶尔见着一个两个男人戴了表或者光怪陆离的腕饰之类的,甚觉怪异。去年春节,有朋友回国来,送我一块据说是瑞士的表,走时精准。有一次,我戴了它去新世界吃麦当劳,差点弄丢。从此,腕间指上,就又不戴任何饰物。
曾闻新东方总裁俞敏洪先生说:“老婆的一声吼远远胜过马克思主义的力量。”他的老婆吼了一声,他便决计考GRE出国去;而今年暮春一晚,我的老婆一声吼,我就乖乖地开始在腕上戴一对砭石链了。真搞不懂的,简直是轻信!——她也不知从哪儿听见一句“砭石可治失眠症”的,便三番五次对我耳边吹风,禁不得她唠叨,只好陪购一对儿戴了。
一对链子,有砭石二十四珠。
颗颗饱满浑圆,漆黑乌亮。乍往腕上一戴,凉森森的,有些沉重。若袭身闲闲唐装,照镜子看,有点像武当道士;若要戴上墨镜,也很像小流氓。突然有些恶心,如果再胖些,活脱脱不是沈宏非那土匪像吗。尽管他是爱吃,也爱弄些小文章。再说这一对链子戴着,打电脑、做运动,很不方便的。然内人看得紧,说这石的疗效只有长时间戴才显现的。颇麻烦的是,夜晚睡觉也不准抹掉。想鄙人几十年来一丝不挂上床入睡的习惯,哪能说改就改?口里答应着,心中自有主意:门一关上,灯一闭上,不由她了。内人认真。冷不妨,竟突然袭击,过来检查一番的呢。为家庭和谐,戴这劳什子!可怜我这一对手了,夜来便没地儿放——交叠胸前吧,重重的,压住胸脯挺难受;摆布两侧吧,手腕被支着,也怪硌得慌。且这链子,凉哇哇的,我又怕冷,起初几天倒让它搞真的失眠了。见着内人戴得高兴,每每清早起床,还一遍一遍念叨着它的好,无非一夜无梦,睡得香甜之类,虽然我是颇怀疑,而言辞上当然逢迎的,她见我态度好,也就不怎么管了。其实,以后我根本就没咋戴,多捏手中把玩,一珠一珠的,捻来捻去,恰似和尚捋佛珠。至到一天,回老家,送给岳母了事。
四、珍珠瓶
这是好瓶子!
丰腴、小嘴,多好一位肥妇。我向来以为美妇人,一定要肥的。瓶子也是以肥为好,当然瘦俏也可以。瘦瓶,宜江南才子玩,宜摆明净的橱窗,不宜进卧室;肥瓶宜名士玩,宜暧昧处玩,宜狎玩。领个情人,可以瘦瘦的,高挑的,招招摇摇游山玩水真不错;图享乐,要肉感,还是美妇相宜,收瓶子也这样,若显摆呢,就要瘦的;若居家赏玩,富态温润,定要收些肥的。比如,案上这一只珍珠瓶,饱满,婉媚,性感,嘴是那么小,身材那么丰,袭一身珍珠纱,该凸的凸,该凹处凹,若屏风后边才浴的美妇,定是掩纨扇娇喘微微临幸罢的玉环。与她对视一忽儿,心思早就腻进风流婉转的盛唐里去。
五、内子绣
薿的爱好,很老派的。
比如,爱唐诗;爱养花;爱剌绣。那年月,闲来只见她坐在我家小楼的廊下,就着一片春阳,穿针引线。我也不大习惯快节奏生活,然而其时很忙的,天天开着车外边疯跑。回到家看见她闲闲地捻着针线剌绣,心里别样的舒适。当年,她绣了一桢门帘:小鹿抑起脖颈吃叶子,一条浅溪,几点乱花,构图简约,惟妙惟肖。
不大久,她就将这一幅帘子挂在卧室,有孩子后,因小孩淘气,出来进去,慢慢扯掉了。后来搬家,这幅帘子,便不知转到何处去。这些年,她也忙事业,便没得空闲去摆弄诸如剌绣呀养花呀这些小玩意。春上,公司不再做了,她又闲居在家,孩子也长大,她先是养几盆花,又养几条金鱼,闲来看看逗逗,倒也够解闷的。不想到,忽然一天我从外地回来,见她坐在阳台上的小椅子上,捏细针,勾细线,鬓角的发散垂着,做一会儿,便扬手将发拢拢,十分专注。听到声响,回脸朝我笑着,将那东西藏起来。我装作不看见,回卧室看书去。不大一忽儿,她过来,软倚在门边,冲我笑了说:“也不问问我在干什么?”
