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过后,湘西的山野便渐渐苏醒过来。最先感知春意的,是那些蛰伏了一冬的映山红。它们从枯枝败叶间探出头来,先是零星几点,继而连成一片,最后竟把整座山都染红了。这红,绝非江南春色的柔媚之态,而是带着湘西山野的野性与泼辣,似是将一冬的沉寂与力量,都在这春日里尽情迸发。
我是在猛洞河边上的一个小寨子里长大的。记得小时候,每到这个时节,寨子里的孩子们就会相约上山采映山红。我们赤着脚,踏着还带着晨露的山路,那露珠凉丝丝的,顺着脚丫滑落。一边走,一边欢快地唱着祖辈传下来的山歌,那歌声在山间回荡。山路两旁,映山红开得正盛,花瓣上的露珠在朝阳下闪烁着晶莹的光芒,宛如撒了一地的钻石,璀璨夺目。
寨子里的老人说,映山红是通人性的。你若是对着它唱歌,它就会开得更艳;你若是怀着恶意去折它,来年这个地方就再不会开花了。我们这些孩子对此深信不疑,每次采花前都要先唱支山歌,采的时候也格外小心,生怕伤了花枝。
我父亲是寨子里最有文化的人,上完了小学,写一手好毛笔字,会拉二胡。年轻时走过不少地方。他告诉我,湘西的映山红和别处的不一样。”你看这花瓣,”他指着一朵刚开的映山红说,”边缘带着锯齿,花心有几道深色的纹路,这是别处没有的。"后来我走的地方多了,发现果然如此。湘西的映山红似乎格外有种倔强的气质,就像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一样。
十岁那年,我第一次跟着父亲进深山砍柴。那是个雾气蒙蒙的早晨,我们沿着猎人踩出的小路往羊峰山深处走。走到一处陡坡时,父亲突然停下脚步,指着前方一片开得特别茂盛的映山红说:"当年红军就是从这里走过的。"
那是1935年的春天,贺龙率领的红二、六军团经过湘西,并在这里建立了湘鄂川黔边省政府。队伍里有个小战士,才十六岁,因为连日行军,脚上的草鞋都磨破了,走一步就是一个血印子。后来实在走不动了,就靠在这片映山红下休息。寨子里的人给他送来了新编的草鞋,还煮了映山红的花蜜给他喝。第二天队伍开拔时,那个小战士把一颗红五星留在了花丛里。
“后来呢?"我追问父亲。"后来啊,"父亲望着远处的山峦,"听说他们走到陕北的时候,那个小战士已经当上了排长。再后来...就不知道了。"
父亲还告诉我, 我们寨子里有个族伯,叫彭传绪,曾经同红军一起打土豪,也算是参加了红军。他当了永顺石堤西凤栖坪农会主席、赤卫队长。他是彭春荣(外号被称为“彭叫驴子”)的堂侄,彭传绪经常和彭春荣一起玩耍,是发小,虽然辈分不一样,但是年龄相仿,两人从小一起长大,亲密无间,情谊深厚。彭传绪参加红军活动的时候,彭春荣没有参加,他当时在凤凰湘西王陈渠珍那里当兵,后来偷得两支步枪回到老家,在永顺县内靠直制篾货、木瓢等为生,由于他讲义气,爱打抱不平,结识了一些过命的弟兄。
彭传绪带着游击队到石堤西桐油坪打土豪的时候,斗争过当地保长刘四家,游击队还把刘四的父亲枪杀了,这事刘四一直怀恨在心。现在红军长征去了,保长刘四带着他的保安团又回来了,并在我的老家他沙溪抓住了彭传绪。保长刘四先是命人将彭传绪吊在一棵树上毒打一顿,接着凶残地用尖刀割了他的鼻子,挖了他的眼睛,最后残忍地把他的头砍下来,挂在永顺石堤西场上示众。
