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彭经荣的头像

彭经荣

网站用户

散文
202504/08
分享

刚过清明,就听到土家山寨的布谷声(散文)

清明刚过,山中的雾气还未散尽,白茫茫地浮在土家寨子的屋脊上,像是谁家蒸糯米蒿菜粑时漏出的蒸汽。我黄昏坐在吊脚楼的廊檐下,忽听得远处传来"布谷——布谷——"的叫声,一声接着一声,穿过雾气,直抵我的灵魂。

这声音来得突兀。城里人听了,或许觉得新鲜,以为是什么稀罕鸟儿;但土家人知道,布谷鸟一叫,田里的活计便该紧起来了。这鸟儿也怪,偏拣在清明后现身,仿佛与阴间的鬼魂约好了交接时辰——鬼门关一闭,它就振翅飞来,接管阳间的节气。

寨子里的老人都说,布谷鸟是农人的师傅。它一叫,便是催人下田;再叫,便是催人插秧;三叫过后,若还有懒汉躺着,它便不再作声,任由那懒汉的田地荒芜。我少时听这故事,总觉得布谷鸟太过严苛;如今想来,它不过是按着节气行事,何曾有过半点儿私心?倒是人,常常误了农时,反倒怨鸟不早提醒。

寨子东头住着田老汉,七十有三,背已驼得像张拉满的弓。我去看他时,他正蹲在火塘边卷烟,手指粗粝如树皮,却灵活得很,三卷两转就卷出一支土烟来。他听我问起布谷鸟,眼睛忽然亮了一下:"那鸟儿啊,精得很!我小时候,它四月才来;如今三月中就听见叫唤,节气都往前赶了。"

老汉说这话时,火塘里的柴火像是附和,噼啪响了一声。我想起城里人常说的"全球变暖",在这深山寨子里,竟由一只鸟儿道破了行程。田老汉不懂什么温室效应,但他知道布谷鸟来得早了,知道桐子花开得比往年急,知道冬天的雪薄得盖不住菜畦。这些变化,都刻在他那双看过七十三个春天的眼睛里。

布谷声里,寨子后山的梯田就将如往年那样热闹起来了。男人们很快会将赤脚踩在冰凉的水田里,弓着腰,倒退着插秧,退一步绿一线,退两步绿一片,绿色渐渐在水面上织出图案。女人们蹲在田埂上,把秧苗分成小把,动作麻利如梳头。孩子们在田边追逐,惊起一群白鹭,翅膀拍打的声音混在布谷的鸣叫里,竟有几分和谐。

那些弯曲的脊背在田里起伏,远看像被犁头划开后留下的伤痕,在低哼大地的呻吟。水田里倒映着蓝天和云影,农人弯腰时,仿佛要把整个天空都插进泥土里。他们的动作有种古老的韵律——左手分秧,右手插苗,两指捏着秧根往泥里一按,水纹便漾开一圈小小的涟漪。这动作重复了千百年,连指缝里渗出的泥水都带着遗传的记忆。

田埂上放着竹编的秧篮,浸透水的篾条泛着深褐色。偶尔有青蛙从篮边跳过,"扑通"一声扎进水里,惹得插秧的妇人笑骂两句。她们包着靛蓝的头帕,鬓角被汗水浸湿,却依然利落地把秧苗分成小撮,动作精准如药剂师配药。我想起去年有个年轻媳妇,手腕上戴着银镯子,每次分秧时都叮当作响,像为这场农事伴奏的乐器。

我站在田垄上看着,忽然想起小时候随父亲插秧的情景。那时觉得腰要断了,手指被水泡得发白,心里暗暗发誓长大绝不种田。如今站在田边看别人劳作,反倒生出几分羡慕——他们的日子与布谷鸟的叫声、与秧苗的生长绑在一起,紧贴地气,不虚浮。

寨子里有个后生,名叫建文,去年从城里打工回来,说什么也不肯再出去了。他爹拿扁担追着打,骂他没出息。建文躲到我堂弟家,蹲在门槛上说:"城里好是好,可听不见布谷叫,心里空落落的。"他说在工厂流水线上,日子是用打卡机切的,整齐划一,却少了什么。少什么呢?他说不上来,只摸着胸口,那里装着布谷鸟的叫声。

建文的话让我想起城市里的春天。那里的春天是被精心设计过的——公园里的花按花期轮番开放,绿化带的灌木修剪得如军阵般整齐。偶尔有鸟儿在钢筋水泥的森林里鸣叫,声音却被汽车的呼啸盖过。城里人看天气预报知道春天来了,土家人却从布谷鸟的嗓子里听见春的深度。

第二天午后,我沿着小溪往山谷里走。溪水清浅,刚没过脚踝,冰凉刺骨。两岸的野樱花开得正盛,风一过,花瓣如雪纷飞,落在水面上,随波逐流。布谷鸟的叫声时远时近,仿佛在与我捉迷藏。

转过一个山坳,忽然看见一片废弃的梯田。田埂坍塌,长满杂草,在周围整齐的秧田衬托下,显得格外扎眼。同行的寨里人告诉我,那是老杨家的田,老杨死后,儿子在省城安了家,田就荒了。"多好的田啊,"他摇头叹气,"能打二十挑谷子呢。"

