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 年的一日午后,阳光像个调皮的孩子,欢蹦乱跳地悄然潜入营房那扇褪了色的窗棂,斜斜地趴在书桌一角。我如往常一般,轻轻抚触着案头那本《杜工部集》,封皮已然泛黄,仿若一位历经沧桑的老者,静静诉说着岁月的故事。不经意间,一枚干枯的玉兰花瓣从纸页间飘落,宛如一只疲倦的蝴蝶,悠悠然地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这花瓣是去年暮春,妻子从山东老家寄来的家书里夹带的,如今,它宛如一把神秘的钥匙,开启了我与千年诗魂邂逅的大门。
手指轻轻滑过杜甫《石壕吏》的残句,恍惚间,渭水河畔的捣衣声隐隐传来,仿佛穿越千年时光的隧道,在耳畔悠悠回响。记得那年随部队驻扎陕西,在古驿道边,我见过那样的暮色 —— 老农弓着背,如同一座沧桑的雕塑,专注地给骡马添着草料,炊烟在黄土塬上袅袅升起,拧成细细的绳,似是连接着过去与现在。少陵野老笔下 “吏呼一何怒” 的悲愤,和今日边关哨所里新兵读家书时的哽咽,就在这泛黄的纸页间撞出了共鸣的火花。那一刻,我心中涌起一阵酸涩,仿佛看到了无数离乡战士心中的思念与牵挂。原来,文学的心跳,从来都是战士磨破的皮靴与农人粗糙开裂茧子共同踏出的深沉节拍,它奏响的是时代的悲歌与希望。
从杜甫的沉郁顿挫中走出,我的目光又落在了另一本承载着时代重量的书上 —— 书柜深处那本路遥的《平凡的世界》,书脊已微微开线,恰似一位饱经风霜的老友,静静等待着与我再次倾诉。记得在乌鲁木齐的冬日,锅炉房里暖意融融,司炉兵小张总借着炉火的微光读它,那专注的神情仿佛与书中的世界融为一体。煤灰弄脏的书页上,孙少平在矿井下的喘息,和我们抢修通信基站时呼出的白雾,在零下二十度的空气里仿佛融为了一体。孙少平在困境中不屈的精神,如同黑暗中的火炬,不仅照亮了小张前行的道路,也激励着我们在艰苦的环境中坚守。文学啊,何尝不是特殊的通信兵?它把陕北高原的叹息,变成天山脚下的微光,让素未谋面的人,能在文字的电波里听见彼此的心跳,感受着同样的热血与坚持。
这时,窗台上的骆驼刺突然沙沙作响,将我的思绪从字里行间拽回。这株从戈壁梭梭林移植来的骆驼刺,带着沙漠的倔强,在这小小的营房里顽强地生长。它让我想起海明威笔下的老渔夫,都有着被风沙打磨的骄傲,在困境中把脊梁挺得像桅杆的模样,展现出生命的坚韧与不屈。文学有时像骆驼刺的根系,越是干旱的岁月,越要往地底深处寻找生命的泉眼,汲取力量,滋养着人们的心灵。
暮色渐浓时,我合上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马孔多镇那连绵的雨季,竟与喀喇昆仑哨所的暴雪产生某种奇妙的通感。那些在边境用罐头盒种蒜苗的士兵,他们在艰苦的环境中坚守,何尝不是在书写另一种 “百年孤独”?文学的神奇之处,在于它能让安第斯山脉的蝴蝶扇动翅膀,掀起帕米尔高原雪的风暴,将不同地域、不同经历的人们紧紧相连,让我们在文字的世界里感受到共同的情感与力量。
熄灯号响起前,我总会给钢笔灌满蓝黑墨水,这个从新兵连就养成并延续至今的习惯,就像福克纳在密西西比庄园写作时的仪式,充满了对文学的敬畏与热爱。文学从来不是书斋里的风花雪月,而是枪械擦拭布上沾染的机油味,是野战帐篷里手电筒照亮的情书,是无数平凡日子沉淀出的生命包浆,它记录着时代的印记,承载着人们的喜怒哀乐。
此刻,月光正爬上雷达站的旋转天线。那些在荧光屏前值守的年轻脸庞或许不知道,他们调试设备时哼唱的军歌,终会在某个读者的泪光中,化作纸上跳动的音符。而文学,永远是最忠诚的通信兵,把每个时代最细微的脉动,刻录进永恒的文字基因里,让后人能透过文字,触摸到时代的心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