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山流水·友谊地久天长
月光下,琴弦在震颤。
第一声裂帛撕破旷野的寂静,山峦开始在伯牙心中生长。
骨节陡峭穿透云雾,鸟语兑换声声叹息,松枝簌簌抖落经年积雪。
钟子期驻足聆听,听明了高山与流水的密语,超越万事万物的界限。
云雀在耳道里筑巢,折断的流水再次复活歌唱,它用飞瀑的舌尖舔舐高山的脊骨。
春秋时代的山河依旧在,心约应有期,而琴已碎,知音远走了。
谁能再弾一曲?那些溃逃的音符钻进我的骨髓,化作磷火灼痛旧伤疤。
横于梦中的琴依然颤抖,轮指撬开石隙,放飞禁闭的黑蝶,救赎枯潭里溺死的月亮。我喉管卡着半截樵夫的咳嗽,指缝徘徊着琴师的背影。
风声滚拂过额头,整座山在血管里塌方,落入万丈虚幻中。
流水浸透七根丝弦,每一根都渗出旷世的痛。钟子期的扁担扎进我瞳孔,导引尚未成型的那些泪滴;伯牙恰似最后的散音崩溃成河,漂浮着星光在呼救。
坠崖的鹤扇动最后一个泛音,夜色吞噬了翅骨。而我在尾韵中,又等来千年不渝的泉声。谁能陪我听泉把盏,醉倒在这摇摇晃晃的人间?
广陵散·绝唱回响千年烂漫
雷电,在瓦当上刻写篆字。
宫阙的青砖,散落成民间檐角的铃铛,晃动不止,叮当不息。
马厩里,一匹马蓦然昂首,桀骜不驯,鬃毛扬洒灰旧的沙尘,和挟着建安风骨的傲气。
嵇康的手指渗出血珠,沉重了琴弦割裂的暮色,云层裂开银河的缺口,洒下商周的冷雨。
有人看见断弦扎进宫墙,砖隙长出带刺的野史,揭开王侯将相冠冕堂皇之辞的虚伪。
弦歌酒曲在竹林里发酵,七贤的魂魄泡得清亮,闪电般剜开光阴深处的暗疾。
风卷着残简掠过废墟,虫蠹啃食过的那些字句,在铿锵琴音中迸出火星。
嵇康抚琴,纵酒,书诗,狷狂豪放,不合流俗,不染风月,只在乎名节。他瘦得像一节斑竹,且以之为剑,横扫俗世阴霾,拓展安放灵魂的空间。
山河在弦上痉挛,临刑的琴师泰然自若,环顾四周,他把头颅高悬成一枚孤胆,默默与一轮落日对峙。世间风流也莫过如此。
屠刀若一道寒光闪过,血溅琴弦如花怒放,泣断安魂一曲,回荡着永久的壮美。
广陵散未散,绝唱不绝,曲调峰峦般起伏绵延,天地间走得很远很远……
平沙落雁·山高水长故人恋
天空如素帛随意展开,雁群以楔形文字写下秋韵浪漫。
流云平淡,配合青花瓷般的时光放逐自己,梦想——天高地远。
此刻,雁鸣声声,滑过芦苇编织的琴,化作未被驯服的一滴秋声。
沙洲虚怀以待,迎接盈盈降临的雁翎。远山用黛色晕染寂静,近水将山峰的倒影含在口中反复斟酌。
阳光这架老式纺车,把游子心事纺入芦花,一朵花就是一个坐标点,确认行走的踪迹。
