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老汪的生日,可老汪却还是一如往昔,清早出门去做了事。
似乎在老汪的心中,并没得过生日这么一回事!
直到傍晚,老汪才拖着满身的疲乏下班回了家。
刚准备掏出钥匙开门,却瞅见门正虚掩着,老汪也不及多想,抬手推开大门,迈腿正准备跨进家门,却传来孙女的惊叫声,爷爷,你的身上!
原来,孙女正在长条镜前臭美哩,听见门响,头一回,瞥见了老汪。
老汪低头一看,竟缩回了已跨进家门的一只脚,身子也不自觉地往后退,却忘记了身后,身子一倒,竟不自觉地向后仰去,幸亏反应快,双手急忙拉住一旁的楼梯扶手,才稳住了身子,才制止了一场祸事的发生。
原来,老汪退的急,没有顾及身后的步梯坎,一脚踏空,身子没了支撑,才如垞烂泥样地落了下去。
身子虽已稳住了,可老汪的身上,却早已惊吓出了一身的冷汗。
正在那里喘息哩,耳内竟传来一声问候,爸,不要紧嘚?
其实,在这之前,老汪还听到了一问一答的对话声,爷爷怎么啦?
这是儿子的问询声。
爷爷身上都是草。
这是孙女的回答声。
跟着就是脚步的走动声,跟着就是那句问候声。
儿子口中在说着,脚步竟一刻都没停,走到老汪跟前,二话没说,伸出双手,一把扶住了老汪。
老汪刚想回复,却又听到一声惊叫,爷爷!
红光一闪,一帧倩影飞到了老汪的眼面前。
孙女今年,已十一二岁了,身子早拔高了一大截哩,站在人面前,都似个大姑娘了。
只是孙女过于爱惜,长得太过秀气了些。倘说话的口气稍大了些,粗了些,都要吹走孙女。
老汪见了,捧着孙女那如根笔管的胳膊,小小声说,薰啦,不能粗点?粗点?再粗点?
孙女却一伸舌头,扮了个鬼脸。
又一指老汪,双手在腰间比划着,瞪大双眼,张大嘴巴,一字一字地说道,像,爷爷,这样?
老汪站直身子,扭一扭腰身,自豪地答,啊?
孙女又是一伸舌,捂住眼睛,恨恨地说,这难堪?
连带那脚,也跺个不止!
舌头更是一阵搅动,头如拨浪鼓样,两边不住地转动。
孙女在那尽性,老汪却在一旁担惊受怕,怕孙女的劲再大了点,孙女那如根豆芽粗的颈子不要被……
还好老天保佑,还好那颈子终是没……
老汪拍了拍胸脯,安抚好突突直跳的老心脏,冲孙女笑笑,刚想开口,却听儿子恨恨地道,不是你,爷爷能这样?
转头看看老汪,又扭头看看孙女,正准备再说,竟听到一声问候,没事嘚?
抬头一看,竟是儿媳。
儿媳站在门口,瞪大双眼,望了过来。
原来,儿媳正与老伴在厨房忙,听屋外热闹,老伴问,这热闹?
儿媳答,谁知。
老伴催促道,去看看?
儿媳答,看看?
于是,端出一碗菜,放到桌上,疾步走到门口,见了这副场景,又见孙女眼泪直流,这才问了出来。
见儿子要说,老汪急忙抢着说,没事,没事。
边说,边松开双手,一步一步往下走去。
经这片刻的休息,老汪的心跳平缓了,那神情,也比先前舒缓多了。
可那双腿,却还在打颤。
身子竟也不住地两边摇晃。
儿子见了,快步上前,一把扶住了老汪。
老汪一愣,稳了下神情,抬手轻轻拨开儿子的双手,故作轻松地道,没事,没事!
暗自猛吸几口气,感觉没事了,这才迈开膀子,大步朝门外走去。
只是那身子,早已没了以往的挺拔!
头,竟稍微往前倾了些!
儿子叹息一声,又狠劲地瞪了孙女一眼,大步朝屋内走去!
孙女的双唇一抽一吸的,满脸尽显了委屈。却还是小步小步挪动着,跟在了儿子身后。
儿媳伸手一把拉住孙女的手,边往里走,边问,到底怎么啦?
儿子转头看了眼屋外,小声道,不是她汪,爸有那险?
老伴听见了,丢下手中的活计,几步跑过来,站在厨房门口,焦急地问,没得事嘚?没得事嘚?
儿子讪讪一笑,答,有事不到医院去了?
