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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春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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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3/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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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婶

在咱山东平原这片广袤的土地上,时光恰似那老纺车的轮子,悠悠转动间,编织出一辈又一辈人的故事。公元 2025 年 3 月 23 日的晌午头,崔门王氏老太君安详地合上了双眼,享年九十有八。她的一生,犹如一本厚重的书,每一页都写满了庄户人家的酸甜苦辣,每一个字都浸透着生活的艰辛与温暖。

老婶三十四岁那年,春荒像一头凶猛的野兽,无情地肆虐着大地。老崔叔离去的那个夜晚,灶台上那碗榆皮面糊还残留着些许热气,可家中的顶梁柱却在瞬间轰然倒塌。四个孩子如同受惊的羊羔,瑟缩在炕角,最大的不过十二岁,那一双双稚嫩的眼睛里,满是恐惧与迷茫。老婶强忍着内心如刀绞般的悲痛,将最后半碗糊糊一一分给孩子们,自己则默默地嚼着苦涩的苦菜根,那苦味顺着喉咙直抵心底,可她硬是咬着牙,没让一滴眼泪掉进那豁了口的粗瓷碗里。她心里明白,自己要是垮了,这几个孩子可就真的没了依靠,往后的日子,全得靠她这双粗糙却有力的手去撑啊!

背井离乡的那天,老婶用一块早已褪色的包袱皮,小心翼翼地将纺车包好。那纺车,是她生活的寄托,是她在艰难岁月里的亲密伙伴。四个娃儿像一串糖葫芦似的,紧紧揪着她的衣角,娘儿几个就这么一步一步,徒步三十里,朝着娘家的方向走去。一路上,五岁的栓柱冷不丁瞧见收尸队的板车,吓得 “哇” 的一声,裤子瞬间就尿湿了。老婶赶忙伸出手,紧紧捂住孩子的眼睛,轻声却坚定地说道:“咱往亮堂处瞅,别怕!” 那声音虽不大,却仿佛带着一股神奇的力量,让孩子们慌乱的心瞬间安定了下来。

到了娘家庄,老婶就像一台不知疲倦的机器,白天在地里拼命地挣工分,每一滴汗水都洒在那片贫瘠却充满希望的土地上。夜晚,在昏黄如豆的油灯下,她摇起那架纺车,“吱呀吱呀” 的声音,就像她的心跳,一刻也不停歇。她纺出的棉线,比生产队那准时敲响的大钟还要精准,每一针每一线,都凝聚着崔家的骨气,编织着对未来的憧憬。1960 年,那是最难熬的一年,家中早已断炊,孩子们饿得面黄肌瘦。老婶看着孩子们,心像被无数根针狠狠地扎着。无奈之下,她一咬牙,将陪嫁的银镯子熔了,换来了半袋地瓜干,就靠着这点地瓜干,她硬是没让娃儿们去讨饭,没让崔家的骨气在这艰难时刻低头。

1975 年的清明,春风轻柔地拂过大地,也吹进了老婶的心里,让她的心活泛了起来。她带着二十岁的建军、十八岁的建民,踏上了回崔庄的路。三挂大车满载着家当:那架见证了无数个日夜的织机,那架陪伴她度过艰难岁月的纺车,还有那装满了岁月味道的腌菜坛,以及裹着红布的丈夫牌位。当来到老宅前,老婶缓缓推开那扇破旧的门,“嘎吱” 一声,仿佛岁月的叹息,檐角的铜铃 “当啷” 作响,震落了积了十五年的尘埃,也唤醒了她心底沉睡已久的念想。

建军、建民兄弟俩在 1979 年参军入伍,在那狭小潮湿的猫耳洞里,他们借着家书微弱的光亮认字学习,努力提升自己。转业回村的那天,老婶在村口那棵老槐树下,摆上了八仙桌。她看着兄弟俩,眼神里满是期望,语重心长地说:“当干部得像这老槐树,根扎在泥里,叶托着露水,实实在在地为庄户人办实事!”

兄弟俩带着退伍兵修水渠的那段日子里,老婶每天晌午都会挎着柳条篮,迈着并不轻快的步伐,去给他们送饭。篮子里装着玉米饼子夹虾酱,瓦罐里飘出的新麦香气,弥漫在整个工地。村里的老会计瞧见了,不禁念叨着:“这老婶子,比生产队的钟声还准时嘞!”

老婶九十岁寿诞那天,老宅里热闹得像开了锅。摆了整整十二桌席面,亲朋好友们都赶来为老婶祝寿。重孙辈的娃娃们手里拿着智能手机,在院子里兴奋地跑来跑去,不停地拍照。老婶攥着玄孙女的电子手表,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乐呵地说道:“这小方匣子,可比当年的工分本金贵多喽!”

