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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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乡下，禾木葱郁，热气蒸腾。当西山被夕阳涂上一抹殷红时，袅袅炊烟起，蝉噪蛙鸣袭。保管室前的晒坝上，已有老人闲聊，群孩嬉戏。夜幕降临，如蚁聚会，此起彼伏的谈话声如支支利剑，划破了夜晚的静谧。天南海北，家长里短，稻香弥漫中，他们憧憬丰收，向往未来。
不远处，平铺河边隐匿暗夜的块块稻田，悄无声息，只有轻拂的晚风、喧闹的蛙声和不时跃出水面的鱼虾在不屈地宣示主权。其实，妙手丹青，田纸稻墨，块块稻田就是幅幅画卷。锦缎铺田，碧浪滚滚，风吹稻浪，精灵回响。株株冒出二五个稻穗，穗穗开出两三百稻花。然后，稻花像接到了统一指令，总是从上至下，次第盛开，十天左右全开放了。这中间，清淡安宁的稻香弥漫开来，夹杂着泥土芬芳和泉水甘洌，混合着茎叶清香和鱼虾腥味，带着阳光的明媚和乳汁的香甜，传递着土地深处的独特味道。
“村北村南布谷忙，村前村后稻花香”。这些日子，是农人们累并快乐着的日子，是满怀希冀心旷神怡的日子。白天劳作，晚上休憩，肆意享受乡下独有的惬意。晒坝边傲然站立的两株金桂，两月后香气浓郁，荣贵尽显，我却一直认为它不如稻香体贴入微，清淡朴实，低调含蓄。风吹稻叶，簌簌有声，稻香缕缕，沁人心脾。一忽儿，呢喃细语夹杂着轻柔鼾声，大家已是四体横陈醉卧晒场了。月亮爬到头顶，孩子大多蜷缩在父母怀里进入梦乡，不知是谁扯起嗓子：看——，流星！便有男人嘟哝抱怨，责怪别人惊醒美梦，说他正梦见香喷喷的白米饭呢。旁有妇人嗔怪：你害瘟摊在床上，没去田里蹅个脚巴，还想吃白米饭吃！便有窃笑传来。我睡眼惺忪，迷迷糊糊的，也宁愿赖在父亲怀里，不想离开。
几周后，稻花凋谢，稻粒灌浆，渐趋鼓涨。我常去田间溜达，和小伙伴一起去稻田摸鱼。水面清浅，刚没脚踝，鲫鱼满目，触腿碰脚。急忙伸手按去，它反应灵活，扭来扭去，从手中滑脱了。好不容易捉住一条，却被远处体型较大肉质鲜美的乌鱼诱惑。有时遇到团鱼，肉嘟嘟的，行动迟缓，远比乌鱼诱人多了。许多时候，我都像猴子掰包谷，掰一个丢一个，到头来只有一个。兴冲冲地将战利品拿回家里，父母也不过多惊喜。真羡慕那些大哥哥大姐姐们，捉鱼技术一流，常常满载而归，提一桶鱼获回家，足够一家美美地打回牙祭了。
平常日子，我从稻田经过，手总会下意识地伸向弯腰的稻穗，勒几棵稻粒放入口中。牙舌轻嗑，褪去谷皮，慢慢咀嚼，软糯弹牙，我很迷恋这种稻米和口腔完美演绎的奇妙舞蹈。许多时候，回家躺在床上，嘴巴也在不停蠕动，慢慢享受米粒制造的快乐。还曾一度怀疑没进化完全，始终保留着婴孩的咀嚼蠕动。父母笑道，可能是小时没吃饱的缘故吧。
半夜三更，常有农人打着电筒去稻田巡查。水稻灌浆结束就该晒田了，及时开沟排水，让炙热的阳光加速稻粒成熟，提高产量。更要关注螟虫是否死灰复燃，好及时洒药捉虫，保住水稻最后的体面。否则，收割时目睹光秃秃的稻株和恶心蠕动的虫子，收获的喜悦也会被冲得烟消云散的。
九月中旬，秋风送爽，大地金黄，收获时节到了。大家分工协作，谁家稻熟得早，需最先收割，排出次序，组队完成。披星戴月，下到田里，架起拌桶，舞起镰刀，唰唰声起，顷刻间水稻睡倒大片。几个半大小子怀抱水稻，奔来跑去，水声哗啦，稻把成堆，静等两个大力士甩开膀子在围着篾席的拌桶上反复甩打。谷粒横飞，簌簌落地，不一会金黄亮色的稻谷堆满拌桶。便有两人或背或挑，卖力运去晒坝晾晒。如果天公作美，两三天就颗粒归仓了。
稻谷入仓后，每家都会抽出时间来品尝一下新米的滋味的。碓窝舂或碾子碾，簸箕簸，风斗风，白花花的新米滚将出来，颗颗饱满，晶莹剔透。主妇们按照祖辈传下的规矩，箜上一锅白米饭，先铲一碗置于灶头，再铲一碗盛放堂屋，双手合十，态度虔诚，心里默默招呼日月星辰天地诸神祖宗仙人菩萨灶神前来享用，感谢他们的鼎力保佑和慷慨赏赐，然后挨家挨户送上一碗尝新，最后才是一家人围座而食。每逢此时，他们吃的新米，成了人生最好的况味。
过去遇到年辰不好，吃米成了奢侈。女主人精打细算，非逢年过节或贵客临门时是不能吃白米饭的，即使在锅里点缀也不行。年关将近，有人家实在撑不下去了，只好拿着葫芦瓢去邻家借米。邻居米缸早已见底，也不会说半个不字，而是大大方方舀上一碗的。就这样，大家相互帮衬着，艰难的日子总算熬过去了。
土地到户后，农人们释放出蕴藏已久的蓬勃能量。成天战斗承包田地里，精耕细作，科学管理，水稻产量直线上升，从过去的五六百斤增加到如今的千多两千斤了，餐餐都吃大米饭的梦想变成了现实。与此同时，种植技术日新月异，耕作方式翻天覆地。育旱秧出现了，省去了下田劳作的麻烦；抛秧出现了，人在田埂上走上一圈，天女散花一般，秧苗就立在田中。后来插秧机出现了，远比自己下到田里弯腰弓背插秧轻松多了。稻熟时节，收割机来了。机器一响，颗粒归仓，免去了费时耗力之苦。五花八门的稻种，日渐提高的产量，不断增加的收入。如此良性循环，农人希望更大干劲更足了。他们深信：希望的田野是用汗水浇灌而成的。
丰收的喜悦是会传染的。春种秋收，天道酬勤，男女老幼，笑容满面，神采飞扬。他们乐在其中，用心坚守，无需向往繁华都市，不再艳羡名山胜川。面对广阔田野，宏图早已绘就，小麦、油菜跃跃欲试，正待隆重登场。空气里满是泥土甜蜜清新的味道，就连嬉戏的猫狗、觅食的牛羊和圈养的鸡猪都自在快活和谐美好。
夜深了，晒坝上还有人在低声絮语，他们渴望留住奔跑的时光，延长劳作的快乐。这不，他们正在尽情畅享夏夜清凉，揽怀稻香入梦，品味生活给予的无限温暖和无穷力量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