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时的夏
蝉鸣初醒时,我总错觉自己还躺在童年那张竹榻上。玻璃弹珠在铁盒里碰撞出叮当的旋律,与窗外的蝉声应和成夏日序曲。这些年,季节的页码总在梅雨浸透的纸边卷起,洇开深浅不定的水痕。
空调外机在楼宇间哼鸣的午后,我仍保持着少年时的仪式。冰镇波子汽水的玻璃瓶身凝着细密水珠,食指扣住拉环的刹那,碳酸气泡在琥珀色的液体里炸开细碎星子。仰头饮下时,喉结滚动的声音与电脑音箱里钢琴键敲响《Summer》的清脆音符缠绕,像两条银鱼游过时光的河道。衣料紧贴后背的粘腻感忽然变得可爱,像是夏天在皮肤上盖下的温热邮戳。
暮色四合时,悬在雕花木窗下的琉璃风铃开始低语。晚风裹挟着栀子残香穿堂而过,十二枚铃舌轻叩檐牙,声如碎玉坠入青瓷盏。我常疑心这些透明精灵在替夏夜谱曲,将星子的私语、流萤的轨迹、还有墙角蟋蟀的琴弦声,统统编进月光织就的谱线里。若是挂到床畔,连梦境都会泛起涟漪,恍若躺在江南的乌篷船中,枕着水波摇碎满河星斗。
骤雨总在黄昏不期而至。铅云压境时,柏油路蒸腾起沥青的苦香,蜻蜓低掠过晾衣绳上翻飞的白衬衫。雨珠砸在铁皮屋檐上迸成水晶碎片,又顺着瓦楞沟汩汩淌成银链。待云破日出,街巷便成了浸在玻璃罐里的什锦蜜饯——梧桐叶绿得发亮,朱槿花红得滴血,连空气都染着薄荷的沁凉。孩童们光脚踩过水洼,溅起的彩虹碎屑落进他们清亮的瞳仁。
我常在此时走向城郊的石桥。青苔漫漶的桥墩记着外婆的蒲扇摇落的传说,河水将倒影揉碎又拼合,如同我们不断修改的童年叙事。对岸的玉米地在一夜间窜出绛红穗缨,像大地举起的千万支小火炬。最妙是暮色将垂未垂之际,晚霞在天际线晕染出橘粉色的渐变,放风筝的少年剪影被镀上金边,细线那头拴着的纸鸢,正把云絮纺成记忆的蚕丝。
暗蓝夜色里翻晒旧照,樟脑的气息与蚊香青烟纠缠着升起。那些定格在相纸里的夏天:校服的拉锁折射着夕照,毕业证书的烫金字在雨中洇开,生日蛋糕的蜡烛泪凝结成琥珀。如今打开衣橱,格纹衬衫仍保持着少年时的身量,而我的影子早已在岁月里拉长变形。但每当季风捎来海盐气息,衣柜深处便会传来玻璃弹珠滚动的清响。
那是童年夏天永恒的回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