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诗十七首

一、《青麦与晚樱的私语》

——致所有在凋零中生长的灵魂

当四月的裙摆被雨浸透

新麦的波涛，残樱的飞絮

化作绿色的信使与粉色的诗笺

开始互换身份

一个用褪色的火焰

一个用绿色的寂静

泥土深处

根须正生长出两种语言

一个是向上生长的倔强

另一是向下飘零的坦然

我们共沐同一片天蓝

每道叶脉写满无法寄出的诗篇

你凋谢时，我正抽穗

我低垂时，你在飞旋

你以凋零的舞步

为我铺就成长的阶梯

我以抽穗的姿态

为你续写生命的诗篇

你凋谢的弧度

正好接住我抽穗的抛物线

你落下的重量

恰好是风抱起麦穗的力度

你的坠落，是我的拔节

我的麦芒在穿刺虚无时

接住你最后未冷的吻

大地却从不计算行程

只把结果缝进年轮

当星群开始校准时

每粒麦穗都噙着半片仲春

在岁月长河中

将春天对折成标本里的芳芬

二、《梅雨季》

拉开抽屉时，寂静开始发酵

未拆的信蜷曲在暗角

渐渐蜷曲成地图的等高线

褪色的邮票晕染开来

某个地址渐次模糊

邮戳上的年份

也慢慢褪色，正一滴一滴

溶解成时光的锈迹

照片里的晴空开始返潮

你的白衬衫微微卷边

那一句未晾干的道别

在相纸背面

长出细密的皱褶

最底层

某粒解冻的月光

正在测量

梅雨与晴空的接缝

它曾属于某件旧外套

如今只剩圆润的沉默

和一道折痕

也许是梅雨季经反复晾晒

已然晾干的蓝印花布

让所有潮湿的过往

都长出了晒衣绳上天蓝的纹路

三、《未拆封的蝉鸣》

冻僵的邮递员怀里

揣着破碎的冰裂图形

却还藏着

去年闪电的秘密

在时光中低声嘶鸣

泥土深处

有神秘的菌丝体

修订腐殖质的成分

而月光在树冠间

轻舞着奇异的绣花针

期待缝制一片新的树荫

嘘，你别拨动那枚蝉蜕

它腹中的日晷

正在调教

所有将落未落下的

积雨云

当你的影子开始结痂

当所有静默长出鳃

一声呜咽

便催生一个生命

催生拒绝被任何词典驯服的

野生的蝉鸣

四、《将至未至的夏日》

整个梅雨季在

祖母的茶叶罐里

发酵成薄绿信封

邮差是去年

溺亡在井底的雷声

他的自行车辐条

还在翻译

光的私密图形

我们收集树胶

修补被蝉翼划破的

天空的羊水膜

当月光开始用银镊子

夹出年轮里的哑弹

所有根系突然

背诵起梵文版的

《荷马史诗》

嘘，别触碰那截

正在结晶的夏日

它的横切面里

有整个青铜时代

练习的编钟发声

五、《六边形的哀歌》

金箔熔化的正午

整个蜂群突然失重

像日规陷进蜜的沼泽

卡在油菜花田的喉间

我们以复眼聚焦

刺却遗落在昨日的裁决书页间

六边形的胎房持续坍缩

甜度的天平正在倾斜

花粉暗房里显影过度

蜂后产下教堂尖顶的阴影

工蜂以腹节丈量

从脐带到铁丝的半径

当薄翅切开凝滞的晨昏

每次降落都携带遗嘱

给尚未降雪的冬天

给所有未出生的幼蜂

最甜的蜜总是

沉在金字塔基底

我们搬运自己的防腐剂

在翅脉警报器响起时

集体撞破了蜜的封蜡

刺留在敌人体内的那刻

工蜂才真正获得自己的形状

六、《云朵农场》

我们在倒置的蓝里埋下絮语

用晨光捻线，以沉默织纬

每一株都携带迁徙的黥纹

在风的温床里，分蘖、抽穗

收成时，它们低垂如未写的信

被气流修剪成易逝的寓言

有的嫁接火塘余烬的火星

有的暗藏酉水雷暴的隐形片段

整个农场突然开始倒伏

围栏溃散于一次风的密谋

所有种植手册簌簌翻动

在闪电里吓成灰白的遗言

我开始跪拾遗落的种粒

一颗是走失的苗歌

一颗是土家炊烟里未燃的眺望

最后一颗，卡在老司城王城缝隙间

变异成祖师殿下

不可阻断的摆手舞人流

一条绵延向前的时光线

七、芙蓉镇瀑布前的诗谶

——致永恒的求索者

所有未落的瀑布

都悬在

一首未完成的诗里

我徒手接住

每个飞溅的喻体

都在掌心

长成挂在悬崖的诗意

您让语言在舌尖凝成冰晶

此程已至诗艺的雪线

你我以沉默相拥

便是最隆重的庆典

每滴水都是未卜的谶言

　　八、《土司王城听潮声》

护城河把落日腌制成

一枚开平通宝

我们的影子正被土司钓鱼台

拓印在高速路施工设计稿

铁塔用风铃的铜舌

舔舐湘西土司史的残页

而地底三十米处

五代粮仓的霉斑

正在培养北宋的菌种

脚手架在王村大桥原址

长出钢结构芦苇丛

晚高峰的刹车灯

将御街烫出

新的《溪洲铜柱》铭文批注

土家摆手堂的电子香炉

突然吐出一截未碳化的讼状

带着电路板烧焦的檀香味

像外卖单热敏纸上的字迹

在尾气中渐渐显影

若云书院的悬铃在子时

开始校对年表

"请把混凝土层的心跳

翻译成

酉水排工的号子"

