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资小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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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3/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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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母爱情

母亲说,她是被老外婆骗到父亲家的。

母亲第一次见到父亲,是父亲到母亲所在的村抽水,老外婆远远的指给她看。多年后母亲向我们回忆说,没得好高,胖楚楚的,那么冷的天,就穿一件汗衫一件单衣。言外之意,就是觉得父亲家里穷呢。后来正式上门,也是老外婆陪着母亲去的。母亲说,就一个茅草棚,又没得一个妈,一点起到都没得。总之一句话,母亲既没有看上父亲这个人,也没有看上父亲这个家。

可是老外婆把母亲说服了,最后竟然同意了这门亲事。

老外婆是我们那里方圆几十里的名人,人们见了她都很尊敬的称她一声“先生娘”。称呼里能带上“先生”二字,不得了。之所以如此,缘自她有三大本事:一是接生。方圆几十里的人,大多都是她接的生,而且从未出过事故。用母亲的话来说,手艺好得很,再难产都能接生下来,还保母子平安。二是治不育不孕。多年不开怀的,吃几副她配的草药就怀上了。小时候到外婆家玩,常常看见一些年轻的夫妇到家里来,走时手里就提了黄草纸包着的几副草药。三是能洗娃娃。谁家小孩养着养着不思饮食,面黄肌瘦,头发稀拉泛黄,给洗上几次药水澡,用药线烧上几次,就又面色红润活泼乱跳了。这三大本事都是人命关天的大事:接生是接命;治不孕不育是造命;洗娃娃是救命。这让她在周围人的眼里简直就是神一般的存在。

在母亲的眼里,老外婆也是神一般的存在。用今天的话来说,老外婆是母亲的偶像,母亲是老外婆的粉丝。老外婆的话她怎么能不听呢?

母亲说,那人除了身体结实,长得又黑,样子也不好看。老外婆说,样子能当饭吃啊,身体壮实才好得很呢,过去旧社会,有那身体,哪怕下苦力挑河沙挖老煤炭也能养活你呀!母亲不语了。

母亲说,那人家里就一个茅草棚,兄弟又多,还有个小姑子,也没个妈。老外婆说,房子孬咋啦?大瓦房空腔腔,茅草屋嘎嘎香;人多咋啦?兄弟要分家的,小姑子要嫁人的;没妈咋啦?恶嘎娘,板演长!当媳妇的没得嘎娘管到,多安逸自由啊!母亲又不语了。

母亲不语了就是同意了。同意了就开始处呗。

所谓处,无非逢年过节彼此随个礼送个节,两家生招满日相互走动走动。也不游山也不玩水,顶多相跟着到街上赶个场,买点小东小西针头线脑。两家距离不远,也用不着书信往来鸿雁传书,彼此在字面上表达一点思念情愫。就这样波澜不惊的来往,短的一年半载,长的三年两载的,两个年轻人谈得拢,两家老人没意见,选个良辰吉日把婚礼办了,一切就算圆满功成。

在我眼里,父母那一辈人,这就算谈恋爱了吧。

其实我也曾想,父母那一辈人有爱情吗?我的父母之间有爱情吗?如果说有,可是他们甚至在婚前连手也没有牵过;如果说没有,可是他们却能够几十年风风雨雨、相濡以沫的走过来。

