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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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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3/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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富驿印象

这里说的富驿印象,大多是我在此间读书时形成的。

上世纪八十年代,改革开放的春风已经吹遍了盐亭县的每个角落,作为“一鸣惊五省(客商),两眼望三台(戏台)”的川北小镇富驿镇也不遑多让,成为辐射周边区市县的著名古镇了。

看,好一派热火朝天的繁华景象!粮站、食品站、打包厂人潮汹涌,供销社、铁厂、酒厂顾客盈门,砖瓦厂、糖果厂、饲料厂日进斗金。街道上,人流如织,熙来攘往,笼罩场镇的喧嚣沸沸扬扬欲罢不能;半空中,烟囱耸立,喷云吐雾,涂鸦蓝天也是诗意蹁跹生机盎然。一时间,沉寂遭遇冷落,喧闹受到热捧,小镇空前繁荣,这对刚刚解决温饱的乡下人而言,小镇的吸引力再度攀升,和祖辈一样,他们始终认为场镇生活就是终其一生的目标和追求。

我所在村子与场镇相邻,中有山丘阻隔,好在有条碎石公路贯通。这条公路也就成了村民进出的通衢大道,成了孩子们外出求学的必经之路。各村的高中生稀罕得很,而将全镇高中生堆进富驿中学时就人满为患了。高中部每个年级两三个班,每班五六十人,教室得拥挤无法下脚。而孩子们心里清楚,教室乃书香飘荡场所,是务必坚守的学习主阵地。在这里,他们结识了青春洋溢风华正茂的同学,遇见了性格鲜明博学多才的老师,听到了层出不穷精彩纷呈的讲座。大家守时惜时,心无旁骛,如饥似渴,潜心钻研。即使个别同学情窦初开,你侬我侬,也会在师长提点下改弦更张,自觉调整到学习最佳状态。

不知是偏僻还是谦卑的缘故,学习多属单打独斗,结末多是“出师未捷身先死”,未上场厮杀就被预选阻挡,不能去县城参加七月七日开始的统一高考了。好在家里几分薄田不会嫌弃,早就盼你念你回去耕耘,保证让你不愁吃穿,所以名落孙山也并不悲伤。其实,就算拼尽全力,实力也大多不济,家里最大支持就是满足你的基本生活。缺时间,乏资料,成天抱着几本教材死磕,不惜弄到倒背如流的程度。无奈升学竞争残酷,犹如千军万马过独木桥,加之英语半路出家,先天不足,除了少数天赋异禀的外,绝大部分乡下学生只能与高考无缘的了。

场镇的最高学府——富驿中学,建筑特色鲜明。穿过黛瓦粉墙,跨进两扇木门,迎面一座戏楼。雕梁画栋,飞檐斗拱,古色古香。往里走,横平竖直排列着几栋两层楼房,砖木结构,呈中轴对称布局。礼堂位居山脚高台处,有檐部、墙身、勒脚三段式结构,带有明显前苏联特色。校园里,花草馥郁,书声琅琅,歌声嘹亮。从校门进出之人,大多散发出一股浓烈的书卷气,“腹有诗书气自华”的强大气场引得路人侧目,纷纷投去艳羡目光。

秋日融融,和风载歌。一个周日下午,恰是逢场天。我们一帮学生三三两两,背着装有一周口粮的竹篾背篼。或骑车,或步行,从蛛网般的田间小道逐渐汇入两三条主路,快速向学校进发。离场镇愈近,队伍愈雄壮。大家朝气蓬勃,谈笑风生,话题五花八门,总免不了引以为傲的富驿交通。说此地地分巴蜀,遥望五津,壤连西陵,从秦惠文王派兵入蜀起逐渐形成的古镇,居“秦开蜀道通金牛”的金牛道(石牛道)南路东段,自西汉起就是连接阆梓两州的重要驿站,又是潼(潼川)、阆(阆中)、绵(绵阳)、果(南充)四州交汇轴心,还是东行南部、巴中,西走盐亭、成都,北去剑阁、广元,南往射洪、蓬溪的辐射中心,发挥着重要交通枢纽作用。路上不时驶过的大巴车,硕大的前后挡风玻璃上张贴着重庆、达县、巴中、南充、广元、苍溪、绵阳、成都等红色大字,像一匹匹威武雄壮的高头大马,在略显逼仄的道路上昂首驶过。富驿,成了唐巴公路上的一颗璀璨明珠。