当听闻彭传绪惨死的消息后,彭春荣悲痛不已,怒火中烧,决心要为彭传绪报仇。一九三五冬的一天夜里,狂风暴雨,彭春荣穿了件蓑衣、戴了顶斗篷,将藏在家里的一支长枪取了出来,独自一人一阵风似的走了20多里的山路,来到了桐油坪保长刘四的家里。刘四家四周有丈把高的院墙,在半夜的时候,彭春荣来到了院中,然后蹑手蹑脚地摸到了刘四的房间外面,刘四的房间还有盏灯亮着,彭春荣用舌头舔破窗户纸,看到刘四和他的小老婆在床上躺着酣睡。彭春荣立即用枪托把木窗砸烂飞身进了房间,一闪就到了刘四的床间。用枪口对准了刘四他的脑壳。讲:“老子是彭叫驴子,你把我侄子绪佬(彭传绪)”的头砍了,我是为他报仇的。”说完就对准他的脑壳啪的一枪,然后对准他的心窝又是啪的一枪,就这样结果了刘四的性命。然后彭春荣从枕头下搜出了刘四的手枪,他没有杀刘四的小老婆,他讲报仇只杀刘四,然后就开了后门越墻而去。
保长刘四被杀之后,彭春荣算是惹了大祸,被国民党政府四处缉拿,他归不得屋,便拖枪上山了,从此开始了绿林生涯,后来发展成为闻名全国的大土匪头子,蒋介石悬赏五十万大洋缉拿他。直到1946年才被冷枪打中结束了他不平凡的一生。
这些故事一直活跃在我的心里。多年后,我在永顺塔卧的红军纪念馆里,看到一张泛黄的照片:几个年轻的红军战士站在映山红花丛中,其中一个特别瘦小的,胸前别着一颗红五星,笑得格外灿烂。我不知道他是不是父亲说的那个小战士,但那一刻,我突然明白了为什么湘西的映山红会开得这样红。
德夯大峡谷的映山红是另一番景象。那里的花不是长在平缓的山坡上,而是从悬崖峭壁的石缝里钻出来,远远望去,就像是一道道血痕。苗家人说,那是远古战神蚩尤的血。当年黄帝与蚩尤大战,蚩尤败走湘西,他的血洒在哪里,哪里就会长出红艳艳的映山红。这个传说让德夯的映山红平添了几分悲壮的色彩。
猛洞河两岸的映山红则要温柔得多。清晨时分,薄雾笼罩着河面,岸边的映山红倒映在水中,整条河都泛着淡淡的红色。撑船的汉子喜欢在这个时候唱起山歌,歌声在峡谷间回荡,惊起一群群水鸟。我常常想,若是沈从文先生见过这番景象,说不定会给《边城》再添一个美丽的章节。
苗家的"四月八"是映山红最热闹的时候。这一天,青年男女们会穿上最漂亮的衣裳,聚集在开满映山红的山坡上。小伙子们吹起芦笙,姑娘们跳起踩堂舞,歌声笑声混着花香,能传出去好几里地。我记忆最深的是附近苗寨里的阿朵姐,她跳舞时头上戴的银饰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就像她那双会说话的眼睛。
如今再去苗寨,"四月八"已经冷清了许多。年轻人大多出去打工了,留下些老人和孩子。去年这个时候,我看见阿朵姐一个人坐在山坡上,身边放着她当年跳舞时戴的银饰。她告诉我,她儿子在广东的工厂里做工,已经三年没回家了。"现在的年轻人啊,"她叹了口气,"连山歌都不会唱了。"
更让我心痛的是,山上的映山红一年比一年少了。有人说是气候变了,也有人说是因为挖去城里卖钱。上个月,我在县城的公园里看到一片移植来的映山红,虽然开得也很艳,但总觉得少了些什么。也许少了山间的雾气,少了清晨的露珠,少了孩子们纯真的歌声。
前些天,我特意回了一趟小时候常去的那片山坡。让我惊喜的是,在一处隐蔽的山坳里,还保留着一片完好的映山红。更让我感动的是,在最大的一丛花下,摆着几颗新鲜的野果和一个小小的木雕红军像。这不知是谁放的,但这份心意,让我看到了希望。
下山时,我小心翼翼地折了一枝映山红,带回去插在窗前的花瓶里。有人笑我像个孩子,我却很认真地对他说:"这不是普通的花,这是我们湘西的魂。"夜里,我做了个梦,梦见满山遍野的映山红又开了,红得像火,红得像血,红得像那些年轻红军战士炽热的心...