一切似乎是一个谜。

母亲说,我和你老汉结婚,啥也没有,一抬两挑就过门了。

那时乡间的婚礼大多选在冬季。农闲了,一切都用不着急,可以不紧不慢的办。男方头一天过礼,第二天娶亲。过礼时,男方就会找几个村里的标致小伙作郎客,一抬是猪肉,家境孬一点半片,家境好一点整头;一抬是鸡鸭鹅兔,只要女方家办酒席用得上,不管是自家养的还是街上买的,多少都得备着;一抬是烟花爆竹,那玩意儿图个热闹、图个喜庆,多多益善。过礼的阵仗就粗略看出了男方的实力。娶亲时,头一日过礼的郎客们又抬着随嫁的嫁妆喜气洋洋的往回走。走在头里的是媒婆,昂首挺胸,一副功德圆满的样子;接着是新娘新郎和送嫁的小舅子,目不斜视,只顾急匆匆赶路;走在最后的是挑抬嫁妆的郎客们。一路上,新娘新郎自然会成为看客们评头论足的对象,但嫁妆才是显示男方实力的明证,多少抬,多少挑,看客们都数着呢。抬数和挑数越多,说明实力越雄厚,看客们就啧啧赞叹一番;如果只有一两抬,三两挑,看客们就会瘪瘪嘴。有时男方实力不济,新娘新郎就走得飞快,把郎客们甩得老远,等看客们发现他们是娶亲的,人已走得远了,耳根子省了听那挑剔的评头论足。

母亲的嫁妆是薄得不能再薄了。那娶亲的场面我没有亲见,也无法亲见。但是嫁妆我是见过的。确实薄。

最大件的是一个柜子。这应该是母亲说的那一抬了吧。柜子是黑色的,普通而秀气,倒是和母亲的小巧很是般配。对这柜子有记忆时,我都快柜子高了,那黑色的油漆面已有些斑驳。但这柜子却是我儿时的向往之地。记忆中母亲给我的所有好吃的零食都是从那里拿出来的。她总是在某个不经意的时候,变戏法似的从里面拿出一样递到我手里,让我的幸福来得突然而措手不及,什么水果糖啦、花生糖啦、芝麻糕啦、桔红啦……,在我眼里,那就是一个带了魔法的柜子,藏了无尽的好吃的零食。

两只条枕是每天都见到的。记忆中它们已经有些旧了,脱去了最初的簇新的颜色,只有枕头两边的漂亮花纹隐隐透着曾经的喜庆。枕头里瓤的是糠壳,头睡上去就发出“沙沙”的声响,糠壳们似乎被压痛了,吵嚷着想往外跑。儿时的冬夜特别漫长,早早的就被哄上床睡觉,却久久不能入眠,于是把滚圆的小脑袋从长长的枕头这边轱辘过去又轱辘回来,听那枕头里糠壳们欢快的吵嚷,眼前就闪现出母亲在打谷场上晒谷的样子,一会儿打草衣,一会儿翻行子……不知什么时候就睡着了。

一床大花被还有几分新色,但母亲却很少拿出来盖。我们日常盖的都是被套统的,直接把棉絮套上就行了。至于原因,我无法想象,或许是舍不得,毕竟那是她的嫁妆,得留个念想,但我想最大的原因是难得侍弄。棉被正面是红色的大花面,开着一朵一朵鲜艳的花,花瓣奔放恣肆,花蕊金黄灿然,翻飞的蜜蜂生动而漂亮。背面则是纯白色棉布底子。面子和底子本是分开的,要盖了须得把它们缝上,把棉絮包裹在里面;盖得脏了,又得把它们拆下来洗净凉干,然后再一次缝上。一切总是那么麻烦。母亲缝被子我是见过的。选一个和暖的冬日下午,在院子的地上放一床竹席,把白色的底子铺展开来,柔软的棉絮铺在底子上,漂亮的被面子铺在棉絮上,然后把面子和底子的结合部小心的折叠起来,尤其要折好四个角,最后再用白色的线开始缝。用母亲的话来说,那叫“撩”,因为那针脚不用太细密,只需长针长针的走线,沿着被面与被底的结合处一直走,线走到头了,打一个结,剪去多余的线,一切就算大功告成。说句实在话,花被子好看是好看,但盖起来真没有桶子套的盖着暖和。母亲之所以珍惜,无非于她有着不一样的意义罢了。

