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经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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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它始终在行走
从供销社的玻璃柜台出发
穿过粮票与布票的晨光
橡胶底拓印着
“发展体育运动”的斑驳矮墙
而鞋带突然松开
像一段被风翻动的旧账
停在操场煤渣跑道的转弯处
内部蓄积着
三场梅雨
五次霜降
和无数个蹲下系紧命运的
正午汗浆
只因鞋舌根部
藏着一枚生锈的哨音
时刻提醒时光
它继续行走
在晒谷场金黄的斜坡上
突然变成一对括号
收容所有未能起跳的少年郎
鞋底纹路里
麦粒正悄悄发芽灌浆
它最终走向防汛堤外的芦苇荡
把自己泊成两只灰鸟
时而沉入水影
时而掠过
铁皮喇叭喑哑的声响
二
它始终在行走
从粮票边缘的锯齿出发
穿过印着"奖"字的搪瓷缸
橡胶底拓印着
老墙上的斑驳语录
鞋带突然垂落
像一段被剪断的脐带
它停驻在
煤渣跑道第三道白线
只因鞋垫里藏着
两场抗旱
一次防洪
以及无数个晨跑哨声
系紧又松开
鞋眼处
卡着一粒不肯坠落的
晨露。它继续行走
在打谷场金黄的斜坡
突然变成两枚邮戳
盖住所有
即将寄出的青春纹路
稻穗已在练习弯腰
它却要走向防洪堤处
把自己站成
两座小小的纪念碑
时而没入夕照
时而上浮
在广播体操的
最后一个节拍
才站稳自己的脚步
三
它始终在行走
从搪瓷脸盆底的红双喜出发
穿过粮仓铁锁生锈的月光
橡胶底拓印着
"安全生产"的石灰标语
而鞋带突然绷直
像一根丈量青春的皮尺
停在厂区澡堂的蒸汽里
鞋垫夹层中压着
四张火车票，半封家书
以及手掌反复摩挲形成的
油亮地图
鞋跟处，却卡着半粒
不肯融化的冷汗珠
继续行走
在下岗证对折的夹缝里
突然有两枚褪色的邮戳
盖住了春天的所有
再之后，鞋底纹路中
有梧桐叶正在练习
用叶脉签名
它最终走向拆迁围墙的裂缝
把自己折成
两只灰鸽子
时而停在
养老保险本的烫金字上
时而掠过
广场舞音乐的
切分节奏
四
它始终在行走
从劳保用品柜的搪瓷牌出发
穿过印着"先进生产者"的搪瓷缸
橡胶底拓印着
厂区黑板报的粉笔末
而鞋带突然绷直
像一根测量退休年限的准绳
它停在锅炉房的煤堆后面
鞋舌褶皱里藏着
三张澡票
五斤煤渣
以及夜班饭盒里
渐渐冷却的油星
鞋眼处，卡着一粒
不肯坠落的锅炉房火星
它继续行走
在光荣榜褪色的相框里
突然变成两枚生锈的图钉
固定着所有
即将飘落的奖状
鞋底纹路中
下岗通知书正在
练习对折飞行
它最终走向厂区梧桐树的年轮
把自己站成
两座生锈的雕塑
时而沉入
下岗证烫金的封皮
时而浮起在
早操广播的
最后一个音符
五
它始终在行走
从劳保仓库的樟脑味出发
穿过工龄三十八年的指纹墙
橡胶底拓印着
"高高兴兴上班"的斑驳厂训
而鞋带突然打结
像一张未兑现的医药费单
它停在更衣室第203号铁柜
鞋垫夹层里压着
两张纺织女工的笑靥
半截铅笔
以及工伤补助金
揉皱的收据
鞋头处
顶着一朵
永不凋谢的棉絮
它继续行走
在退休茶话会的瓜子壳上
突然变成两枚褪色的纽扣
钉在所有
舍不得丢弃的工装服
鞋底纹路里
下岗证正在
练习用公章跳舞
它最终走向厂史陈列馆的玻璃柜
把自己蜷成
两封未拆的遗书
时而浮在
养老保险金的数字里
时而沉入
大合唱录音带的
沙沙作响的噪音底部
六
它始终在行走
从印着厂徽的牛皮纸袋出发
穿过下岗证对折的黄昏
橡胶底拓印着
光荣榜最后剥落的金粉
而鞋带突然散开
像一段被剪断的养老保险流水号
它停在车间主任的搪瓷杯底
鞋舌褶皱里夹着
三张机床操作证
半枚生锈的劳模徽章
以及工伤鉴定表上
渐渐模糊的钢笔字迹
鞋眼处，
卡着一粒
永远亮着的安全指示灯
它继续行走
在买断工龄的签名栏里
突然变成两枚褪色的回形针
别住所有
即将散架的档案袋
鞋底纹路中，
工会会员证
正在练习用钢印咳嗽
它最终走向厂区梧桐的落叶堆
把自己叠成
两张未兑现的医药费发票
时而飘在
退休金存折的空白页
时而卡在
劳保手套破洞的
记忆纤维里
七
它始终在行走
从工会电影票的副券出发
穿过防暑降温盐汽水的黄昏
橡胶底拓印着
"安全生产3000天"的褪色横幅
而鞋带突然断裂
像一根提前到期的工龄
它停在厂医院X光片的阴影里
鞋垫下压着
五张夜班餐券
半盒风湿止痛膏
以及劳动模范奖状背面
用铅笔写的药方
鞋跟处
磨出一轮
永不西沉的厂区月亮
它继续行走，
在买断工龄的签字笔迹里
突然变成两枚褪色的票根
夹在所有
未观看的疗养通知单中
鞋底纹路间
下岗再就业培训证
正在用公章练习泅渡
它最终走向厂区大门的斑马线
把自己站成
两座生锈的打卡钟
时而沉入
养老金账户的流水
时而浮起在
早班公交车
重复播放的刷卡声里
八
它始终在行走
从工资条上褪色的蓝印出发
穿过澡堂蒸汽凝结的年龄
橡胶底拓印着
"三班倒"的月光
而鞋带突然变成
一截用旧的输液管
它停在医务室血压计的波动里
鞋帮内衬藏着
两张病假单
半瓶降压药
以及劳保手套里
未说出的工伤
鞋眼处，
卡着半片
永不融化的止痛片
它继续行走
在退休证烫金的折痕里
突然变成两枚褪色的铆钉
铆住所有
即将散架的铁皮柜
鞋底纹路中
工会会费收据
正在用红墨水
练习倒立行走
它最终走向厂区围墙的裂缝
把自己折成
两张过期的澡票
时而贴在
风湿膏药发烫的背面
时而飘在
下岗工人活动中心
永远修不好的
老式挂钟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