我体内荡漾一泓湖水,泊着未系缆绳的一只小舟,涟漪中抄录往事和摇晃的人影。
丝弦震颤千年,一路山高水长,故人并未西出阳关,杯盏里荡漾的蹄音回归心头。
隐士不再青春作伴,站在低处高举酒盏,敬天敬地,敬自己宁静致远的余生。
沙粒在指缝间漏下故土情怀,大地泛起青铜器般的光泽,一枚夕阳正准备返程。
雁阵缝合着天与地的裂痕,如同渐次熄灭的音符,将离歌的韵脚轻轻安放在地平线尽头。所有的离别都成了归途绵长的牵挂。
一生跋涉终将化作云影,在沙砾的掌心留下淡墨拓片,大写意遇上撞水法,忧愁竟然如此高雅。
琴轸间汩汩流出秋色,漫过碧水青山,而芦花仍在风中吟着未完成的诗——雁翅裁落的那些音节,暮光里酝酿永恒的依恋。
梅花三弄·暗香浮动意绵绵
寒光漫上丝弦,我听见雪籽沙沙落在徽位间。
七徽九分的冰纹泛着宋瓷之光,暗香自梅骨里苏醒,携着晋人的月光越过冰河。
青鸟驮来满襟寒香,淡烟漫过绿绮琴的断纹,我默数着落英般的泛音,渐渐成了美妙时光的奴隶。
一弄,王维的幽竹绾结着霜,月光作伴谁知晓;
二弄,苏轼的短松冈覆着霰,千里孤影话凄凉;
三弄,林逋的鹤掠过西泠桥,衔走最后一粒红尘。
泠泠十三声中,碧水冻成冰绡,却裹不住虬枝里云霞浮动——那些玉瓣原是文人傲骨,在商音里走过三个轮回。
忽见白石道人抱琴涉江而来,衣上酒痕凝成冰晶;转瞬又化作八大山人笔下的孤禽,独脚立于苍茫中。
时间深处,有人踏雪寻梅,有人折梅作剑,挑破万里冻云,夕阳在宫弦上洇出血色。
疏影横斜的是花魂,还有蜷缩在钢筋森林里的我,试用百年孤独熨平被风尘揉皱的心情。
子夜,一杯茶依然无眠,窗外的雪幕愈来愈白,当丝弦收住最后一声吟猱,满室清光里,我触到含苞欲放的春天。
十面埋伏·垓下的烽火悲歌
弦音乍起,两千年前的垓下烽烟滚滚,遮天蔽日,空气中弥漫杀气。
汉军的战鼓激昂,声声震耳,从四面八方涌来,似是撒下密不透风的天罗地网。
节奏越来越急促,千军万马奔腾而来,铁蹄踏破死寂,漫漫沙尘笼罩血花飞溅。
每一次拨弦,若长矛挥舞,如剑戟相交,金属声音锐利,迸射出凛冽寒光。
楚汉风云漫过乌江,历史长河在此拐了一个大弯。
泣血残阳,曲调忽而低沉悲怆,西楚霸王陷入绝境,仰天长笑。这一笑,令悲歌颤栗了很多年。不肯过江东的人,以剑刻下生命休止符,把功过是非留给一帙汗青。
变徵之声哀怨凄切,似虞姬曼舞,水袖翻飞,悲泪在如泣如诉的旋律中滑落,为世间增添一抹凄婉。
英雄末路,美人迟暮,离歌一曲,愁结柔肠,断人衷情。
弦音如血凝结,硝烟散尽,鼓角息声,而余韵在我心中久久回荡。为何波澜壮阔要满含沧桑?为何铁骨柔情要屈服于最后的尊严?