富驿,也是周边绝无仅有的物资集散地和商旅“旱码头”。店铺杂陈,商旅云集,产品辐射千里之外。富驿成了当时的网红地,人们纷纷以在此打卡为荣。周边偏僻山区就有人将赶富驿场作为人生终极目标,颇有如今自驾者“此生必驾318”的豪迈。父亲说,一位蜗居深山的老人,临终前以没有去过富驿为憾,始终咽不下最后一口气,慌得一群孝子贤孙忙不迭地用滑竿将他抬去富驿。看着老人在微笑中闭上眼睛,才哭哭啼啼匆匆抬回。经常路过的司机,也成了大家竞相羡慕的对象。他们一谈到富驿,总是竖起大拇指连声赞叹。一帮学生置身其间,耳濡目染,心里自然涌起了一股强烈的自豪感。

谈笑间,来到寝室,收拾停当,一看时间富余,便结伴逛街而去。说是街,实则一条铺满青石板的长长过道,四五米宽,两三公里长,从场头打包厂一直延伸至场尾福音堂。两边都是长龙般的木屋,青瓦木壁,榫卯结构,一楼一底。上住人,下开店。店门由清一色柏木板拼成。黎明取下,傍晚上起。凭这规模,就算大镇了。你要知道,周边场镇的街道短得出奇,一泡尿没泚完就到头了。

富驿的确没有辱没自己的名头,十天三场,场场爆满。每逢赶场,天没亮,四面八方的乡亲们就打着灯笼举着火把沿着乡间小道潮水般涌来,活跃于街头巷陌。买卖篾货、鸡鸭猪牛和粮食的,卖肉买肉的、做衣服的、理发的、看病的、相亲的、会友的、算命的、喝茶打牌的,塞满街道。一时间,人流如织,摩肩接踵,吵闹声、叫卖声、笑骂声不绝于耳,此起彼伏,空气里满是忙碌甜蜜的味道。天色黢黑,还意犹未尽,完全散场时已是夜饭时分。这种浩大气势,周边乡镇更是望尘莫及,他们多是来去如风,不到一小时就人散场空了。

此时,繁华依旧。理发店里,师傅手腕翻飞,喀嚓声声,颗颗脑袋清新有型;修车店前,学徒转动自行车轮,嘶嘶声响,条条车辐均匀平整;烧饼摊上,摊主噼啪声响,锅铲翻转,张张烙饼喷香扑鼻;中医馆内,医生把脉拿药,一气呵成,草纸哗哗,包包草药鱼贯而出。小食店门口,偶尔会遇到熟人,一定会热情地拉你进去吃饭。茶馆里,茗茶飘香,高朋满座。一杯杯茶水早已寡淡,它们的主人依旧没有离开的意思,这哪是喝茶,分明是在享受那种氛围。碰上艺人说书,不听到“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是断不会离开的。

父亲嗜茶,常在茶馆等我拿钱说事,我便有机会当一盘茶客。此时,总有一些老茶客喜欢卖弄学问,考察我对富驿的了解。有说兵家必争易守难攻的;有说历史悠久交通发达的;有说人杰地灵人才辈出的。有人言之凿凿,说亲眼见过富驿场南北两端入口处的栅栏门的。上栅栏门联是“天险雄关严锁钥,蚕丛驿路靖烽烟”,下栅栏门联为“地毓英才诚招远客,梅传驿吏柳赠行人”,说三更后还要上锁,分明就是一个县治所在。还有人附和说,当时古建筑林立,场镇建有分司衙门、盐场务所、观音庙、城隍庙、马王庙、魁星楼、清真寺、基督教堂等,还建有万寿宫(江西)、三元宫(福建)、南华宫(广东)、禹王宫(湖北)等各地商人会馆……一时间,七嘴八舌,唾沫横飞。在他们津津乐道的谈论中,我确信富驿是个人杰地灵引凤栖梧的风水宝地,备受文人墨客和勘舆家青睐,也诞生过不少政治文化名人。“诗仙”李白曾随其师赵蕤游历富驿三岔赵氏别业;“诗圣”杜甫游历阆中时曾两度往返过境永泰县(后属富驿管辖);“诗王”白居易曾偕赵氏夫人从长安来此隐居花林;唐初天文学家李淳风曾从阆中寓所来到花林观斗山上筑台以观天象。唐朝宰相李义府、北宋画家文与可、元代翰林直学士谢端、明朝“定远侯”王弼等也在富驿留下了鲜明印记。清末民国间,生于斯长于斯的著名中医秦旭岚、雷俊斋,革命志士卢发社等也让人如雷贯耳肃然起敬。

