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恰似俺娘揉碎了的棉絮,就那么轻轻悠悠地,覆在咱山东平原那宽厚的脊背上。俺就站在田埂边儿,露水顺着解放鞋的纹路丝丝渗进来,那凉津津的触感,麻酥酥地直往脚底板子里钻。哎哟喂,都四十年过去了,这股子潮气还是老模样,带着咱盐碱地独有的那股子涩巴劲儿,又裹着麦茬子的丝丝甜意。
俺忍不住伸手,想去推推那层薄纱似的雾。指尖刚一碰到,立马就被冰凉的湿气给包裹住了。这雾霭啊,就跟个调皮捣蛋的小娃娃似的,在俺掌心里头打了个旋儿,冷不丁地又从俺指缝里哧溜一下溜走了。俺顺着记忆里的方向,慢慢儿地使上劲儿,就好像是在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老木门,嘴里念叨着:“老伙计,快让俺瞅瞅,你到底藏了啥稀罕宝贝。”
嘿,你还别说,这雾霭还真像能听懂俺话似的,乖乖地散开了些。这不,远处那棵歪歪斜斜的老槐树就露出来了。这棵刺槐啊,可比俺爷爷的岁数都大哩!树干上裂着蛛网一样的纹路,枝桠间还挂着去年留下的豆荚子。树梢上头有三只灰不溜秋的小麻雀,正歪着脑袋,滴溜溜地打量俺这个不速之客呢。它们哪里晓得,五十八年前的那个清晨,有个光腚娃娃,就在这棵树下头,拿着弹弓打下过数都数不清的露珠儿。
这时候,晨风裹着雾珠子呼地一下扑面而来,细密的水珠钻进俺脖颈子里,就像俺娘纳鞋底时的针脚,轻轻地刺着皮肤,可又带着那么一股子亲昵。这味道啊,那叫一个熟悉!是掺和着麦秸香的土腥气,是沾着露水的苜蓿嫩芽的清鲜气,是晒了三天的新棉花被那暖烘烘的味儿。俺可劲儿地深吸一口气,就想让这股子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气息,顺着气管子滑进肺里,在俺五脏六腑里头安营扎寨,再也不走喽。
猛然间就想起小时候,每到起雾的清晨,俺爹总是套上那头毛驴车。他嘴里嘟囔着:“雾大墒情好,该给麦子追肥了。” 他那糙拉拉的大手紧紧攥着缰绳,车辕上挂着的铜铃铛,就在雾里头叮当作响。现如今啊,那铃铛声早没了,都换成无人机的嗡嗡声了。可俺爹坟头的青草,每年清明的晨雾里,还是悄没声儿地往上长。
日头终于撕开了雾霭,老槐树的影子斜斜地铺在地上。俺蹲下身子,指尖轻轻抚过田埂边儿的藜草,叶片上的绒毛沾满了露珠,在太阳光底下折射出七彩的光晕。这可不是啥普通的杂草,那是俺娘当年喂猪的好饲料,是闹饥荒那些年里救咱命的粮食,是刻在俺们平原人骨头缝儿里的记忆密码。
老远就传来收割机的轰鸣声,王建国那无人驾驶的农机,正沿着北斗卫星划好的道儿往前走呢。他的老祖宗当年可是用犁铧在盐碱地上刻下了咱平原人活下去的印记,如今他正用数据流续写着新的传奇。那金黄的麦浪里头,有几架喷洒农药的无人机呼地飞过去,机身上喷着“平原记忆”四个大字,在太阳底下泛着温润的光。
等到暮色四合,雾霭又悄么声儿地漫过了村庄。俺站在老宅的天井里头,看着月光像水似的在青石板上流淌。东屋的窗棂子上,还贴着俺娘剪的窗花呢,那褪了色的牡丹,在雾里头若隐若现。西厢房里传来俺侄孙女的笑声,她正跟着视频里头的老师学剪“连年有余”,那小剪刀在红纸上划出歪歪扭扭的弧线,可好看咧。
就在这一刻,俺一下子明白了,这到处都有的雾霭啊,原来是咱平原大地最温柔的血脉。它漫过老槐树一圈圈的年轮,渗进犁铧翻起来的土块里头,在俺娘剪纸的刀锋上凝结成霜,又在俺侄孙女的笑模样里化成了晨露。哪怕城里的霓虹灯在老远的地方闪啊闪的,可这一团氤氲的雾气,永远都是俺们这些在外头漂泊的游子心尖儿上最软乎的茧子,碰一下,就疼,可又舍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