俺蹲在老槐树底的磨盘上改稿子,石磨缝里的槐花香漫上来,把稿纸上的字都泡得甜津津的。笔杆子在手里转着圈,恍惚又看见三十年前的自己 —— 趴在牛棚的土墙上写日记,煤油灯把影子抻得老长,惊飞了梁上的麻雀。那时候哪懂啥叫文学,只觉得把麦收的汗珠子、娘纳鞋底的针脚写成字,比啃一口刚出锅的槐花饼还踏实。
文章里的字儿,大多是从老槐树的年轮里长出来的。就说《父亲的手》吧,那双手上的老茧,比石磙子上的凹痕还深。那年麦收,爹磨镰刀的姿势刻进俺心里:刀刃在磨石上 “沙沙” 响,火星子溅在他手背,他却笑说 “麦子见了这刀,都得乖乖低头”。后来在部队写家书,总忍不住把爹的手和故乡的麦浪揉在一起,信末那句 “娘的灶台又添新柴了”,让同屋的战友们都红了眼。
最牵肠的是《俺娘的灶台》。腊月里蒸年糕的热气,至今还在记忆里打转。娘把黍米面揉成团,往篦子上摆的时候,总说 “慢些摆,别惊了灶王爷”。灶台的烟火气养人,也养字。有回在长沙写稿,闻到巷子里飘来的糯米香,笔尖不自觉就回到了老家的灶台前,仿佛看见娘在蒸汽里抹汗的模样,连 “鏊子”“锅贴” 这些土话,都带着灶台的温度。
这些年走南闯北,最忘不了的还是山东平原的方言。在乌鲁木齐的锅炉房写《海岸线漫笔》,听见窗外的西北风吹着哨子,忽然就想起胶东的潮声 —— 那是俺们村的货郎鼓,是南海的渔号子,更是藏在 “咱”“俺”“中” 里的乡音。有次在敦煌沙丘上改《后视镜里的光》,沙子迷住眼,却清晰记得娘说 “过日子就像推磨,转着转着就见着光了”,这话比任何华丽的辞藻都有力量。
文集里的每篇文字,都是从生活的泥土地里拔节的。就像《千层底》里母亲纳的鞋底,针脚里藏着盐碱地的苦涩、老槐树的荫凉,还有晒谷场的月光。有回在长沙的梅雨季,看见街头老人补鞋,那锥子起落的姿势,竟和娘纳鞋底一模一样,瞬间懂了乡土文学的根脉 —— 它不在文人的书斋里,而在每个庄户人磨出的水泡里,在他们口口相传的俗语里。
如今坐在老槐树底,看新一代用无人机拍槐花,在直播间卖麦秸画,忽然觉得文字就像这棵老槐树,新叶叠着旧叶,根须缠着年轮。俺写《青春啊,青春》时,虎娃的儿子正在树底下背英语,他书包上的反光条晃着光,却不妨碍他听懂 “青春是麦子拔节的声音”。这大概就是文学的命数,像咱平原的麦子,割了一茬,又冒出新的一茬,带着泥土的腥气,也带着阳光的甜。
合上稿本,暮色漫过晒谷场。老槐树的影子铺在文化广场上,石磙子上的刻字被岁月磨得模糊,却依然能辨出 “耕读传家” 四个大字。远处传来拖拉机的突突声,那是虎娃在拉新收的麦子,车斗里的麦粒蹦跳着,像极了俺稿纸上跃动的方块字 —— 都是从咱平原的地底下长出来的,带着露水,带着汗渍,带着咱庄户人说不出口的深情。
风又起了,槐花瓣落在稿纸上,把 “青春”“故乡” 这些字眼衬得格外鲜活。俺知道,只要老槐树还在,只要灶膛的火还旺,只要咱的方言还在村口的石磨盘上打转,这墨香就断不了。就像娘常说的:“字儿是长在人心上的庄稼,只要日子还在往前奔,它就永远带着新穗子的清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