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河水在俺们骨头缝里流淌了十八代。打小跟着爹在滩上踩泥,光脚底板扎进凉津津的河泥里,脚趾头一蜷,坷垃缝里的细沙就顺着脚纹钻,痒酥酥的像河神在挠痒痒。爹常说:“咱黄河的泥啊,是从昆仑山巅化来的精魂,能糊墙,能塑人,能把日子焐出热乎气。”
老屋的土墙厚墩墩的,爹说这是用三升黄河泥兑一捧槐叶汁夯出来的。俺记得他抡起石夯的架势,古铜色的脊梁在日头下泛着光,夯尖砸进泥堆时腾起的雾气,混着槐花香,能传出去二里地。那年暴雨冲垮了西墙,娘带着俺在断墙根下和泥,她往泥里掺麦秸的手劲比男人还大:“黄河泥最识好歹,你待它实在,它就护你周全。”晒干的泥块硬邦邦的,敲起来当当响,爹在墙根刻下的“1962”字样,被雨水冲刷得愈发清晰,像嵌进泥墙的胎记。
滩上的娃娃都知道,黄河泥能照见人心。俺偷偷把攒的糖纸埋进泥里,后来挖出来时糖纸早没了影儿,泥块里却凝着层亮晶晶的碱花,在太阳下晃得人睁不开眼。爹说:“黄河的泥最是公道,藏不得虚,你糊弄它,它就给你看盐碱;你实心待它,它就给你长麦子。”这话像刻在俺脑门上,让俺打小就知道,做人得跟黄河泥似的,实诚。
村口的老槐树比太爷爷的太爷爷还年长,树干上的疤瘌像幅歪歪扭扭的黄河地图。俺们总在树荫里磨面,石磨盘“吱呀吱呀”转着,磨眼里漏下的麦粉扑簌簌落在槐叶上,混着淡绿色的碎瓣,成了滩上娃娃的“雪花糕”。爷爷坐在磨盘边抽旱烟,烟袋锅敲着磨盘沿:“你太奶奶当年用槐枝编泥囤堵决口,槐枝泡在泥里三年不腐,就像咱黄河人,越是遭难越坚韧。”
盛夏的槐花香能漫过整个滩涂,奶奶把新收的槐花拌进泥里封坛,说这是“黄河的胭脂”。俺偷偷尝过腌槐花,咸涩里带着回甘,像极了黄河水的滋味。老槐树的影子随河水涨落,水大时树荫能漫到院墙上,水小时树根裸露的地方像老人的掌纹,每道沟壑里都藏着祖辈治河的故事。有年黄河发大水,俺们躲在槐树下,听着远处的涛声,爹摸着俺的头说:“老槐树扎根越深,咱的根就越稳。”
家里的石磨盘裂了三道纹,却比新买来的电磨还中用。娘说这是太爷爷用河滩的青石雕的,磨盘沿的凹痕是几代人推磨时肩膀压出来的。俺记得中学住校前,娘凌晨就起来磨面,石磨转动的声音像黄河的心跳,“咯噔咯噔”撞着俺的耳膜。她往磨眼里添麦的手从没停过,月光透过窗纸照在她鬓角的白霜上,比磨盘上的碱花还亮。
去年回村,看见堂哥把石磨盘搬上了观光车,磨盘底的刻痕里还嵌着几十年前的槐树皮。他说:“游客就爱摸这磨盘,说能摸到黄河的魂。”俺摸着磨盘上的凹纹,突然想起小时候摔破膝盖,娘用磨盘上的细粉敷伤口,说这是“黄河的药”。那些细粉渗进肉里,疼得俺直抽气,却让伤口好得格外快,就像黄河人摔打一辈子,伤疤里都长出坚韧的茧。
如今俺在城里住高楼,窗台摆着从滩上带来的泥块,晒干的泥纹像幅抽象画,细看却是俺家老墙的模样。女儿总问:“妈妈,为什么你的脾气像黄河泥?”俺笑她不懂,黄河泥遇水就软,晒干就硬,就像俺们黄河人,在外头遇着难处,咬咬牙就过去了;回到家,见着乡音故土,心就软得能化。
去年深秋回村,正赶上晒枣。老槐树的叶子落了,石磨盘上堆着新收的红枣,娘把它们拌进黄河泥里封坛,说这是给城里亲戚的“念想”。俺蹲在滩上,看黄河水裹挟着泥沙奔涌,突然明白爹说的“黄河魂”是啥——那是泥墙里的麦秸,是槐树下的磨盘,是石缝里的根须,更是每个黄河人心里那股子不服输的倔劲。
暮色里,老槐树的影子又漫过了断墙。俺摸着墙根的“1962”,突然听见远处传来石磨转动的声音,混着槐花香,顺着河水飘向远方。黄河水啊,就这么一代一代流着,把泥的实诚、槐的坚韧、磨的执着,都刻进了咱的骨血里,任谁也改不了色,断不了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