临终前夜,在昏黄摇曳的油灯下,老婶颤抖着双手,从箱底翻出月白粗布,一块一块,仔细地分给子女们。那布上补丁的针脚,就像她走过的那些崎岖坎坷的路。“这块给建军,他爹走那年给他补的棉袄…… 这块给建民,七九年他上前线时缝的鞋垫……” 孩子们静静地跪在床前,聆听着老婶的每一句话,泪水如决堤的洪水,止不住地流淌。

咱崔家的故事,都藏在那些老物件和家训里。那架陪嫁的纺车,是民国三十七年章丘刘记造的,如今安放在崔庄村民俗馆里。车轴依旧斜楞着三十二度,刺槐木把手上的五道指痕,宛如五条岁月的河流,静静流淌着老婶的一生。还有那 1979 年对越自卫反击战配发的行军水壶,壶底的弹痕,是战争留下的印记,见证了那段波澜壮阔的历史。这两件老物件,就像两位忠诚的老伙计,默默地守护着崔家的故事,守护着崔家的根。

1942 年大饥荒存活证明的粮票影印件,存放在平原县档案馆,1983 年家庭联产承包合同,静静地躺在崔庄村委档案室。它们就像两位无声的史官,记录着崔家的苦难与甜蜜,见证着时代的变迁。

老宅的东墙,是用咱鲁北特有的夯土掺麦秸的方法建成的,墙里封存着老婶最后一绺白发和半枚褪色的顶针。这面墙,宛如一位慈祥的老长辈,默默地守护着崔家的根儿,守护着崔家的精神传承。

堂屋东南角那架纺车,车轴依旧斜楞着,把手上的五道指痕,被岁月打磨得锃亮,仿佛在诉说着往昔的故事。老婶走的那天晌午,崔庄的风轻轻吹过,杨絮如同雪花般纷纷扬扬地飘落,落在纺车上,就像给它撒了一层细盐。

老婶三十四岁守寡那年,1958 年的春荒让人心惶惶。四个娃儿饿得眼睛发直,眼巴巴地瞅着锅里煮着的野菜糊糊。“吃罢,恁爹那份留着。” 老婶拿起豁口的粗瓷碗,用力地刮着锅边,榆皮面扯出长长的丝,就像她心中剪不断、理还乱的愁绪。

背井离乡的时候,纺车轴在包袱皮里硌出了一个月牙形的印子。老婶紧紧拉着建军的手,带着另外三个小的,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路过乱葬岗时,栓柱又被吓得尿了裤子。老婶赶忙薅了一把苦菜,塞进他嘴里,说道:“怕啥,咱刘家庄的夜猫子叫得都比这儿响亮!”

在娘家西厢房,老婶的纺车 “吱呀吱呀” 的声音,盖过了窗外呼啸的风声。1960 年,日子艰难到了极点,她为了孩子们,狠心熔了银镯子换地瓜干。那晚,纺车飞转,棉线绷得紧紧的,线穗砸在瓦罐里,“当当” 作响,仿佛是命运沉重的敲门声,一下一下,敲在她的心坎上。

1975 年还乡,崔家的门轴早已锈住。建军拿着军用水壶,往门轴上浇了三遍水,门 “吱扭” 一声,缓缓打开,铜铃也跟着晃动起来。老婶抚摸着门框上栓柱划的印子,感慨地说:“当年离家,这门槛才到我膝盖弯。” 她紧紧攥着丈夫的牌位,红布角在风中猎猎作响。

建军兄弟当上村干部后,老婶的纺车也跟着搬进了新盖的砖瓦房。扶贫办送的电纺车,被冷落在墙角,落满了灰尘。老婶总是说,还是老纺车有人味儿,那是陪着她走过无数艰难岁月的伙伴啊。晌午,她依旧会去修渠工地送饭,柳条筐里的玉米饼子和虾酱,香气四溢,引得后生们直流口水。“慢着吃,别噎着!” 老婶拿着豁口碗,给大伙舀水,碗沿已经被岁月磨得溜光。

九十大寿那天,重孙拿着手机,兴奋地拍照。老婶眯着眼睛,瞅着玄孙女的电话手表,笑着说:“这小方匣子,比当年的工分本稀罕多喽!” 纺车的影子,斜斜地映在墙上,一如往昔,仿佛时间从未流逝。

临终前夜,老婶摸黑扯出月白粗布,在油灯昏黄的光线下,补丁的针脚支棱着。“这个给建军,那个给建民……” 布匹抖开,九十多年的岁月,就这么纷纷扬扬地洒落,落在孩子们花白的头上。

如今,崔庄的风依旧轻轻地吹着,老纺车依旧静静地立在堂屋东南角。不知谁家的媳妇,轻轻哼起了小调:“纺车转呀转悠悠,线穗子堆成山丘丘……” 那悠扬的曲调,顺着风,飘进了老宅,惊起梁上一对灰鸽子,扑棱棱地携带着旧时光,渐渐远去。

