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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玉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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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评论
202003/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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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性的决口

                                   ——肖江虹小说《内陆河》读后 

     《内陆河》是黔省知名作家肖江虹先生的一个短篇小说。该小说反映了一次灾难性事件发生后,几个主要角色之间不愉快的相处,以及主角之一的琼花在极其压抑之下思想情感试图突破的某些努力。以下试着从人性层面,做些简单的赏析。

一、小说的情节梗概

煤厂发生瓦斯爆炸,接着透水,澹庄正在地底下挖煤的三十八个壮年汉子全部罹难。灾难过后三十八户人家都得到了一笔赔偿款,陆续将以前的青砖瓦房推倒,建起了有围墙的楼房。新婚不久的琼花在公婆的“严管”下,寂寞无奈地过着失去丈夫春树的日子,与她的邻居大宝媳妇形成了截然相反的对照。同大宝媳妇一道相约赶集,与摆卖女性服装的转场汉不期然的几番交道,琼花内心有了未可名状的萌动。这就是小说《内陆河》的情节梗概。

二、小说角色之间的“较量”

这篇小说的角色不多,“参与”主体叙事的,主要有琼花本人、她的公婆(春树的父母)、他们的邻居大宝媳妇。摆地摊售卖女性服装而间接“介入”琼花生活的转场汉,只能说基本可以算,因为他在小说的叙事框架内,尚未真正“出场”。小说角色之间的关系很微妙:琼花的公爹很威严,在家庭中有着无上的话语权;琼花的婆母与琼花自己,没有辩驳的余地,只有顺从。一句话,这是一个很呆板很无趣的家庭,氛围沉闷到瘆人的地步。婆媳二人(主要是琼花)的唯唯诺诺与服服帖帖,让这家人看起来一团和气,实则不同角色之间,是充满了“较量”的。虽然尚未达到剑拔弩张的地步,“较量”却真实存在着。紧张的空气,在这个家庭中有逐渐蔓延的趋势。

(一)严格防范与逐渐逆反的“较量”

春树之死,给他的父母带来的是深度绝望。在这个家庭中,作为琼花公婆的春树父母,他们的绝望并不总是表现为号啕大哭、以泪洗面,因为日子还得继续,家庭还要支撑;在儿媳面前,他们还要有所矜持。琼花公爹的严,表现在人为制造压抑的气氛,让琼花时时处处小心谨慎,诚惶诚恐。每天吃饭时例行祭祀亡夫春树以“感恩”,两三年来毫无改变,对琼花来说早已心力交瘁。在这类事上,哪怕是无心的小小的错失,都会引来她公爹的怒火。且看下面的细节——

把饭盛好,琼花再坐下来,端起碗刚准备夹菜,异样扑面而来。爸脸色铁青盯着妈,妈一脸焦虑盯着自己。琼花愣了愣,想想才回过神来,哦了一声,慌忙地把碗丢下,跑到厨房里重新取来一副碗筷。小半碗饭,各式菜样都夹上一点。琼花低垂着头把饭碗放在神龛上,轻轻将筷子搭上碗沿。退了两步,默然片刻。刚转身准备回到座位上,爸闷着声开腔了。

“添点酒吧!你不晓得他好这一口?”

琼花又急急取来酒杯倒了一杯酒立在饭碗边上,那头才传来碗筷碰击声。

饭桌自然是沉闷的。好玩好耍的事儿都先揣好,神龛上还有个新鲜的亡魂呢!

好玩好耍的事儿是什么?对琼花来说不外乎穿件好看的衣裳,赶集时搽一点口红,但在公婆面前,这是不可理喻的事情,不会得到任何“恩准”。

就在这种日复一日的带有一种阴森意味的沉闷空气中,琼花的逆反心理逐渐被激发:她先是好歹不说,默默忍受,继而说“拽气”话;去赶集遭到阻碍,清明祭祀变成了她对春树的数落和咒骂;炎炎夏日,更进一步演变成与公婆拼体力活以表达她的不满。这场“较量”很有趣——

烈日下,树叶蔫了,秧苗蔫了,爹蔫了,妈也蔫了。唯独琼花不蔫,像是南瓜下坡,歇不住了,骨碌骨碌从水田这头滚过去,折过身又滚回来。额头上密密的汗也不擦,后背湿透了,几缕头发贴在湿答答的额头上。妈心疼,直起腰喊:要不歇歇吧?琼花狠狠把几朵浮萍踩进烂泥,拔起一丛稗子,连着根部的黑泥一起甩到田坎上,咬着牙回:不歇!

春树爸艰难直起腰,一张脸累得都变了形,看见媳妇的表现,也不敢中途退朝,横着衣袖抹把汗,僵硬地开始走进下一垄秧苗。

薅完秧,爸妈松了一口气,想可以歇上一阵子了。

一早春树妈就就觉出了异样。还躺在床上揉酸麻的老腿,就听见院子里有乒乒乓乓的声响。披上衣服出来一看,琼花一身短打,拖着粪钯往猪圈拱。

“干啥呢?”妈问。

“沤粪。”琼花答。

“离给秧苗上二道肥还早呢!”妈说。

“早晚都要沤,早沤的肥劲儿足实。”琼花说。

妈折回屋,爸撑着全身酸痛的老骨头问:“搞啥呢?”