我想,映山红之于湘西,不仅是一种植物,更是一段历史的见证,一种精神的象征。它见证了红军的足迹,见证了土家苗寨的变迁,也见证了我们这一代人的成长与离别。
记得去年在吉首大学,遇到一位研究民俗的老教授,他说湘西的映山红之所以特别红,是因为这里的土壤富含铁元素。但我更愿意相信,是因为这片土地浸染了太多人的热血与汗水。从远古的蚩尤部落,土司时代800多年奋勇抗争,到近代的红军战士,再到如今在外打拼的湘西儿女,每个人的故事都化作养分,滋养着这一山又一山的映山红。
有时我会想,如果映山红会说话,它会告诉我们多少动人的故事?那些在花丛中嬉戏的孩童,那些在花下谈情的青年,那些在花前祭奠的老人...每一个与映山红相遇的生命,都在它的年轮里留下了印记。
如今,虽然传统的苗家”四月八”庆典,和土家摆手舞活动不再如往日热闹,但在一些偏远的村寨,老一辈人仍在坚持着这些习俗。我听说在腊尔山、八面山、羊峰山深处的几个寨子里,年轻人开始返乡创业,他们用直播的方式,让外面的世界看到湘西的映山红,听到湘西的山歌。这或许是一种新的传承方式。
在县城的新华书店,我看到一本刚出版二十多年的《湖南植物志》,里面有多处介绍映山红。我想这远远不够,我们是不是应该花更多时间,走遍湘西的每一个角落,记录下不同地方的映山红形态。而且应该推行”映山红保护计划",在一些重点区域禁止滥挖滥采。虽然执行起来有很多困难,但总要迈出第一步。让人欣慰的是,越来越多的幼儿园或小学,开始组织学生上山认识映山红,让孩子们从小就懂得爱护这些红色的精灵。
我的书房里,挂着一幅水彩画,画的是小时候寨子后面的那片映山红。这是一个熟悉的本地画家去年写生带回来的。说画的时候,总感觉能听到我们小时候唱的山歌。听到这话,我突然明白,有些东西看似消失了,其实早已融入血脉,会在不经意间重新浮现。
或许,湘西的映山红,恰似万万千千漂泊在外的游子,无论身在何方,根始终深扎于那片红色的土壤。只要心怀故乡,口口相传,那些关于映山红的故事与精神,便永远不会凋零,永远在这片土地上绽放光芒。
每当春风又绿江南岸的时候,我总会不自觉地望向西北方向。我知道,在那片群山之中,映山红一定又开了,开得那么热烈,那么倔强,就像湘西人永不屈服的精气神。而我,也终将回到那里,带着半生的故事,去赴一场与映山红的约会。
前不久,我回到了阔别多年的老家。汽车沿着新修的盘山公路蜿蜒而上,窗外的景色既熟悉又陌生。那些曾经需要徒步跋涉的山路,如今已被平整的公路取代;那些记忆中破旧的木屋,大多变成了崭新的砖房。但当我看到第一簇映山红时,心跳还是不自觉地加快了。
"爷爷,这就是你说的映山红吗?"同行的一个小女孩兴奋地指着窗外。我点点头,突然发现自己的喉咙有些发紧。是啊,这就是让我魂牵梦萦的映山红,这就是我无数次在梦中见到的红色。
回到寨子的第二天,我去了小时候常去的那片山坡。让我惊喜的是,虽然山下的变化很大,但山上的一切似乎还是记忆中的模样。映山红依然开得那么热烈,山风依然带着熟悉的花香。我像当年一样,小心翼翼地采下一朵花,放在鼻子前猛嗅。
下山时,我们遇到了寨子里的老支书。他告诉我,现在寨子里搞起了映山红生态旅游,很多外出打工的年轻人都回来了。"你看那边,"他指着半山腰的一片花海,"那里有城里来的画家,一住就是半个月,说要画遍映山红从开到谢的全过程。"
傍晚时分,我独自一人来到红军当年经过的那片山坡。夕阳把满山的映山红染得更加艳丽,仿佛真的在燃烧一般。我在花丛中发现了一块小小的石碑,上面刻着"红军路"三个字。石碑旁边,放着几朵新鲜的映山红和一顶小小的红军帽。
这一刻,我突然明白,湘西的映山红之所以能够年复一年地盛开,不仅是因为自然的馈赠,更是因为一代代土家苗族儿女的守护与传承。从当年的红军战士,到如今的返乡青年,每个人都在用自己的方式,守护着这片红色的记忆。
回到城里后,我把采来的映山红制成了标本,夹在我最近发表诗歌的刊物里。我要等我的孙辈从国外回来给她们看,告诉她们湘西的映山红有多美。要让这份红色的记忆,在后代心中生根发芽。
或许,这就是生命最动人之处——有些东西看似脆弱易逝,却能在时光的长河中生生不息。就像湘西的映山红,年复一年地开放,一代又一代地传承,永远那么红,那么艳,那么充满生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