老伴一听,这才放了心,刚想转身,却瞥见孙女正在抹眼泪,老伴几步抢过去,一把抱住孙女,边撩起围巾替孙女擦泪,边扭头望着儿子,咬牙问,又是么家聊哒你,你给狠那伢看?
儿子抿了抿嘴,说出了实情。
老伴听完,哈哈一笑,道,我儿真乖,晓得迎候人了,好,好,好,走,奶奶给好吃的我伢吃。
边说,边拉着孙女往厨房走。
走到儿子跟前,侧头望了眼正坐在沙发上正玩手机的儿媳,小声咬牙道,你有几个伢呀……
又侧眼瞟了下儿媳,又看着儿子,又道,像你和你姐,飞蜈蚣样,怕过狠?
又瞟了一眼儿媳,看着儿子,哼了声,拉着孙女,去了厨房。
儿子抻了抻脖子,张了张嘴,终是没有说出话来。
老汪走到屋外,伸手拉下晾杆上的条毛巾,一下一下拍打了起来。
可双耳,正在关注着屋内的一切声音哩。
听到最后,老汪长叹了一声,小声喃喃,老了,老了,精气神差了,难再为伢们挣回谷粮了,难再为伢们赚回几贯钱钞了,好把予伢们叫伢们专心去孕育下一代了啊!
不知不觉间,眼里竟有了温热。
可天幕上,却依然点缀着颗颗星星,银河水依然哗哗,牛郎依然挑着一双儿女,依然站立在河边,眺望着,眺望那正雾气弥漫的另一边的织女,依然等待着相会的时机到来!
老汪笑笑,抬手擦了擦,不禁自嘲道,这眼雨水,竟他妈倒也不值钱了都。
说起来,也合该今天有事。
原来,老汪在家园林公司上班。
临到下班时,竟还有一片杂草未打完。
工友们却怂恿着说,收拾收拾,该下班了。
边说,边举起手机直摇晃。
老汪见了,心眼也活泛了。刚好这时,没油了,老汪放下割草机,正在犹豫,班长却推了一车杂草走了。
老汪掏出烟,点燃,一口一口慢慢吸着,眼角的余光却紧追班长的背影移动着。
却见班长不是走向下班的路,而是走向了另条路。
那条路的尽头,正是堆放杂草的场地。
老汪心里有了底,却不说破,只是转头看着工友。
烟雾,依然在老汪的头顶缭绕。
夕阳一照,竟似真似幻,倒把个老汪,塑造成尊佛样。
只是老汪,区区一介凡胎,粗茶淡饭铸就的肉体,又有何德何能承受这一泼天的富贵?岂不折了老汪的那副草料?
工友见了,却不买帐,提起工具,边扽边叫嚷,不下班了?不下班了?
停了下,又补充道,走去工棚,都超时间了。
也是,工棚离休息区,一眼望去,似乎眨眼就到。可真要走动起来,竟要花费四五分钟的时间呃。
这,似乎印证了那句老话,看山跑死马吔!
可回头一望班长,班长却正站在草堆前,正抽着烟,正静静地望着,望着。
老汪笑笑,果断地接口道,你们先走吧!
工友问,你不走?
老汪答,今天我割草哩!
工友又一努嘴,问,他不说?
老汪答,就说你肚子疼,就说你去看医生?
见工友皱眉,老汪笑问,怕咒?
工友咬咬牙,恨恨地道,还真有事,不然,哪个担这咒名?
老汪笑笑,问,都六十几的人了,还怕这些?
说完,扔掉烟头,一脚踩灭,蹲下了身子。
工友也笑笑,也答,没听别个说,越老越怕那个啥吗?
笑一笑,又答,哪个不想活成个老怪物……
这一下,似打开了工友的话匣子,一连串的话语突噜了出来,又不象原先,累死累活都吃不到一口饱饭。现在几好?有吃有喝屋边就能赚到钱,哪个不想活成个老妖怪?多为伢们赚些钱?好多为我们家养些孙伢……
老汪勾兑好汽油,见工友还突噜个不止,边倒边抢着笑说道,滚滚滚,也不怕吓着伢们?
见工友不恼,老汪又道,也不怕磨死你?
见工友还站在那里没动,老汪边拧盖子,边催促道,走吧走吧,个老乌龟!
工友哈哈一笑,转头瞅了眼班长,见班长还站在那里抽烟,工友扛起工具,说,走了?
老汪挥挥手,说,走吧走吧,婆婆在家等着哩。
说完,弯腰发动起车子来了。
等草打完,都已日暮西山了。
几只昏鸦,正围着转圈玩呢!
