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听说湿润是孵化记忆的茧房
我似乎又回到千禧年的雨季。
陈旧教学楼五楼那间废弃的美术教室,最后一盒水粉颜料在潮湿的空气中霉变。我发现石膏大卫的眼窝积着雨水,睫毛状的石膏裂纹中爬出菌丝,像被泪水浸泡过的假睫毛。 栏杆上的露珠,总会在每天早读课铃响前悄然坠落。它们一颗颗地滚落,在坚硬的水泥地上溅开,仿佛在绘制着一幅神秘的地图,地图指示的,是我逃课的小径。校服领口总被蓝墨水晕染,在这潮湿的雨季,渐渐变成烟青色,像极了我离开宣汉时,车站里那张被水汽浸湿、字迹模糊的车票。
我坐在掉漆的地板上,看着夕阳余晖在石膏大卫的瞳孔里消散。静静地等待最后一抹夕照,在石膏大卫的瞳孔里渐渐融化。拿起手中的美工刀,偷偷地在石膏底座上刻出 “LL” 的凹痕。就在我全神贯注地刻着的时候,突然,我听见身后传来细微的呼吸声。
“同学,你的蓝墨水要流到画板上了。” 一个轻柔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
我猛地转过头,只见她的影子,如同一条灵动的青鱼,游过那斑驳的墙面。我这才回过神来,慌忙伸手去按住翻倒的颜料瓶。那抹孔雀蓝的颜料,已经渗进了地板的缝隙里,蜿蜒着就像是洲河的水,带着一丝不羁与自由。
她蹲下身来帮我盖好瓶盖,扎染的头绳扫过我的手腕,薄荷糖和蜂花洗发水的香气瞬间弥漫开来,空气仿佛都变得浓稠。
二、梦中的纱裙摆沾上巴山的雾气
故事,始于某个被雨水擦亮的午后。教室里,地理老师正拿着粉笔,在黑板上认真地切割着季风的走向。窗外,窗玻璃上的水汽,正慢慢凝结成一幅星座图谱。她突然转过头,手指轻轻划过地图上的北回归线。
“要是我们钻进漂流瓶,能顺着洋流漂到南极吗?”
她总说,雨后北纬 31 度的阳光,像我送她的柠檬味七喜,清爽又甜蜜。每次吃完糖,她都会把糖纸折成蝴蝶,在翅膀尖写上我的名字,放进玻璃罐里。纸蝴蝶安静地 “停” 在《三重门》扉页的句号上,梧桐叶筛下的光斑跳进罐中,彩色纸片像被施了魔法,渐渐酿出一片如梦似幻的光晕。夕阳洒在她的鬓角,给她的绒毛镀上金边,初夏的蝉鸣和她的笑声交织在一起,我的喉结不自觉地动了动。
她把玻璃罐递给我,笑着说:“这里面藏着我的秘密,不许偷看哦。”暮色中,她校服第二颗纽扣的反光,在墙上跳成星星形状的舞。
三、操场篮板裂纹里住着整个夏天
我们常去操场东北角的花台边,那里是我们的秘密基地。蝉鸣阵阵,弦子的《醉清风》从耳机里飘出,和着栀子花的香气,萦绕在我们身旁。她靠在我身边,呼吸轻轻拂过我的耳垂。风一吹,掀起她白色校服的下摆,露出一小截白皙的腰。夕阳透过铁丝网的缺口,将我们的影子拉得老长,塑胶跑道上的热气,仿佛把我们的影子封进了蜜蜡里,也封住了我伸向书包里面,抽离出汽水的气泡和我没送出的情书。
她把一串风铃挂在我自行车的把手上。风铃的铃舌碰着硬壳,发出清脆的空响,那声音,就像某种远古的摩斯密码,传递着只属于我们的信息。每当我骑车经过开满蓝花楹的小巷,车轮转动间,似乎都能听到那年夏天的回音。
梅雨季,图书馆里弥漫着一股陈旧的气息,墙上的霉斑像一幅世界地图。我习惯在进门的第二十五步停下,看着桌上的墨渍,蜿蜒得像条暗河。她总笑话我踮脚拿顶层《雪国》的样子,说我像个摘果子的工人。
我发现书架缝隙里夹着 1998 届学生留下的银杏叶,原来思念真的可以像孢子般跨越时空。她指着数学题册,睫毛上闪着细碎的光,笑着说:“这道题选 C 的概率,就像你在人群中认出我的概率。”
四、离别的汽笛声碾碎蝴蝶的茧
一个雷雨后的周末,我们来到江口湖码头放纸船。她解下发绳系在船头,扎染的蓝色在江水中格外显眼。“等它漂到长江,我就告诉你蝴蝶翅膀里的秘密。
“等它漂到长江,我就告诉你蝴蝶翅膀里的秘密。”
电影院里,我们看着九十年代的胶片电影,追逐着光束里的尘埃,它们落在我们的睫毛上,像闪烁的星星。交错的椅子在墙上投下栅栏般的影子,像困住了我们的回忆。在照相馆的大头贴机器前,她给我一颗话梅,酸味在舌尖散开。屏幕亮起,我们的样子被定格,我喝着大口九奶茶,可甜味却变成了酸涩。
我得知她要转学的消息还是死党告诉我的。她在我课桌里留下一本手账本,上面画满了铅笔减号
“这是重庆到宣汉的距离,每擦掉一划,我们就靠近三毫米。”
之后的早读课,我总是不由自主地望向窗外,看紫藤花沿着铁栅栏编织往事。那些未寄出的情书,在抽屉底层板结成化石,字迹洇成模糊的泪痕,邮戳的颜色像极了当年打翻的颜料,发霉的薄荷糖纸突然显影,在记忆暗房中化作褪色的标本。。
山茶花开到第三轮的时候,我学会了用邮票丈量思念。她寄来的信封里,蜷着糖纸蝴蝶,展开的翅膀抖落山城的雾气。跨年夜的长途电话,我们打了999 秒。我对着听筒,哼唱了一首《东风破》,电流声把跑调的音符织成毛线围巾。当钟声震落听筒里的积雪,窗上冰花忽然显现她呼吸绘制的蝶翼图腾。那一瞬间,我仿佛又回到了那个充满阳光的夏天,她就站在我的面前,笑容灿烂。
五、梅雨让万物长出第三重影子
多年后,在一家咖啡馆里,吊灯把回忆切成马赛克。我坐在窗边,静静地数着她走过窗外的光斑,二十五步,与当年马尾晃动的频率重合。她头上的银杏发卡滑落的弧度,仍是十年前的模样。
“地理试卷最后那道洋流题,你还没给我讲呢。” 她晃着柠檬茶,冰块碰撞的声音,把我拉回 2005 年的夏天。她指着来福士的写字楼,笑着说:“看,像不像放大了十万倍的借书卡?”
拿铁的热气模糊了镜片,玻璃倒影里,我们的掌纹早已重叠。那一刻,时间仿佛静止,我们又回到了那段青涩而美好的时光。
六、时间的年轮刻进永恒的碟片
《七里香》在 CD 机里转过 999 遍后,B 面突然传来她的声音:“今天起雾了,我的裙子收了吗?” 那熟悉的声音,让我的心猛地一颤。
女儿正坐在一旁,用糖纸折蝴蝶,她给迷你大卫石膏像涂蓝眼睛:“这样叔叔就能看见春天啦。” 她的声音清脆稚嫩,充满了童真。
我和她相视而笑。宇宙终于化作千禧年里最甜的那颗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