“能干什么,还不是绣东西。”
她眉眼一展,笑笑,然后向我展示她的作品。是一幅十字绣。“要勾两条鱼的,一只黑背的花鱼,一条金红的,等这件做完了,再给你绣张大的。”说罢,她又去阳台继续做。
窗外飞过一阵儿柳絮,下过几场小雨,春的日子,就要度尽去。这天午后,薿将绣品做成,过来拿给我看时,对我说:
“那条大黑背鱼是你,小金鱼是孩子。”
我接过看了,一大一小两只鱼,一前一后,奋力游呢。
“怎么我成了黑鱼?”
薿笑笑,没有告诉我。
六、赏荷记
荷在田,野。劈眼就望见那野荷,在大风里翻腾,匍伏,像群小兽,忽尔扭头张望,猛然引颈厮咬,一时翻滚甩尾,一时蜷身搔耳,或仰面独立或支颐而卧,嬉闹不尽,不得安生,只将那片洼地吵搅得绿尘四起,意趣盎然。
荷在园,雅。若一片飞鹤忽然栖落,扬翅的、立足未稳;拍翅的,颠摇疾走;或浮或沉,欲静还动,有将长颈插进水中不见人的,有将颈子背过去却扭过来粉红骨朵的,也有骄傲的将瘦长的脖子仰着俏俏立立不理人的,也有“嘎”的一声将头脸别进翅下的,一律天然不矫造的活着,浑然不觉园子外有多少路人指点。
荷在池,贞。宛若古时大家闺秀,不肯将手脚裙裾露出池子一点,哪怕休闲也是齐齐整整依偎了栏干我起脸的、托起下巴的、环抱了臂膀,浅浅的笑或低语,间或将或羞红或洁白的心事,含苞悄悄藏起,只对着静水与明月表白。
荷在河,秀。仿佛满河的村姑,临水梳理长发、婉然低笑,或者踮起脚尖扬着脸辽望行人,或者撑起裙子深一脚浅一脚小心趟动流水,或者背过身去埋下红朴朴脸庞害怕你的眼神,或者张口大笑,笑得脸蛋都滚满了泪水。
荷在湖,清。好似群年轻的书生,修长的身子骨、戴着清巾,或怀了书踱步悄吟,或一手握书卷,一手背过去,胸怀壮志,或群聚一处有说有笑有恨有怒或敛眉或眦目纵论国是,间或有一个离了群黯黯的望着湖面发愣。
七、扇子
小时候,唱童谣:
“扇子有风,拿在手中;
有人来借,等到秋冬。”
其时,似乎只知这扇子只能纳凉的好处,后来长大,读了些书,便知扇子功用多得很呢。比若可以得情趣,“轻罗小扇扑流萤”;可以显飘逸,“羽扇纶巾,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可以显摆,《水浒传》中就有诗句:“公子王孙把扇摇”;可以调情,《金瓶梅》中一柄洒金川扇摇摇走过去了的西门庆,可是招惹得藩金莲望了又望;可以遮羞,多少古装戏中小姐路遇公子,往往一把团扇掩面去;还可以博得美人笑,《红楼梦》里贾宝玉就是给把扇子让晴雯尽情去撕的;当然有时还是身份与能耐的象征,比若诸葛亮一定要摇把羽毛扇,才显得仙风道骨足智多谋;济公一定要打把破扇子,才有落拓济世的样子,而《西游记》中的铁扇公主,如若无那把能大能小扑灭火焰山大火的芭蕉扇,也许难得称“公主”吧。