1961 年的年三十,雪粒子像小刀子一样,打得人脸生疼,就跟撒盐似的。爹背着柳条筐,在没膝的雪地里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婶子的娘家赶。筐里装着半扇猪头、三升白面,还有娘用红纸包得严严实实的两封槽子糕。二十里官道,被严寒冻得硬邦邦的,北风像发疯的野兽,一个劲儿地往领口里灌,爹的棉袄后襟,结了巴掌大的霜花。

“他婶子!开开门!” 爹跺着裹满冰碴的千层底,嘴里哈出的白气,糊住了眼镜片。老婶赶忙拉开门闩,筐沿的霜 “簌簌” 地往下掉,摔碎在门槛上。

四个孩子一下子围了上来,爹搓着冻得像胡萝卜一样的耳朵,说道:“恁达从供销社弄的猪头,得赶紧烀上!” 其实哪有什么供销社,那猪头是爹在冰窟窿里蹲了两宿,好不容易叉着的野猪崽子。老婶摸着红纸包上歪歪扭扭的 “福” 字,眼眶热得像煮猪头的铁锅,泪水在眼眶里直打转。

灶房里,老婶把最后半瓢棒子面掺进白面里。面团在瓦盆里静静地醒着,四个小脑袋挤在门框边,咽着口水,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面团。爹从怀里摸出二踢脚,说道:“建军,带着弟妹放炮仗去!” 火光 “嗖” 地窜上天空,老婶终于忍不住,眼泪 “吧嗒吧嗒” 地掉进面盆里 —— 这是男人走后,她头一回听见娃们这么开心地笑。

子时,热气腾腾的饺子端上了桌,老婶特意包了一枚铜钱在饺子里。建军咬得牙花子直冒血,举着带豁口的铜板,兴奋地叫嚷着:“来年咱家转运啦!” 爹就着蒜瓣,喝光了饺子汤,棉鞋在灶坑边烤得直冒白汽。回去的路上,怀里的空筐轻快得仿佛能兜住北风,爹哼着小曲,踩着雪窝子,二十里路竟觉得比来时短了半截。

红纸包的习惯,老婶留了一辈子。九十大寿给重孙包压岁钱时,她还是像当年一样,拿着裁缝画粉,在红纸上仔细地勾着福字边,那认真的劲儿,比当年给军大衣锁扣眼还要仔细。

1997 年腊月十六,接兵干部来家那天,老婶的蓝布大襟抖得像筛糠一样。她把我拽进西厢房,从腌菜坛底小心翼翼地掏出个手绢包,里头裹着毛票、钢镚,还有三张皱巴巴的粮票。“拿着!当兵可不能短了嚼谷!” 我推搡着想要躲开,老婶的顶针硌得我手背生疼,最后她硬是把钱卷成筒,塞进了我的军装内袋。

那些年,老婶挣体己钱可真是不容易。天还没亮透,她就摸黑起身,收拾好前一晚在昏黄油灯下一针一线纳好的鞋垫,颠着小脚,赶到集市。找个角落摆好摊,眼巴巴地盼着顾客。一双鞋垫,她得在昏暗的灯光下,熬上几个晚上,手指不知被扎了多少回,却只能挣两毛钱。即便如此,老婶从来没有抱怨过,她心里想着,能多挣一点,孩子们就能过得好一点。

每次我归家探亲,老婶总是把灶台擦得锃亮。铁锅里炖着老母鸡,灶膛灰里煨着五香蚕豆 —— 那是我从小就馋的零嘴。她颠着小脚,在灶前忙活着,蓝布围裙上沾着面粉,笑着说:“外头的吃食哪有家里香?” 鸡汤 “咕嘟咕嘟” 地炖着,水汽把墙上的 “光荣军属” 奖状都洇皱了。

去年中秋,九十七岁的老婶攥着我的手,念叨着:“恁爹送猪头那晚,建军啃饺子崩了牙,铜钱在豁口里直打转……” 她浑浊的眼珠,忽然间清亮了起来,枯枝般的手指比划着:“等开春,咱还包铜钱饺子!”

老婶走了,但她身上的坚韧、慈爱与重情重义,就像山东平原上永不熄灭的火种。这不仅是崔家代代相传的珍宝,更是山东平原农村老一辈人共有的精神脊梁。在时代的变迁中,这种精神激励着后辈们勇敢地面对生活的困境,传承着对家庭的担当与对乡土的眷恋。无论岁月如何流转,它都将在这片土地上熠熠生辉,成为连接过去、现在与未来的情感纽带,引领一代又一代的人在人生的道路上砥砺前行,续写这片土地上的动人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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