街心空地上的江湖表演引人注目。变戏法的、卖打药的、胸口碎大石的、睡玻璃渣的……一个个能说会道,技艺超群,看得人眼花缭乱,欲罢不能。

最喜欢的当数街中央新戏楼里的川剧表演了。老远就听见“咚咚锵锵”的鼓乐声和“好!好!”的喝彩声。许是临近散场的缘故吧,验票的懈怠了,我们便溜进去找好站位,从人缝里往舞台上看去。说实话,《穆桂英大破天门阵》里扮演穆桂英的女演员俏丽娇柔,英气逼人,平日最讨厌的“咿咿呀呀”从她鼻腔里哼出,犹如天籁。时间一长,耳濡目染,居然能听懂唱词欣赏唱腔了。时而温柔娴静,时而哀婉缠绵,时而粗犷豪迈。看得最多的是传统折子戏。殊不知就是这些,我们获得了梦幻般的视听享受,接受了良好的川剧启蒙。

有时还会挤到老戏楼前面新修的电影院去,蹭上几分钟,观看新进电影的漂亮结尾,或者县歌舞团的压轴演出。电影结局不是善恶有报,皆大欢喜,就是发人深省,耐人寻味。歌舞表演火辣激情,演员青春靓丽,吹拉弹唱跳信手拈来。我们看得很是过瘾。

闲天,偶尔也会上街。人稀稀拉拉的,店铺也照常营业,楼上斜伸的长竹竿上布幌高挂,上书“茶”“酒”“饭”“药”等字样,在西风中摇曳。茶馆酒肆常常合二为一,最为热闹,成为茶客闲汉乐园。茶喝久了,牌打累了,肚子空落落的。喊上一斤酒,捧来炒花生,甚至买上半斤卤猪头肉。一桌人又天南海北,胆气横生啦。临走时,个个脚步轻盈,东倒西歪,颇像大闹蟠桃会后醉酒的悟空。

最爱去的是新华书店,你可以站在柜台外慢慢看书,营业员也不会变脸变色的不耐烦。供销社也是常去的地方,光是看看琳琅满目货真价实的商品,也是一种享受。而营业员的做派与书店不同,爱摆臭架子,完全没有意识到逐渐兴起的个体户将会带给她们的灭顶之灾。闲天在街上走一走,没了赶场天的喧嚣,却多了几分静谧和烟火气。

晚九时许,自习结束,离睡觉还有一段时间。有人会上街吃点宵夜,犒劳饥肠辘辘的肚子。吃一碗没有浇头的油醋面,来一个金黄酥脆的方酥饼,睡觉会格外香甜。囊中羞涩的学生,会在寝室八仙过海,施展厨艺。有的拿出咸菜罐子,拈上一撮嚼着解馋;有的拿出铝制饭盒,给冷冰的剩饭冲上开水;有的在温水瓶里下面条,闷上六七分钟后倒在盆里,再拌上辣椒酱和炒酸菜分食,也吃得红光满面。我一度看得心动,尝试做过一回面条,的确味道鲜美,回味无穷。