当下人,因着有了空调与电扇,似乎对于扇子大多不那么钟爱了。这虽说无可厚非,但随扇子一并失却的,也有国人生活之中那份打扇子的优雅清闲的情趣,就不能不说遗憾。现在,无论何地,已绝少能看到一个少男或少女拿柄扇子轻轻扇悠的情状了,哪怕一时停电,他们害了热,也很少能配把扇子轻忽忽的扇着,倒是见着不少双手乱舞或抓起报纸“呼啦啦”乱摇的。打扇子的清闲,几乎一律变成这般浮躁轻狂的举止,也倒真的不能不说,是当下都市生活的一份可怜相了。竟有时能在胡同的深处,见着一个两个老太太打着芭蕉扇子,闲聊着天,身边的大杨树,枝叶浓密,然而胡同外面匆忙来往的车辆,无疑破坏了这难得一见的闲散气氛。更别再奢望,日夜在名利圈中奔忙的人们,一手摇扇子,一手捏棋子,在紫藤架下漫消长夏。真要能有这份闲心、这份清趣的,恐怕也会被那些经纶世务者讪笑不已了吧,管他们呢,我且倚着窗独自取把折扇,一点一点轻轻摇着。
八、五帧乡间图
前一段,翻看丰子恺先生漫画,看到一桢七夕纳凉图。
图中人物,手摇蒲扇,端坐板凳,“笑问牵牛与织女,是谁先过鹊桥来”,一副怡然自得的况味。忽然想到自家曾经的乡间生活,若能运用画笔细细勾勒出来,定也不会差的。然而,终是不会作画,先自懊恼一番后,姑且摇动拙笔,清记如下,权作聊慰罢。
皂角石磨闲鸡图。儿时,寨中有一株大的皂角树。树大如屋,枝粗叶密;远远望去,宛若蘑菇云,也若颓朽的锥形大塔。每每风过处,一枝一枝稀落的皂角板吹响,若檐角风铃。夏日闲闲,太阳似只白凤凰,飞落树顶了。树下有石磨一盘,宿雨还窝在石臼内,映光闪亮,好像一枚小圆镜子。三四个童子,或卧或蹲,在石磨边弹珠子。老者靠着树根抽烟管。一只闲鸡,立在磨把上,引吭高歌。七八点枯黄的皂角叶,簌簌掉落。
高柳鸣蝉弈棋图。野外有高柳一株,披头散发,状如疯妇。太阳醉在风中,脚步趔趄。柳中藏苦蝉,嘶嘶鸣叫;柳下卧弈者,痴痴拼杀。弈者,为一老一少。老者,清面瘦骨,山羊胡须,只见他神色凝重,一手执棋,一手捻须,举棋不定;少者,黑胖墩实,盘腿端坐,且瞧他一脸坏笑,眼瞅老者,得意处大拇脚趾头勾来动去。
莲畔挖耳图。太阳,若白胖顽童,在云面上跳起圆舞。热烈的气氛,诱惹满池睡莲,或急遽而起,若匍匐蠕动,一若躁动的绿天鹅。微风,在林中拉起手风琴;细溪,在林边拨弄七弦琴,到处都是曼妙的音乐。羊立坡上张望,牛卧荫下反刍。一位老者,斜躺草坡,一目圆睁一目微闭,以草根挖耳,其乐陶陶。
石桥飞泉逗蟹图。村东有石桥,桥下过溪水。溪水淙淙,滤过石子荻根;飞泉四溅,淋羞荇菜浮萍。有一二村童,或背身往瓜田撒尿;或俯身朝水中摸蟹。蟹,指甲大小,若一枚褐绿的宝石,滑过指间,摇摇坠去。太阳宛若一只白鹁鸽,静静卧在溪岸的桐树杈上。
晚风图。晚风,一手牵着月亮,一手牵着星星,翩跹而至。炊烟缕缕,米香细细。孩子们围坐槐树下,剥包谷、择豆荚、捋花生。院子内,野菊花和灯盏一样亮;篱墙根,蟋蟀声和萤火虫一样明。村寨更静,女人轻轻一笑,走出厨屋了。遥遥寨外,传来一声二声车铃声。
九、含羞草
常常伫立阳台,我静静凝视着它,这盆含羞草。
这个胆小的小植物,真是乖乖巧巧女孩呢,纤细身子骨,跟缕气似的,毛绒绒小头,若围着花巾,最是那一样神情,竟是现代女孩子万个也不及的古典气质呢。——细嫩嫩薄叶,像娇小的胳膊,支愣着;也像细睫毛,“丫丫”挺着。稍一碰触,怕人哩,它们便缩起来、便闭起,怪可怜见的。