临走,班长拍着老汪的肩膀,口里一个劲地念叨,老汪啊老汪。
老汪也拍着班长的肩膀,也感慨道,老了啊老了啊。
…………
这一耽搁,老汪也无心清理。
趁着那股兴奋劲,老汪也忘了顾忌,竟一下子冲进了家门,才出现了那惊险的一幕!
又看了看,老汪满意了,这才大大方方地又走进了家门。
可心内,竟还忐忑。
生怕还过不了孙女那一关!
可这次,迎来的竟是老伴一连串的催促声,快去洗,快去洗!
见老汪还站着没动,老伴提高了些音量又催促,伢们早喊肚子饿。
老汪不再犹豫,麻利地进了卫生间。
出来时,见儿子双手捧着衣服,站在门边,老汪一惊,问,这……
老伴抢着答,快去,快去换!换!
见老汪满脸的问号,老伴埋怨道,快去,快去,别问那多为么家!
老汪摇一摇头,又去了房间。
新衣服一换,老汪感觉,嗯,是精神多了!
那个逝去的帅老汪又回来了!
可当打开房门时,竟见屋内漆黑一片,老汪心内正在嘀咕,又搞么家?
却听客厅里唱起了生日歌:祝你生日快乐,祝你生日快乐,祝你生日快乐,祝你生日快乐!
带着诸多疑问,老汪快步走向了客厅。
身子刚一冒头,就听孙女的叫声响起,爷爷,快来吹蜡烛!
只见饭桌上,正有一圈蜡烛在燃烧着。
老伴,儿子,儿媳,孙女正围着桌子,口中正唱着,双手正拍着,个个笑靥如花。
听到孙女的叫喊声,老汪指着自己的鼻子,看着老伴,又扫视了一圈,又看着老伴,疑惑地问,生日?我的?
扫一扫桌上,又问,搞这大阵仗?
说实话,在老汪的记忆里,老汪竟没得过生日的印象。
记得十岁那年,见塆子里的小伢都过十岁的生,老汪跑回去问母亲,我几时过生?
母亲没有答话,只把头车向了一边。眼里竟似有泪珠在往下滴。
老汪见了,一下子慌了,竟再也不敢问了。
后来,舅爷来了。
老汪却不知深浅,又问,舅舅,几时跟我过十岁的生啦?
其实那年,老汪已十二岁了。
老汪曾听塆子里的大人、小伢说过,伢儿过生,都是家家(这里的家jia,不念家,念ga。当然,这是土语,值不得推广!但为了更生活气些,才用了土语。)家买东西,送来的是舅舅。
舅舅叹息一声,又车过了头去,手却不停地擦拭着泪眼。
舅舅这回却只在老汪家过了一夜,走时,却是双手空空。
母亲强笑着说,别记伢的话,一指一旁的两个箩筐,挑回去,伢们不饿肚子。
舅舅泣声道,姐呀,舅舅不能给伢们做生,哪还有脸挑走你家的粮食啊!
说着,一擦脸,冲出了家门。
母亲恨得直跺脚。口中不住地叨叨,他们怎么活?他们怎么活?
又转过头,看着老汪,泣声道,舅家穷啊,舅家穷啊!
又望一眼已远去的舅舅,转头又说,不是家穷,没得吃的,舅舅哪能在这五黄六月正是赚工分的时节跑来走亲戚?肯定是又没得吃的了嘚,又没得吃的了嘚!
说完,母亲抬头望着正坐在一旁抽烟的祖父,挤出一丝笑,说,伯……
祖父往天,是没得这闲的,早去地里干活去了。只是今天,因家里有了客人,才滞留了一会儿,以示尊重!
不待母亲说完,祖父“嗐”了一声,叼着烟,站起身,猛刹了下腰带,走前几步,拿起扁担,嗐的一声,挑着往前走去!
母亲又赶紧跑去房里,紧赶几步,追上祖父,丢下个布包,说了句,买口水喝!
说完,转身往家跑。
边跑,边擦泪。
祖父停下了脚步,却没放下担子。只因两头负重,又是突然间停下,两只箩筐正在起劲地一上一下,欢快地嬉戏着哩,不时还发出“格吱格吱”的欢叫声。
祖父扭转头望了望母亲的背影,哎了声,小声嘀咕道,这范伢。
母亲姓范,是洪湖黄家口窑河人。
又转过身去,一路“格吱格吱”着走了。
而父亲,此时正在五一窑厂上班哩。
窑厂离家,也不是一步路两步路,加起来都有一二十里路呃。那时回家,又没得个车子,连辆钢丝车子(土话,自行车的意思。)都没得,全靠两条肉腿硬杠。更别奢谈什么客车汽车小轿车了。那更是连梦都做不到的事。不得以,才求祖父来淘这个神,吃这个亏,费这个力了。不然,母亲又何必做这个下求上的不孝事呢?
