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初一,一大早。父亲刚撂下饭碗,就急匆匆向河对岸走去。不一会儿,“咚咚锵、咚咚锵,咚锵、咚锵、咚咚锵……”的锣鼓声传来。薄雾悄然散开,暖阳亲抚大地,安仁村的年味弥漫开来,泼洒在村民的张张笑脸上。
每年春节,父亲都会和老人们一起,鼓捣锣鼓响器。笑眯眯出去,笑眯眯回来。如果哪天没去,就像丢了魂似的,总不自在。孩子都习以为常了,心想:愿意玩就玩吧。反正我们不愿鼓捣那聒噪人的玩意儿,有那个时间,不如烤火聊天呢。
老人们却像着魔似的,很是享受鼓捣锣鼓响器的快乐。人少,连续作战;人多,轮番登场。一个个喜笑颜开,精神焕发,身康体健。不知不觉间,大半天日子悄然而逝。平日里,他们可没这样的优待,否则就是不务正业,会被口水淹死的。就连自家的婆娘也会揶揄几句:一天到晚球事没得,尽整些没名堂的玩意儿。而到春节,她们都集体闭上了嘴巴。再说,忙碌一年也该歇歇啦,何必去管他们为数不多的爱好呢。
每年春节,我都在家,早已习惯了锣鼓的聒噪。锣鼓声没响,我还感到很不习惯,有年已不年的感觉。近年来,锣鼓声愈加稀少,这种感觉愈加明显。父亲说,打锣的老汪又走了,只能勉强凑合了。还叹息道,接班人还没找到呢。
起初,村里锣鼓队是传递乡村娱乐和政治信号的工具。解放啦、分田地啦、子女参军啦、生产夜战啦、逢年过节啦等。锣鼓一响,人们听音辨位,猜测意图。在村办,多有政治活动;在戏楼,多是剧团演出;在村小,多是师生教学;在晒坝,多有杂技魔术。如在大槐树下,一定是旁边围着一圈人的锣鼓队在训练。参加锣鼓队的,多是先前川剧团的退役选手,识文断字,远近闻名。他们组合成团,大事小情都有他们的身影。惹得村里一班乐器爱好者上蹿下跳,乐队在哪里,他们就在哪里。
一段时间,锣鼓队的身影无处不在。春节、元宵、中秋……每个节日都是他们展示才艺的舞台。大年初一,游行表演,用欢乐驱散严寒,迎接新春;元宵节,走街串巷,与龙狮队一道,各显神通,精彩绝伦;农忙之余,活跃田间地头,送来温暖祝福。正月间,锣鼓队的拜年最是有趣。与往年不同,队伍里增加了戴着面具的笑和尚、猪八戒和孙悟空。光是看着就让人开心不已的笑和尚,摇着硕大蒲扇,拽着脚步前面开路。八戒扛着钉耙,腆着肚子,摇摇晃晃。悟空挥舞金箍棒,抓耳挠腮,蹦蹦跳跳,猴相十足。管事在房前朗声说着吉利话,锣鼓队默契配合,笑和尚领着八戒悟空和龙狮队钻进钻出。主人欢喜,忙不迭地掏出钱来递给管事。然后,拜年队伍在一帮孩子的簇拥下往下一家去了。
后来,锣鼓队风光不再,彻底跌落神坛,沦为送亡灵上山的道具。哪家有人老了,一定要热热闹闹送他入土为安,不枉一世为人。锣鼓队是制造热闹的高手,声音震耳欲聋,加上唢呐如泣如诉的配合,悲喜交织,苦乐参半,像极了人生。如有两三支锣鼓队在场,定会比拼技艺。一个个使出平生所学,拼了一轮又一轮。锣声镗镗,鼓声咚咚,磬钹齐鸣,手法娴熟,表情生动。曲调虽同,风格各异,主题吻合。听众全被迷得五迷三道。爷爷曾是替补队员,我曾跟他去为死者送行,主家总是待若上宾,我也为此沾沾自喜。
如今,安仁村的锣鼓声渐行渐远了,年轻人根本不屑于这种雕虫小技。再说,农村人口减少,丧事简办,锣鼓队的作用彻底消失,只能成为几位老人消磨时光自娱自乐的工具罢了。即使有偶尔发现的锣鼓队,也是沾满铜臭,完全沦为赚钱工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