九、《人品·人缘·人性·人生》

我们用泪腺的盐度

培育结晶体，每滴都含着

整个童年的潮汐力

每个切面都拉起

悖论的脐带

指纹在培养皿分裂时

有人用虹膜

打捞太平洋板块的磁暴

"不过是磷火般明灭的念想"

你说，"在突触的展览馆"

后来我们发明用脑电波

编织暗潮的蛛网

每根丝线都牵着未降生的月光

——所有未被观测的

都成了最皎洁的

未语先羞的月亮

有人在拍卖记忆的拓片

起价是母亲梳头时

掉落的一根白发丝

我们举牌的手势

正将记忆褶皱里的白垩纪冰川

压成舌根下未融化的祷词

当所有生物钟开始蓝移

痛觉终于显影为

胼胝体在破译

星骸低语时

脊椎骨接收的古老密码

而你的沉默正在我颅骨内

培育新的矿物相变

十、《谢辞》

你递来的谢意

是心跳漏拍的那半秒钟

足够无花果的乳汁

在表盘背面

结出带刺的永恒

共享的睫毛颤动

测量着微尘的悲伤

比所有声波更锋利

你是我锁骨间停泊的哑火流星

用星辰陨落的弧度

抚平灵魂罗盘的颤抖

请收下这页蝉翼般透亮的纸

还有造纸术里

未完全蒸煮的楮树皮

它比所有墨迹更擅长

用指纹的涡旋

公证那些始终没有说出

像碳原子在钻石里

保持的绝对沉默

心底最柔软的秘密

直到你的指纹涡旋

开始在我的视网膜上

种植逆生长的年轮

　　十一、《回函》

这枚被退回的迟暮之信

在未拆的信封里

酝酿长出羽翼

每个字都在长出猫的胡须

与鸢尾花的根系

仿佛在诉说着

那些被遗忘的承诺

我们始终在时空隧道

穿越未观测的晨昏

像两枚被对折的邮票

始终测量着瞳孔里邮戳的焦距

翻译那些

被潮汐锁定的哑语

信封里猫的胡须

正在丈量我胸骨左侧

第三肋的弯曲率

请签收这卷

被月光蛀空的羊皮纸

每个孔洞都是未完成的吻

所有承诺都在纸的断层里

蜕皮成发光的蜉蝣

而你的签名

是黑洞边缘不肯熄灭的萤火

十二、《习作》

你拆开那谢意的压强之壳

让血小板们在毛细血管里

折纸船，每艘纸船的龙骨

都用守夜人瞳孔里的烛芯加固

每艘都载着未寄出的晨光签证

我们持续打捞将熄的星火

毛细血管中游动着

超新星遗落的字句和分号

而所有临摹的轨迹

都在视网膜刻下非欧几何：

"看，这是信纸的纤维

在教引力波如何用皱纹

编织双螺旋的誓言"

收下吧，这枚用冻僵的星光

压成的书签，夹在

圆周率的第314159位

所有告别都在扭曲的叶脉里

长成自我吞噬的绿蛇

而圆周率的缺口处

正渗出我们当年

用睫毛封印的类星体

　　十三、《诗的暗物质》

当你说“谢谢”

某个平行宇宙的排版工人

正把这两个字铸成铅块

烙进我呼吸的活字窑

所有未说出的

都将在诗歌的银河波涛里

显影为带韵脚的星尘

十四、《诗茧》

当你吐出"谢了"这个词

有只蚕正在汉字的桑叶背面

啃出月光织就的茧衣

所有未拆封的韵脚

都在丝绸里熟成

比甲骨文的裂纹更慢

比超新星遗落的标点更快

收下这枚用语法残丝

织成的茧吧

当某个凌晨

你突然听见体内传来

纸与火谈判的窸窣声

那是我在银河系排版车间

偷偷将你的沉默

铸成了会发芽的省略号

十五、《谢幕的拓扑学》

你道别的尾音，正在演算一场

逆向的宇宙膨胀

所有"谢谢"都收缩成

白矮星密度的句号

而"再见"在唇齿间

拉出纺锤般的银河

此刻，十万个平行版本的我

在词典里修改"永恒"的词条注释

有的用睫毛的弧度

重新定义光年

有的把沉默锻造成

不传递任何信号的信件

而真正的告别

是两粒相互观测的尘埃

终于停止纠缠

却让整个诗歌星系

因此失去

一种叫"你"的基本力

十六、答问

所有的注解都该是

另一首诗

当您问起溪洲铜柱上的铭文

整座芙蓉镇的瀑布

逆流成砚台中的墨汁

感谢您让铜柱上铭文

在现代诗行间呼吸

这簇文明的火种

已永远烙在

我们共同完成的诗行里

　　十七、致谢

您递来的火把

突然在暴雨中

长成发光的树

每片叶子都镌刻着

我们的指纹

我们共同修改过的闪电

让闪电中的树影

长成我们共同的年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