那份穿越千年的悲壮与苍凉,演绎了一场英雄的较量,诠释一卷血色史诗激荡天地,牵动古今悲欢离合的情怀。
也许,我永远得不到真正的答案。
夕阳箫鼓·一夜春江醉花月
旋律悠悠淌出,我仿佛伫立江楼之上,被卷入一场旧时光的绮梦。
钟鼓冲破沉寂的藩篱,一槌一槌赶来,声音撞碎暮色,江面泛起粼粼波光。
夕阳,这位酡颜醉客,余晖若尚未饮尽的酒,肆意倾洒,世界成了金色宴会厅。
远处,白帆点点,若吟唱唐诗宋词的人,正奔赴一场宿醉,畅享一段鎏金时光。
此刻,渔歌互答,掀动春江微澜,氤氲人间烟火,随风飘送。歌声里洋溢收获的喜悦,平凡的日子,就这样如歌流淌。
两岸花草摇曳,似在应和这闲适的旋律,将芬芳偷偷揉进韶华。这是灵动的音符在飘逸,叩响我心扉的门钹,门外有光,温柔而精彩。
月色如水,悄然漫上江面,水上万物披上一层银纱,恍如即将出阁的少女羞羞答答。
归舟缓缓驶来,木桨一下一下划开水面,欸乃之声由远及近,和着浪花轻拍船舷的声响,宛如分享人间最美妙的和声。
每一个音符,对应江上的一缕清风,一圈涟漪。我沉醉在这琴音勾勒的梦幻里,抛却所有的喧嚣与纷扰,惟余内心宁静与对这绝妙景致的无尽眷恋 。
渔樵问答·心有灵犀天地宽
第一缕晨光滤过薄雾,斧头当当作响,砍断山野的寂静。
山林猛然惊醒,来不及伸一伸懒腰,便打了一连串喷嚏。
鸟鸣先于松涛涨潮,山泉叮咚跌落石阶,溅起碎玉一样的光。
樵夫挑柴踏过木桥,桥板发出吱嘎声,惊飞一滩白鹭,掠过蓝绸般的河面,所有的倒影如枫叶摇曳。
渔舟钻出芦苇丛,钓竿悬着落日的涟漪,还有云絮般懒散的时光。渔父欲钓一片安详,还是避世的一尾寂寞?
他从陶罐里舀出半瓢绿蚁,孤独穿过牙唇,突然仰天大笑,岸树上的云霞,惊落水面。
终于,斧头与钓竿在霞光里相逢,诚如青山与绿水互致问候,一见如故,莫问君从何来,将去何处。来也漫漫,去也迢迢,不如让时光清瘦,直到地老天荒。
于是,天地间横下一把心灵之琴,霎时松涛与水声交响,以千年琴语诉说,一呼一应,一问一答,时而起伏,时而迂回。山不转水转,水转山更转,生命若能如此轮回,那该多么美妙啊。
他们不聊朝堂之事,不谈江湖之险,只问山间松籽熟否,河里鲈鱼肥否。
月光落进杯盏,樵夫说这是吴刚酿造的桂花酒;浪花拍响船舷,渔父道那是昨夜星辰在低语。
慢慢地,他们不知世上有汉,醉倒在岸边树下。醉梦里,樵夫衣襟别着野菊,渔父斗笠沾着星辉。
晚风收集他们的鼾声,与流水合奏一曲如梦如幻的遗世佳音。
在那个没有钟鼓馔玉的世界,斧头挥洒明月清风,钓竿绽放漫天星光。
胡笳十八拍·回乡之路不再迢遥
漠风自远而近,暮色漫过雁门关。
蔡文姬的衣袖飘忽,宛如拂过琴弦的雪花,给时间预留飞白。
她把马背上的落日余晖,误读成十八段苍茫的风声。
离群的羔羊嗅出远方熟悉的青草味,风声中辨认归途的方向。
楼兰的驼铃且行且远,蹄音渐渐替代月光,眺望家园和一枚清瘦的雁影。
琴弦是马鬃甩出的河,她俯身捞起沉溺铜镜里的长安,指尖沾满离愁与别恨。
羊皮酒囊里,胡笳声在酝酿新的旅程,一只夜光杯虚怀以待,当杯里荡起亲人的呼唤,一滴浊泪足以解构半生沧桑。