妈苦笑:“说是要沤粪。”

爸皱了皱眉,披衣起身。

“做啥?”妈问。

“奉陪到底咯。”

这场“较量”到了第三天就分出了“高下”——春树爸服输了,主动要春树妈让琼花去“赶集”。这情非得已的首次“开恩”,却在无意中促成了琼花与转场汉的进一步交往。琼花的婆母呢,除了协助“管束”琼花之外,还当然地起着缓和翁媳冲突的作用。春树爸的服输等同于二老的服输,这让琼花感到获得了契机,但不得不说,她的努力将是一个较长的过程。与春树用命换来的那笔赔偿款无关,而是二老的悲苦无助她并非毫无所感,人性深处善的一面还会左右着她的相关想法。

(二)作为参照的大宝媳妇

相对于琼花的隐忍和懦弱,同时守寡的大宝媳妇显得自在得多、逍遥得多,因为她有了一个男孩可以作为“资本”。不过,本着对自己亡夫赔款继承权的清醒认知,她也懂得约束自己。当然,她并没有因此就怠慢自己的公婆:“当着大宝爸妈,我倒是做得很妥帖,初一十五,清明忌日,都会抢着给大宝烧纸点香。我知道的,他们就喜欢这个。”

琼花与大宝媳妇打交道,她的婆母是有意见的。这意见无非表明一种担心,对琼花被“教坏”的担心。大宝媳妇没有恶意,这担心却不无理由。二人赶集途中的一番打趣,既是大宝媳妇的内心需求,也是她取笑琼花的“笑柄”——

两个女人一前一后,走了一段,大宝媳妇先开腔:“想男人不?”

琼花从后面拍了大宝媳妇屁股一巴掌。大宝媳妇咯咯笑,回头说:“我就想,中邪了呀!晚上老梦见和男人在床上滚。”见琼花脸红,大宝媳妇更得意了,接着喊:“妈妈哟!还不是同一个男人。”

琼花说那就找一个嫁了呗!

大宝媳妇稳住乱颤的身子,正色说:“不嫁,你看村头里哪个寡妇敢嫁?嫁了毛毛钱都没一分,我才不做出头鸟。”顿了顿,又嬉笑着说,“你梦见过男人没有?”

琼花追上去,扬起手准备给花心婆娘一巴掌,手在半空中停住了。

大宝媳妇呵呵笑:“还是想了吧!”

在这里,大宝媳妇无疑触动了琼花的心事。琼花一开始其实并不认同大宝媳妇的许多看法,有时还站在自己公爹的角度抢白她。时间长了,其中某些带有挑逗色彩的言语,难免不对琼花起着实质性的诱惑作用。

(三)春树,无处不在的“影子”

春树没有“参与”故事,他顶多算得上小说叙事的一个“背景”,是琼花所在的这个家庭面对悲剧的前因。他与琼花的婚恋幸福而短暂,甚至可能还没走出蜜月期,就戛然终止。

这“影子”,并非春树死不瞑目而“作祟”,而是春树爸精心营造的结果。在他看来,家庭中现在拥有的吃穿用度,全部是春树用命换来的,所有的人都得感恩,尤其是儿媳妇。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供饭、祭酒,限制穿着和赶集,甚至大胆的笑,对琼花而言,无异于人性的禁锢。琼花不是薄情寡义之人(建新房时央求公爹保留她与春树的婚房就是一例,只是没得到支持),但青春年少,她的心理与生理需求都同时注定,她公爹的种种谋略必然失败。

为了祭奠逝者的刀头能用上猪头肉,琼花公爹不惜请人杀掉只有三个月大的猪仔。极端到这种地步,也不怪清明祭祀完毕公婆走后琼花一个人哭坟时的数落和咒骂——

燃纸、点香、飘挂,一切都在沉默中有条不紊地展开,像是揭开一个陈旧的伤疤,每张脸上都是沉痛。最打眼的是那些寡妇们,仿佛男人昨天刚刚逝去,伤痛的表情如同悲伤的河水,清澈见底。

仪式做完了,春树妈摸着墓碑痛哭了一回,春树爸默默站在一边,悲戚战胜了稍早的愤怒。抹一把老泪,爸说琼花你跟春树说两句话吧。琼花跪在墓碑前,眼泪就下来了。爸说别光顾着哭,给春树说说,吃的穿的,花销用度,爹妈可曾亏欠过你?妈横起袖子拉了一把眼睛对爸说:“催魂呀?人家两口子,就算有话也在心里说。”说完扯扯爸衣袖,爸点点头,两个人慢慢转开了。