我想起老杨。他是个黑瘦的老头,嗓门极大,年轻时是寨子里最好的歌手,能唱三天三夜不重样。他常说,田是活物,得有人气养着,人一懒,田就死了。如今他的田真的"死"了,杂草深处,或许还藏着他当年唱过的歌谣,只是再无人听。

那片荒田里,野苎麻长得比人还高,茎秆上挂着去年的枯叶,风一吹就沙沙作响。坍塌的田埂露出红色的土壤,像道未愈合的伤口。我拨开杂草走近,发现田角竟有个完整的陶罐,罐身半埋在土里,里面积着雨水,几只水虫在水面划出细密的波纹。

更令人惊讶的是,荒田中央居然还立着个残缺的稻草人。它的蓑衣早已破烂,竹竿做的骨架歪斜着,但头上那顶斗篷却奇迹般地保存下来。斗篷下露出一窝鸟巢,几只雏鸟听见动静,齐齐张开鹅黄的喙。这个发现让我莫名感动——人类放弃的土地,自然立刻接手,用新的生命填满每个缝隙。

太阳西斜时,我回到寨子。几个老人坐在鼓楼前的石凳上抽烟,青白的烟雾在他们头顶缠绕,又被风吹散。他们谈论着今年的雨水、谷价,还有城里回来的年轻人。有人说现在的后生吃不了苦,有人说时代不同了,种田养不活人。布谷鸟在不远的树上叫着,他们却似乎听不见了。

晚饭是在建文家吃的。火坑撑架上支着铁锅,腊肉的香气混着柴火味,让人心安。建文的爹依旧板着脸,但眼神已柔和许多。他给我斟了杯自家酿的包谷酒,说:"年轻人有年轻人的活法,我们老家伙,管不了了。"酒过三巡,他忽然哼起一首土家山歌,歌词里有布谷鸟,有秧苗,有对丰收的祈盼。建文跟着小声唱和,眼神明亮。

深夜的火塘边,老人们的话匣子彻底打开了。七十三岁的田老汉用烟杆敲着鞋底,突然说起五八年大旱:"那年布谷鸟叫得特别惨,一声声像在哭。后来才知道,它是饿的——地里没虫可吃,都旱死了。"火光照着他皱纹里的阴影,那些沟壑里藏着太多这样的记忆。

八十五岁的向婆婆接过话头,她说小时候寨子里有"听布谷"的习俗。清明后第一个听见布谷声的人,要立刻跑去告诉寨老,寨老便召集全寨人喝酒庆祝。"现在没人听这个喽,"她缺牙的嘴瘪了瘪,"去年布谷鸟在我家梨树上叫了三天,连孙子都没抬头看一眼。"

夜里躺在木楼上,山风穿过板壁的缝隙,发出轻微的呜咽。布谷鸟已经歇了,偶尔有一两声犬吠从寨子深处传来,更显得夜静。我想起白天看到的荒田,想起建国父子,想起田老汉说的节气变化。土家寨子正站在某个转折点上,像溪水中的花瓣,既不能逆流而上,又不知前方是深潭还是险滩。

窗外,一弯新月升起来了,清冷的光照在梯田上,水面泛着细碎的银光。明早,布谷鸟又会准时鸣叫,催人下田。但能听见这声音的人,一年比一年少了。那些离开的人,在城市的某个深夜,会不会突然想起这穿越雾气的鸣叫?会不会在梦中回到水田,弯下疼痛的腰,将秧苗一株株插入温暖的泥中?

想起白天我在寨子里看到的,几乎每户人家屋檐下都挂着卫星电视接收器,那些银白色的圆盘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像一群偷听天空秘密的耳朵。小卖部的冰柜里躺着可乐和啤酒,柜台上的二维码旁边,却还摆着用于占卜的鸡骨卦。

最年轻的村支书阿勇告诉我,他正在申请把梯田列入农业文化遗产。"要是成了,就能搞旅游,年轻人就不用往外跑了。"他说这话时,手机不断震动,微信群里正在讨论民宿设计方案。窗外,几个穿牛仔裤的姑娘举着自拍杆,以梯田为背景摆姿势,对着稻草人自拍,却不知那斗篷下藏着鸟巢,更不知老汉正蹲在音响旁,像守着个被篡改的祖宗牌位。她们的笑声惊飞了附近树上的布谷鸟。

寨子西头刚开了第一家民宿,老板是省城来的设计师。他把吊脚楼改造得"更符合游客想象"——墙上挂着批量生产的蜡染布,火塘边摆着宜家买的仿古凳。最让老人们气愤的是,他给布谷鸟录音,做成感应装置,客人一进门就会自动播放。

"那是假的!"田老汉气得胡子直抖,"真布谷鸟会看天色,会看地气,会看人心。下雨前它叫声发闷,插秧时它叫声带急,这些机关鸟懂什么?"第二天清晨,我看见老汉蹲在民宿门口抽烟,神情复杂地望着那个播放鸟鸣的音响。

清明时节的雨,淋湿了山间的坟茔。布谷鸟的叫声,唤醒了沉睡的土地。那声音像被雨水泡胀的棉线,一端系着节气,一端拴着农人的魂。在这变与不变之间,土家寨子正悄然改变着容颜。唯有那鸟鸣,年复一年,固执地守着节气,像一位忠实的更夫,在晨光中报晓,不管有没有人听见它的声音。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