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卢春文的头像

卢春文

网站用户

散文
202504/25
分享

湘妃竹泪,那是光阴在竹子上盖的戳

太平街的雨脚子刚收,老周师傅的篾刀就 “咔嗒” 砍在湘妃竹根部。他蹲在青瓦下的竹器铺门槛上,竹身紫褐色的斑点在潮湿空气里泛着微光,像谁把洞庭晚霞揉碎了嵌进竹皮。我凑过去时,他正用篾刀剥去外层竹青,露出底下密匝匝的泪斑,刀刃划过竹节的声响惊飞了檐角的麻雀:“妹陀你看,咯是君山来的斑竹噻。” 他敲了敲篾条,掌心的老茧擦过竹身,“娭毑讲,舜帝崩在苍梧野,娥皇女英追到洞庭湖边,眼泪滴在竹叶上,就成了这紫斑。”

巷口的糖油粑粑在铁锅里 “滋滋” 冒泡,甜香混着新剖竹青的清苦钻进鼻腔。老周师傅抽出一根拇指粗的篾条,紫斑在他掌心跳动:“早年坡子街的竹器行,哪家不囤几捆斑竹?” 他指尖翻飞,篾条在木模上绕出篮底,提手处正巧卡着两团深紫斑,“你看这记号,天生就该长在提手底下,编出来的篮子,握在手里稳当啵?”

外婆家的天井曾立着三丛湘妃竹,竹竿比我高出两个头,月光漫过竹身时,紫斑像撒了层胭脂粉。每到清明,外婆必用斑竹枝挂艾蒿,青紫色的竹枝挑着艾草,在门框上投下婆娑影子:“你外公说,君山斑竹最‘重情义’,连艾蒿挂在上面都格外精神。” 她蹲在青石板上淘米,斑竹篮浸在木盆里,紫斑随水波晃出细碎的圈,“当年他去君山收竹,碰上暴雨躲在斑竹林,竹叶沙沙响了整夜,第二天起来,每根竹子都挂着水珠,比二妃的眼泪还清亮嘞。”

竹篮提手处的紫斑格外深,是外婆用了三十年磨出来的印子。“那时候粮票就藏在斑竹篮底,竹皮密实,雨水渗不进,老鼠咬不动。” 她的手指划过提手,老年斑与竹斑叠在一起,“后来你外公走了,我把竹子砍了扎扫帚,竹枝扫过麻石路,‘唰唰’的声响,跟老周师傅破篾的声音一个调调,像是竹子在跟日子打招呼。”

坡子街火宫殿的非遗馆里,老周师傅的斑竹茶筅摆在展柜中央。紫褐色篾丝根根分明,斑点浸在茶汤里,像落在江心的星子随波浮沉。“文人总说‘湘妃啼竹’带愁味,咱老百姓不管这些。” 他戴着老花镜,指尖抚过茶筅纹路,篾刀留下的毛边蹭得掌心沙沙响,“你看这斑点,老辈人讲每颗都是故事 —— 娥皇哭出了忠贞,咱哭穷日子时,就把竹篾编得更密些。”

玻璃柜里的老相册摊开六十年代的长沙:妇人挎着斑竹篮站在豆腐摊前,篮底紫斑被岁月磨得发亮,“那时候买豆腐要凭票,斑竹篮挂在手腕上,‘哐当哐当’跟着脚步晃,紫斑在阳光里一闪一闪,像给日子缀了串亮片。” 老周师傅笑起来,眼角皱纹像竹篾编的渔网,“我娘用斑竹篾给我缝书包,特意把紫斑留在‘为人民服务’的红漆字旁边,说这是二妃在护着伢子读书呢。”

梅雨季的深夜,老周铺里的灯总比别家亮。我隔着麻石路望过去,他正对着竹节发愁,篾刀却稳稳划过泪斑:“前几日有个从深圳回来的妹陀,非要在斑竹片上刻二维码。” 他举起一片薄如蝉翼的竹片,紫斑恰好落在 “湘妃竹” 三个字旁边,“她说扫进去能听娥皇女英的传说,你看这紫斑,可不比二维码生动?每颗都是活在竹皮里的老故事。”

炉膛里的炭 “噼啪” 炸开火星,映着墙上的斑竹帘。雨打在青瓦上,滴在竹帘紫斑上,像有人在轻轻擦拭岁月的泪痕。老周师傅往茶杯里添了把姜盐豆子茶:“我跟那妹陀讲,咱长沙的斑竹泪,早就在篾刀底下、在淘米水里、在火宫殿的祭典上,变成了过日子的劲道。” 他捏着斑竹筷搅茶,紫斑在茶汤里沉浮,“就像这筷子,夹过糖油粑粑的甜,也夹过三年自然灾害的苦,眼泪泡过的竹子,最经得起重油旺火。”

离店时,雨停了。老周师傅塞给我一片带紫斑的竹书签,斑点在笔记本里忽明忽暗,像老篾刀下蹦出的碎紫霞。路过巷口的火宫殿,檐角的铜铃在风里响,忽然想起外婆说过,天井里的斑竹每年发新笋,新竹的紫斑淡得像云,却一年比一年深 —— 原来光阴从不在竹子上刻字,只把所有的苦与恋,都酿成了竹皮上发亮的纹,等着人用掌心的温度,把故事慢慢捂热。

如今走在长沙的巷弄,总能看见斑竹编的菜篮吊在门楣,紫褐色斑点在阳光下明明灭灭。老周师傅说得对,湘妃的眼泪早就在人间走了一遭,变成了篾刀下的经纬、茶筅里的茶汤、清明门楣的艾蒿 —— 就像长沙人 “霸得蛮” 的劲头,把所有的深情与苦难,都编成了经得起时光搓洗的坚韧。那些深嵌在竹皮里的紫斑,哪里是眼泪,分明是光阴盖在竹子上的戳,证明所有熬过来的日子,最终都会变成照亮前路的光,连带着竹篾里的米香、火宫殿的祭典、老铺里的破篾声,一起在岁月里,泛着温润的光。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