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爱红薯,百吃不厌。究其缘由,竟然是那一抹独特味道。
童年的一段时日,红薯是餐桌的绝对主宰。晨起暮落,不见其它菜肴,吃的全是红薯,它就是不折不扣的餐桌霸主。就这样,我们日日与之相伴,餐餐与之亲近,竟在平凡中吃出了百般花样,咂摸出万千滋味。
最常吃的是一锅煮红薯。一锅清水,半锅红薯。炉火噼啪,锅里咕嘟。顷刻间,独有甜香悄然弥漫,撩拨着我们的味蕾。稍待一会儿,竹筷轻戳,红薯咧嘴含笑:“可以盛去品尝了。”汤水交融,软糯香甜,足以抚慰辘辘饥肠。若再撒上几把金黄的玉米面粉,汤滑薯甜,更有一番交融之趣。
曾有一段时间,家中几乎断炊。母亲一面减少了新鲜红薯的用量,一面竭力延长贮存之期。减量迫不得已,延长之法则以晒制薯干见长。
深秋时节,夜半时分,母亲和村中诸妇一样,就着微弱的油灯,将淘洗净的自家红薯切为均匀长条。菜刀切入红薯时摩擦而出的欻欻脆响,总会将万籁俱寂的黑夜撕开一道口子,成为我萦绕不去的记忆余音。东方发白,或背或挑,撒荒坡,晒晒簟。如此早晨晾晒傍晚回收,不到十日,水分尽散,即成红薯干了。这其貌不扬的灰白之物,常常置于锁柜中节省使用,成为青黄不接时的救命稻草。的确,当你发现照得见人影的玉米稀粥里点缀有嚼劲十足的红薯干,惊喜一定会油然而生的。它能让你增强食欲,摆脱饥荒,补充元气,实属大功一件。
此时,向来无人问津的红薯叶也被派上用场,发挥意想不到的作用。将田埂边晾晒已久的红薯藤上的黄叶摘下,洗尽入锅,为玉米渣红薯干稀粥增添了一抹薯叶清香,成为我刻骨铭心的蔬菜记忆。镇上唯一的酒厂缺乏原料苟延残喘,不惜与牲畜抢食,以晒干的薯皮酿酒。父亲常买半斤八两请客过瘾,我曾偷尝一口,辛辣呛喉,并不美妙。
有些年辰,红薯产量不错。煮红薯自不必说,蒸、箜、烤红薯等技法纷纷登台,共同演绎出一曲红薯平步青云的美食传奇。
一副竹蒸笼置于沸水之上,红薯排列其间,盖严锅盖。柴火熊熊,水汽升腾。一个时辰左右,红薯蒸熟。取出食用,味道软烂可口,香甜浓郁。手持,碗装,想咋吃就咋吃。
箜红薯和上面的做法不同。无需蒸笼,红薯直接与水相拥,水量添至红薯二分之一处。加热时需密切关注水量,一旦枯竭立即拆火,然后余温慢煨。食时表皮微焦,焦糖凝结,甜腻干香,别有风味。
至于烤红薯,多是烧火煮饭之余的妙想。灶膛余火中埋入数颗红薯,待香气袭人时取出。拍去灰尘,撕去表皮,露出黄白内里,小口咬下,满口留香。但热乎滚烫,唯恐灼伤嘴唇。
聪慧之人另辟蹊径,将大小适中的红薯箜熟后,用篾条穿起晾于风口。数日后,表皮皱巴,捏着硬实。时不时拿上一枚混嘴,甜糯劲道,回味悠长。十天半月也不变质,堪称绝妙。
后来五谷丰登,粮食充裕。人们完全实现了红薯自由,就更愿费心费时钻研美食之道了。红薯馒头、红薯淀粉、炸红薯、红薯醪糟等新品相继问世。红薯馒头乃薯干磨粉制得,软糯粘牙,香甜耐饥;红薯淀粉乃新鲜红薯磨制而成,取晶莹剔透之质,用作摊煎饼、制凉粉之原料,食之耐嚼耐饿软韧嫩滑回味悠长;炸红薯外脆内甜,甚是诱人,与今日的炸薯条有得一拼;红薯醪糟酒香扑鼻,惜其品相不佳,烂汪汪的难以入口。
时至今日,细粮充盈,大行其道。红薯逐渐退出主食之列,大多沦为畜禽饲料。而我却和许多同龄人一样喜食红薯,并将其视为珍宝,将其味道视为故乡之味、团聚之味、幸福之味。每当念及那抹甘甜,忆起那段时光,心中便会涌起阵阵暖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