其实,不是有了这点优越,老汪家又哪能挤出粮食来支援舅舅家?
又可喜,母亲与祖父早已分了家。
不然,母亲又哪有这大的支配权?
那时候,饥荒年月,不是血亲的亲人,哪个舍得匀出这活命的粮食啊!
说割肉剜心都一点不为过啊!
得了这次教训,老汪再也不敢提过生这档子事了。
后来,家境好了些,老汪又提过生这事,母亲却眼一瞪,恶狠狠地说,个儿子伢,哪这好吃?
见唬住了老汪,母亲放缓了语气,和颜悦色地道,没听老人说,过一个生,留一个坎?哪天阎王爷高了兴,不把我伢收走了?
老汪—听,唬得一把躲进了母亲的怀里,颤抖着声音,着急地说,我不要过生,我不要过生,我要一直陪着姆妈。陪着姆妈。
说完,似还不放心,伸出双手,搂抱住了母亲的腰,口中还在喃喃,不要过生。不要过生。
母亲伸手边拍老汪的后背,边安抚老汪,我伢不过生,我伢长命百岁,我伢……
可那眼泪,早已如珍珠样,一串一串往下滚落。心中却在直呼,还是舅家穷啊!
擦去泪珠,又继续喃喃,我也有家,我也有儿女,我也不能老顾娘家啊!
见老汪睡着了,母亲也停止了拍打,嘴里却依然在喃喃,哪个叫我是女身?不能在堂前尽孝?苦了我的爷姆妈啊!
其实,家家爹爹已死多年了。
据说,是得大肚子病(其实是血吸病晚期导致的肝硬化腹水。但那时的人们哪知这些?都说是得了大肚子病。)死的。
那年,老汪还不知道在哪些摸鸡屎吃哩。
再后来,大了,懂事了,听说的也多了,每到生日那天,老汪总是跟母亲说,多搞几个菜!
母亲笑问,得奖啦?
老汪敛去笑,一本正经地答,姆妈的灾难日到了啊!
说完,掉头就往屋外走,生怕母亲看见老汪已涌出来的泪水!
见老汪还未动,儿子叫了声,爸!
老汪“哎”了声,竟掏出了手机,身子却依然没动。
儿子诧异,问,爸,拿手机搞么家?上去吹……
老伴接过话头,喜滋滋地道,伢们的一片心意,说瞒着你,快去吹呀。
老汪却说,跟你奶奶打个电话,今天是……
竟突然停住了口!
原来老汪这才想起,母亲,已去世多年了。
老汪的双眼噙满了泪水,望着那正在摇曳的烛火,仿佛看到了母亲冲着老汪笑,嘴里似在说着什么。声音虽听不清,可从那一张一合的嘴形,老汪似看出,母亲似在说,我儿又大了一岁!
可老汪今年,已六十了啊!
已当爷爷了啊!
可带老汪来这人世间的母亲,却早已离老汪远去登上仙境去了啊!
见老汪如此,儿子讷讷地说,妈,看来我……
老伴却手一摆,无所谓地说,他个老家伙,跟他学?只要你们比我们过得好就行。摸一摸孙女的头,又笑着说,我乖孙要是能多吃点,长多点肉,长得圆圆滚滚的,奶奶,奶奶我更高兴了!
见老汪还戳在那儿,老伴大声道,老头子,快过来,别费了伢们一番心意。
老汪这才省过味来,吸了下鼻子,笑着说,心意!心意!
走到桌前,操起筷子,也不及坐下,搛起一块蒸肉,张大嘴,塞了进去。
眼前,却仿佛看到母亲正冲老汪笑哩。
脸上,尽显陶醉。满足!
其他人也跟着坐下,吃喝了起来。
吃得正起劲呢,却又听老汪传出一声“哎呀”。
老伴问,怎么啦?
伢们都纷纷停止了咀嚼,虽未做声,眼睛却看了过来,睁得圆溜溜的,看着老汪。
老汪吞咽完嘴里的食物,又感受了一下,抚摸着腮帮子,不确定地答,左牙松了。
也许,是老汪福薄,过不起生?导致牙松,以示警告?
也许,诚如老人们所说,过一次生,留下一道坎?
又或许……
但这世间事,谁又断得清?谁又道得明?
但老汪今日,却正在过生!
二0二四年十一月二十四日于白马馨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