胆子大的,跑到附近坡地数星星,验证地理书上的天文知识,或就着月色背课文。他们总是神不知鬼不觉地踩着熄灯铃声溜入寝室,隐没在近百人的寝室里,断不会被老师发现的。我有时夜半内急,要去百米开外的厕所方便。春秋季节倒还将就,冬夏就很难受啦。夏日聚蚊如雷,催你离开。冬日寒风刺骨,几丛灌木如同鬼魅,让你胆寒。突然听到远处传来几声很有韵律的打更梆子声:“咚——咚!咚!咚!咚!”知是凌晨三点了,打更人还在拖着声音高喊“天干物燥,小心火烛”,一下又胆气横生啦。此时的场镇,如摇篮里熟睡的婴孩,笼罩在无尽的黑暗和静寂中,幸福安详。

次日六时,高音喇叭发出的熟悉旋律刺破了黎明前的宁静。十分钟后,大家像一队队训练有素的士兵,整齐排列在教学楼前的偌大空间。跟着广播体操的标准口令做操,一个个精神抖擞,动作规范。而在冬天,情形就大不一样了。起床十分钟后,大操场上已是人山人海。一个年过半百的体育老师吹着口哨整队,然后以班为单位走出校门,再沿着街道跑操。一时间,哨声响亮,脚步哒哒,烟尘弥漫,喊声震天,回声嘹亮。磨豆腐、打铁的几户人家早起床了,隐约传来“轰轰轰轰”“哐当哐当”声音。队伍如一条长龙,不见首尾,一直要跑到福音堂下面的麻石桥才会返回,此时天已麻亮,场上许多窗户射出了柔和灯光,照射在满是历史印记的青石板上。

这段时间,也是农民们忙于交公粮上棉花的日子。公粮品种丰富,稻谷、玉米、小麦、高粱等,拖拉机载的、自行车驮的、鸡公车推的、马驮牛拉的、肩挑背磨的,络绎不绝,场面甚是壮观。

一大早,粮站大门口就排起了长队,好不容易到了台秤处,工作人员该吃午饭了。大家只好席地而坐,耐心等待。而当一个个背篼腾空、一条条口袋干瘪、一挑挑箩篼捞轻时,他们的脸上满是笑容。许多年来,上公粮都是他们最有成就和自豪的事情。打包厂门前,棉花堆积如山,像洒落的云朵。棉花作为一种广泛种植的经济作物,价格远超粮食,大家种植积极性很高。育苗、移栽、施肥、打药、整枝、下叶、采摘,环环相扣,粒粒汗水化作朵朵洁白,换来了足够一家人大半年开支的钞票。

吃过午饭,会有一段休息时间。有时我们会登上了学校对面的元宝山,来到松柏掩映的明代“双刀王”定远侯王弼墓前,缅怀先贤伟绩,慨叹人生无常。再到山顶极目远眺,会有一种“行至水穷处,坐看云起时”的超越和洒脱。这不同于春天的田野漫步,不同于夏天的池塘戏水,也不同于冬天的登山御寒。站在元宝山顶,整个场镇有如一条变化莫测的长龙,时而兴云布雨,时而利物济人,你定会被它的霸气裹挟,被它的自信同化。最后连形体也融入其中,不管如何生拉硬拽也难以分离了。

高中毕业后,我去外面闯荡,几乎就不再涉足富驿镇了。多年后,听说不少乡下人在镇上购房置物,实现了几代人都没有实现的人生理想。先前的镇上人呢,大多转移阵地,到县城或大都市安营扎寨了。再后来,由于交通枢纽地位下降,人口流出剧增,富驿已经逐渐沦为城市化的牺牲品了。就连曾经生活的母校,一向傲视全县的富驿中学也改头换面,不复存在了。

为此,我迷惑不解,难道千年古镇就此陨落?时间给出了令人惊喜的答案。2022年6月24日,富驿镇成功入选四川省首批“省级百强中心镇”名单,这一喜讯唤醒了全镇民众和在外赤子的沉寂心灵,激发了建设富驿的昂扬斗志。据说不久高速公路也会从此经过,结束千年古驿不通高速的历史。我想,凭着国家的高瞻远瞩,借着城乡融合发展东风,届时富驿镇一定会不负众望,再创辉煌的。

总之,富驿留给我的印象刀砍斧削,还是那么古韵悠悠,生机勃勃。它悠久的历史、便利的交通、灿烂的文化、繁华的集市、淳朴的人民一直置于心底,如漫天繁星,无论我在哪里它都璀璨如火,闪烁不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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