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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春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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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4/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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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视镜里的光

俺家的老相册早被年月磨得没了棱角,塑封膜上的指纹印子摞着指纹印子,像老槐树的年轮。母亲抱着俺站在青石巷口的那张照片上,阳光正从飞檐的兽角缝里漏下来,在她蓝布衫的补丁上烫出金斑。那会儿俺总觉着,眼睛看见的物件儿都是眼下正经发生的 —— 青石板的水洼里晃着碎云朵,货郎担的铜铃还在耳后叮叮当当地追着人跑,连母亲鬓角的汗珠子都悬在半空,像是等着滴进俺张开的嘴里。直到多年后翻出照片背面的铅笔字:“1997 年 6 月 30 日,香港回归前夜”,才明白敢情咱以为的 “当下”,早在按下快门的霎那,就成了相册里褪了色的过往。

俺们镇上的鱼贩子老陈,总爱攥着他那杆枣木秤杆子跟人唠嗑:“恁看这刀鱼的银光,在水里活蹦乱跳的,捞出来见了光,三分钟就灰扑扑的,咋不是时光在耍把戏呢?” 秤杆上的包浆比他手掌的老茧还亮堂,沾着的鱼鳞像撒了把碎星星。有回他蹲在案板前刮鳞,突然说起年轻时在黄河里打鱼的光景:“手电筒的光圈往水面一照,银鱼跃出来的弧线能在眼仁儿上烫个印子,那时候不懂啥叫‘瞬间’,只听见收音机里说改革开放的船要过三门峡了。” 如今他盯着电子秤的数字直摇头:“咱这辈子啊,可不就跟看鱼摆尾似的?水花还没溅到脸上,就听见时光在背后催:‘走喽走喽,案板上的过往等着呢!’”

县博物馆的玻璃展柜里,那把战国青铜戈绿幽幽的,锈迹像老槐树的虫蛀纹,细看刃口的缺口,竟跟俺爹的搪瓷缸沿一个样。俺爹那缸子,沿儿上的磕痕是 1962 年饥荒时,用它敲开树皮挖葛根留下的。讲解员说这戈在楚墓里躺了两千年,可俺瞅着那缺口就想:史书上的 “过往” 都是规整的年份,可真格的过往,都藏在这些不起眼的疤瘌里 —— 戈刃的血槽盛过谁的血?搪瓷缸的裂缝渗过多少夜的月光?就连展柜玻璃上俺们按上去的指纹,都是此刻跟彼刻撞出的印子,浅得像老辈人没说完的半句话。

去年深秋回山东老家,暮色里的月牙泉成了滴在沙丘上的泪。驼队的铃铛声混着乡音,向导说起三十年前的沙尘暴:“那会儿都当泉眼要被埋了,谁承想如今芦苇又冒出来了,比俺家房前的玉米秆还精神。” 他指着沙丘上的脚印,深的浅的,早被风沙揉得没了模样。俺突然懂了:咱既是过往的看客,也是过往的执笔人 —— 此刻踩碎的沙粒,保不准就是将来考古队手里的宝贝;此刻掠过沙丘的风,说不定就成了百年后挂在墙上的老照片。那些咱以为的 “当下”,早就顺着眼睫毛溜进了记忆的河,变成星星点点的过往,在梦里忽明忽暗。

母亲临终前攥着俺的手,她掌心的老茧划过俺手背时,俺猛地想起她教俺认星星的夏夜。“恁看北斗七星,” 她的手指在天幕上画圈,“咱看见的星光,都是老早老早以前发出来的。” 如今她的手凉透了,可那些星光还在按时辰往地上落,就像她烙煎饼的香味、纳鞋底的响动,冷不丁就从记忆里冒出来,烫得人心窝子发暖。原来 “过往” 压根儿没死,它活在咱的眼仁儿里、骨头缝里,跟着血脉一块儿蹦跶,最终成了咱望向前路时,眼底那道暖乎乎的光。

站在老屋的门槛上回望,菜市场的电子屏还在蹦跶数字,博物馆的青铜戈还在绿锈里打盹,老相册的塑封膜又多了几道俺新按的指纹。可那些咱见过、听过、摸过的物件儿,都在自个儿的地界儿上活着 —— 鱼贩老陈的秤杆子在记忆里晃悠,敦煌的风沙在念想里呼啸,母亲鬓角的汗珠子,永远悬在 1997 年那个蝉鸣震天的夏天。原来咱跟过往压根儿没分开过,咱带着所有的看见与听见,在时光里走着走着,就成了别人眼里的 “老相册”“老物件”,成了新的过往。

你听着没?时光跟俺娘烙的煎饼似的,翻过来调过去,都是生活的纹路。那些嵌进咱骨头缝里的过往,才是照亮前路的光,比星星还亮堂,比黄河水还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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