含羞草,多好。
就作我的女儿,行么?她就是我女儿了,天天清早,我将她抱到朝南的阳台,喂一些水给她;天天夜晚,我将她抱回我案边,——我在台灯的这边,她在台灯那边,我写累了,看她一眼,出口气惊惹了她。她就害羞了,闭起眼睛,低下去头。这个小女孩家家,我赶紧离她远些,连气都不能大口出了。她的每个骨节,都跟断了似的,往下折。我不能碰她了,我怕惊疼了她。小女儿,莫怪我的卤莽哟。我将台灯旋得淡些,我真担心尖锐的灯光也会剌疼她。灯光变得异常柔和了,四周静。她就在灯雾下,如一个小小的舞蹈演员了,一点一点动,一点一点舒展起自己。忽然,窗纱透进来一缕风,那风一摇她,她便若小孔雀在晨曦里抖动起翅翼。我看得痴了,禁不住伸手触她一下,她马上退回去,若演员谢幕似的,也若前朝女儿向我道着万福。
倘若,我在外面遭遇了不快,回到家里,我坐在她面前,她娇柔地看着我,一动不动,真宛如一个懂事的孩子,悄无声息陪伴。或者,一时有了得意之事,内心起了张狂,回到家里粗声恶气想当“皇帝”,她便闭起了眼睛理都不理我呢。长夏苦日,生活得寡味,每每坐在她跟前,不及向她轻诉,只须叹口气儿,她便眨眼睛,舒腰肢,曼曼起舞。你禁不住逗逗她。她高兴得全身都酥倒,好像要滚进你怀里撒娇。——有了这个女儿,谁的心里不多些笑声与温柔呢。
十、小站纪事
坐火车去海边阁楼,这是第一次。
经过一夜奔波,火车骤然停了,正是中午。实在有些吃惊——这里哪像车站,明明白白就是荒郊野外!三边低矮小山,几间水泥房子。我伫立高高站台往下望,侯车室紧挨梯田,梯田尽处是片湖。湖水泛耀银光,像外星人的飞行器遗落在那里。小站上,一片静谧,间或有七八只麻雀飞下来。
走下站台,我花几块钱找房间歇下。
这房间真好,在一片青竹后边,过去了,能见一块菜地。菜地里种着蕃茄,和辣椒。几只肥大蝴蝶,跟着几只嗡嗡叫的蜜蜂飞去飞来。山野风吹着,四处全无人,只闻得几只水鸟在不远的水边拍翅声。房内只有一张木床,没有桌椅,却有一个洗脸池!打开水龙头,竟有山泉水流出来。我洗了一把脸,顿觉骨肉洁净,神清气爽。忽瞥见门外的菜苗,也正是口渴的样子,便征得房东默许,扁起裤腿,借来水盆,当起浇地的农夫。房东家的儿子见我浇水样子稀奇,便悄悄替我开了井里水泵,通过埋在田边的塑料水管,满管子的清泉水便沽涌而出。虽然省却了我一盆一盆端水的辛苦,但相比起来,我还是钟情于一点点来亲自浇灌,便央他关掉水泵。
他脑袋一歪,说:“这样浇地很费劲的。”
“这样省水。”
“地下水多的是。”
我没听他的。他也任我去一盆一盆端水来浇。不一忽儿,汗与水溅湿衣衫,我索性脱掉,只着一根短裤,赤起脚来。我将一大块蕃茄,辣椒与一乍长的玉米苗浇遍,又乏又饿。到餐馆点盘对虾水饺与一碟鱼籽豆腐,约房东的儿子一起喝啤酒,竟忘掉我须在落日之前赶到城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