尘沙漫漫。毡篷里,她的指尖叩响一截黄羊骨,喉咙飘出槐花,飘出嘶鸣声穿越秦岭的往事。
轱辘声声,归汉的车辙碾过光阴的冷寂处,一声声婴啼在耳朵进进出出,万千愁云涌上眉梢。
她反复拆解发髻,直到所有金钗都化作折翼的雁。那夜她扯断多少发丝,无人知晓,只闻半阙残月沉浸胡琴的幽怨,以及荒原的荒凉。
一根弦突然崩断。我似乎看见她将曲谱投入火盆,灰烬里飞出成群的玄色蝴蝶。
暮秋的风钻入焦尾琴裂璺,两千年前的黄沙,沙沙敲响杯盘。烛火猛地摇晃,她拥紧吮吸着指头的婴孩,而更漏深处,某个伤口又在隐隐作痛。
汉宫秋月·深锁岁月里的哀怨
汉宫上空浮着一弯秋月,月光如水在瓦当上飘渺,仿若裹挟千年愁思的旋律,如泣如诉,悠悠泛起,又轻轻垂落。
弦音如蛇,一寸一寸,吞噬心灵最柔软的一部分。恍惚间,我看到那些妙龄女子轻歌曼舞,她们的青春被深锁在重重的落寞里。
她们凭栏而立,秋风瑟瑟,吹不走一腔悲戚。宫墙清冷如锁,锈住繁华背后的荒芜。
或许,曾在某个瞬间,她们也怀揣着对爱情的憧憬,对自由的向往,可心事终究被宫廷的富丽生活所困惑。
漫长的等待,谁能得到恩宠片刻?玉殒香消的时刻,注定是耗费一生的瞬间。
晨起对镜梳妆,粉黛轻施,朱唇含桃,却无人欣赏那姣好容颜,唯有铜镜摄取满脸幽怨。
阳光泛滥时,她们徘徊曲折长廊,玉阶生尘,每一粒跫音挤进心扉的裂缝,氤氲无人诉说的哀愁。
望窗外,枫叶红透,飞鸟自由掠过,羡慕的目光游离不定,久藏心底的少年莫如断线的风筝,飘落何方?青丝浮白,乡音已失,乡愁依然。
曲音渐弱,宛如落花飘零,而宫女们的叹息久久不散。
我在繁华深处聆听此曲,听到了她们脆弱的心跳,古远的凄婉故事依然在演绎。
历史的车轮滚滚而过,带走了旧时光,带不走宫商角徵羽里的一缕哀伤。
阳春白雪·穿越冰弦的惊蛰
最后一粒冰晶在琴弦上破碎,我听见梅香再次触摸到大地的脉搏。
那些沉睡的根须正与丝弦共振,季节的密码被音律的钥匙一一解开。
叶尖垂挂的露珠,一粒一粒滴落,恍若去冬凝结的声声叹息,此刻正在桐木纹路上相逢,相惜相携缓缓流向日渐蓬勃的时光。
忽然,指尖触到一袖暖意——原是蛰伏的东风蜷在十三个玉徽间,滚拂音惊醒了浅眠。
散音,掀开残雪遮掩的小河,泛音拖着潺潺水声一步步流深,岸柳学会了听声掠影,以鹅黄芽尖作笔,临摹野鸭戏水的欢畅。
树枝抖落雪氅的声响,竟与退猱的颤音押着相同的韵脚。忽有瓷裂之音撕开冷寂,万千嫩绿腰缠二月春风,在剪刀般的路径上疾走,微薄的阳光不得不驻足观望,为鸟语花香设计悬念。
揉弦渐急,惊起云雀衔着桃汛跃上枝头。最高亢的那只音符跌落山涧,含苞的杜鹃乐得敞开情怀,一齐绽放,没心没肺地烂漫整个山坡。
雷声滚奏而过,震落松针间不愿融化的最后一片冬天。
麻雀成群,泛音一样飞来,土墙上叽叽喳喳吟唱。我似乎看见,所有种子都佩戴春风找准萌发的时机,万物启程的节奏有劲而暗藏生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