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的老槐树正在往晾衣绳上撒星星,我蹲在树荫里择槐花,奶奶挎着竹篮过来,篮底的槐花雪似的,沾着晨露往下滴。“祥,你瞅这槐树花,刚开时像串小铃铛,开败了落进灶膛,还能给锅饼添股子甜丝丝的香。” 她粗糙的拇指碾过花瓣,盐碱地的风沙在她手背上刻下的纹路,竟和槐花的脉络分毫不差。
咱平原的盐碱地,打小儿就见惯了各式各样的花。村东头的老枣树,春天开米黄色的碎花儿,不凑近了闻,压根儿觉不出香。可俺娘说,这花最实在,开罢就结青枣,青枣再熬成蜜枣,能甜透整个冬天。“你姥爷当年修水渠,裤脚沾着盐碱坷垃,还不忘给俺带把枣花。” 她把晒干的枣花塞进搪瓷罐,“说这花像咱平原的女人,看着不起眼,心里头全是给日子的甜。”
夏天的向日葵最是张扬,一人高的秆子顶着花盘,朝东朝西追着日头跑。打谷场上的张大爷总说:“向日葵是土地举着的火把,哪怕旱得叶子打卷,花盘里的籽儿也粒粒饱满。” 他蹲在田埂上抽烟,身后是连成海的向日葵,金黄的花盘映着他古铜色的脸,“早年闹饥荒,俺们就靠这籽儿活命,现在日子好了,向日葵还是跟着太阳转,跟咱平原人认准的理儿一样,不带偏的。”
秋天的野菊花在坟包上开得最盛,细长的花瓣像老辈人纳鞋底的棉线,白的、黄的、紫的,星星点点缀在荒草间。奶奶上坟时总说:“你爷爷走那年,野菊花格外旺,像是把积攒了一年的话都开出来了。” 她摘两朵别在鬓角,霜雪似的白发衬着菊花,竟比春天的花还要动人,“花儿开多久不重要,重要的是开的时候不藏着掖着,哪怕是长在盐碱地的野菊花,也能给秋风递句话。”
最难忘冬雪初化时,碱蓬草开的小红花。那花小得像米粒,却在白茫茫的盐碱地上烧出一片红,像谁把夕阳揉碎了撒在地里。村里的孩子们总爱蹲在碱蓬丛里数花,手冻得通红也不在乎。“这花是土地的胎记,” 教语文的李老师蹲下来,哈着白气给孩子们讲,“哪怕被雪埋了整个冬天,一开春就铆足了劲冒头,就像咱平原人,再难的日子也能开出个盼头。”
去年深秋路过镇文化馆,看见玻璃展柜里摆着朵干枯的棉花。褐色的花瓣卷成一团,却还紧紧护着中间的棉桃。管理员王大姐是俺们村的,她敲着玻璃说:“这是 1963 年的棉花,那年发大水,棉花地全泡了,可这朵花愣是在水里开了三天。” 她的声音突然轻了,“后来俺爹把这花夹在账本里,说这是咱平原的花魂,哪怕死了,也要把棉絮留给人间。”
如今在城里看见花店卖的玫瑰,层层叠叠的花瓣裹着香水味,却总想起老家的刺槐花。那花串子挂在枝头,风一吹就往下掉,落在青石板上,落在晒谷场上,落在放学孩子的书包上。奶奶说:“花儿给世界的美,不是让人供在瓶子里看的,是让日头晒、让风雨打、让牛羊啃,哪怕最后变成泥,也护着底下的种子。” 她用槐花蒸饭时,蒸汽裹着花香漫出锅台,“你闻闻,这才是花儿给咱平原人的念想,实在,热乎,带着土地的腥气。”
暮色漫过平原时,老槐树的影子里落满槐花,像谁把星星摘下来铺在地上。我摸着篮子里的花瓣,忽然明白:每朵花都是土地写给世界的信,不管开在盐碱地还是河岸边,不管开得热闹还是孤单,都是把一辈子的力气凝成美,哪怕花期短得像露水,也要在人间留道痕。就像咱平原人常说的:“花儿开败了,种子还在;种子埋进土,花儿还会开。” 这大概就是花儿给世界的情分,也是咱平原人看花儿的眼,永远带着股子热乎的敬。
夜风裹着槐花的香,捎来远处拖拉机的突突声。我看见奶奶把晒干的槐花收进陶罐,罐底还躺着去年的枣花、秋天的野菊、冬天的碱蓬。这些开在不同季节的花,在陶罐里碰出细碎的响,像在说着只有土地才能听懂的话 —— 原来最美的花事,从来不是开在枝头的绚烂,而是开在人心里的长久,就像咱平原的盐碱地,不管多苦多涩,总能养出些把美熬成日子的花,和把日子过成花儿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