琼花看一眼墓碑,花花的白。抽泣了一会儿,琼花对春树说:“春树你个万劫不复的龟儿子,我愿你上刀山、下油锅。你死了就死去了,还留着那样多烦心事给我,动不得,跳不得。那些臭钱,你一齐带了去,我不要。你有本事也把我带了去,要不换成我替你死也行。我跟你说,我不喜欢你不喜欢你父母,不喜欢澹庄这个鬼地方。我喜欢上了别人,长得比你好看,我就喜欢他,还在梦里和他做过那种事情。你晓得了吧!没听见我就给你多说几遍,我和他在梦里做过那种事了,好多次,好多次。好让你龟儿子晓得,我早忘记你了,上刀山下油锅的东西……”

这番数落与咒骂,不管真假虚实,都是琼花“受够了”的一场情绪暴发,或者说失控。没有谁可以倾诉心声,没有谁可以寄托情感,她的怨恨只好对着一个永远不会回应当然也不会泄密的逝者,曾经深爱如今却阴阳两隔的丈夫。在春树面前,对自己心思的波动,琼花是有歉疚和自责的。公婆时时处处的牵掣,让琼花曾有的歉疚与自责逐渐降低,最后只剩下满腔抱怨,当然后来还增加了尝试追求个人幸福的心思萌动。

三、角色心性探微

这篇小说中的主要角色,都是一些淳朴而实在的庄稼人,包括转场汉。他们平静地过着自己的生活,没有崇高的梦想或远大的抱负,也不具有深奥的理论修养。突如其来的灾难改变了他们,许多人家失去了顶梁柱,留下了老弱妇孺,在彼此提防中延续着通向未来的日子。转场汉有狡黠的一面,但其本质中依然蕴含着庄稼人该有的淳朴。

儿子早逝,年轻的儿媳妇不可能守寡一辈子,这是澹庄三十八个家庭共同的悲哀,也是他们共同面对的难题。家庭和睦、信任度高的,也许能多延续一段相安无事的岁月,家庭欠和谐比如跟琼花与她公婆类似的家庭,这个时间段应该会短一些。长辈思想封建也好,作风霸道也好,晚辈谨小慎微也好,勇于追求也好,他们之中没有恶人、坏人、小人,区别不过是灾难来临后不同的应变态度。

四、刻意淡化的“背景”故事

在小说中,作为“背景”的故事,是一场惨烈的矿难,全村三十八名壮劳力,一瞬间全部死于非命。但小说并未对这一惨景做细致描摹,更未对灾难缘由做详细分剖,而是刻意淡化,将它“挪移”到了村子外面、角色外面甚至是故事外面去了。用赔偿款建起来的相对气派的住房,难掩那些家庭失去亲人的巨大悲痛。出乎他们意外的是,村邻间曾有的亲近感、亲切感、自在感,随着这些房屋的耸立和围墙的圈定,渐渐变得疏远起来、隔膜起来、陌生起来。

小说的主旨不在于摹写场面的悲惨,而在于对特殊境况下人性的一种揭示,因此我们只能通过角色切入,根据他们失去亲人之后在日常生活中的部分琐碎的细节,揣摩他们人性层面的部分端倪。然而,这不等于就可以忽略乃至漠视小说的“背景”故事,小说可以淡化(“挪移”),我们在品读时却需要“还原”它。离开了“背景”故事,对人物形象的任何诠释,都将失去准确性,或者说正确性。

五、作为象征存在的“内陆河”

内陆河亦称内流河,是一个地理学名词,指的是发源于内陆地区而无法流向海洋的河流。不能流向海洋的原因,在于地形封闭和气候干燥的双重作用。

《内陆河》中的内陆河,是琼花在课上听地理老师说过,然后对绕过澹庄的这条河流产生玄想而又不得要领的结果。当然,我们不难发现,这个“出处”,仅仅是作家安排的一个“道具”式的存在,目的在于对其象征意义的赋予,以及这个象征意义在小说的主角琼花思想情感上的生动体现。

小说中的“内陆河”,是琼花“现阶段”思想和情感的写照。无论怎样奔突,她始终找不到(含不敢“找”)倾泻的决口。她的公婆越是设防,她的逆反心理越是强劲。在这种情况下,她成为一条“外流河”的可能性大为增加。有了外在条件的成全,这可能性变成必然性的几率,将愈趋增大。也只有这样,琼花的形象,才符合一个人思想情感之常,亦即人性之常。任何高妙的理论说教,在伦常面前、个人幸福面前,都显得黯然失色。

这条“内陆河”是一条悲伤的河,同时也是一条人性的河。如果琼花最终冲不破人性的决口,她后来的命运,要么郁郁而终,要么神志崩溃,这也不是她的公婆乐意看到的。反之,冲破了人性的决口,并不意味着她对公婆应有的孝顺会打折。作家安排故事的开放性结局,因此琼花的命运能否走向好的一面,除了有赖于她自身的努力,还有待于读者在小说叙事框架之外“人愿人好,树愿花开”的美好祝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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