一个木脚盆也勉强算个大件。儿时,木脚盆是我的澡盆。记忆最深的是端午,母亲在盆里盛上煎好的草药水给我洗药水澡。木盆宽大而舒适,草药水乌黑而滚热,散发着药香,我坐在盆里,小小的身子浸泡着温暖的药水,头上氤氲着白色的热气……至今忆起,仍是暖暖满满的幸福。冬日里,它就成了名副其实的脚盆。母亲烧上一桶滚热的水,一家子围坐在脚盆的周围,各伸了大的小的胖的瘦的脚,嘴里发着舒服的“吁吁”声,你一句我一言说着闲话,美美的烫上一回,劳作一天的疲惫立刻消去大半。而大多数时候,脚盆就是母亲的洗衣盆。一年四季,一家子的衣服全靠了这盆,衣服们虽然旧一些,但洗得干干净净,穿在身上,散发着洗衣粉的香,太阳的香,也散发着木脚盆的香。

其余的就真是小物件了。一个漂亮的小竹篮里装着一些小什物,针头线脑自不必说,居然还有三样铁器:一把梭子,一把锤子,一把剪刀。梭子新奇古怪,是用来打麻绳的;锤子小巧精致,是用来敲打鞋底的;剪刀俊美轻便,是用来修鞋样剪布壳的。而最小的物件是那一枚银色的抵手,平时缝缝补补母亲不常用,纳鞋底时,它就显了神威了。这几样小物件虽然小,却是母亲的宝贝。每当有了闲暇,母亲就开始为我们一家子做鞋子。那个年代,很少有人买鞋子来穿,做鞋子就成了每个女人一年中的大事。而这几件小物件便排上了用场。

除此,就再也想不起母亲还有啥嫁妆了。然而在我看来,这所有的嫁妆都那么实用,没有一件是虚头巴脑的摆设和装饰,哪怕是那一枚小小的抵手。而所有这些看起来简单的嫁妆,却承载着母亲这样一位乡间女子对所有幸福生活的向往。

人说,婚姻是爱情的坟墓。然而对父亲和母亲来说,一切似乎才刚刚开始。这难道就是人们常说的先结婚、后恋爱?可又不是,他们似乎永远那么平淡。

自我记事起,他们的生活就那样: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地里肩挑背磨,屋里柴米油盐;出门家长里短,回家锅碗瓢盆;忙时赶天赶地抢风抢雨,闲时谈天说地缝补洗浆。一切那么平淡。这平淡中难道还能潜藏着爱情?

记忆中父亲和母亲没有任何的亲昵。最大的亲昵就是母亲帮父亲拍拍肩上的灰,拈去头上的一根草;父亲从母亲背上接过满满一背菜背在自己背上,捏着母亲的手指帮她挑去扎在肉里的一根刺。然后就是每天早晨相跟着出工,每天傍晚相跟着收工。父亲在前,扛着锄头唱山歌;母亲在后,默声默气静静听。那相随的距离大致一米。父亲在前不急,母亲在后不赶,给彼此留一米的从容和不离不弃。或许就这一米的距离,一开始他们还带着羞涩,后来就习惯了。一米的距离刚好,不腻歪也不遥远,像母亲炒给父亲的菜,一辈子不咸不淡。

父亲喜欢唱山歌,出工唱,收工也唱。那山歌我是听过的,抬匠们抬石头造房,或者抬死者出殡,他们就唱。高亢而激越,原始而粗犷,跌宕起伏,辽远悲怆,让人听了落泪。父亲的嗓音低沉中带着尖利,沙哑中带着撕裂,倒也能唱出一种乡野男人的汗味和土味。走在后面的母亲不说好,也不说不好,只听。有时父亲也唱点别的,比如《天仙配》:

树上的鸟儿成双对,绿水青山带笑颜。

随手摘下花一朵,我与娘子带发间。

从今不再受那奴役苦,夫妻双双把家还。

……

每当听父亲唱这首《天仙配》时,我忽而觉得这歌与他和母亲倒是契合的。他似乎就是在唱自己,唱自己的爱情——那种“你耕田来我织布,我挑水来你浇园”的爱情,那种“寒窑虽破能避风雨,夫妻恩爱苦也甜”的爱情。

父亲是种地好把式,母亲却有些“笨”。母亲做不好,父亲就反复的教。教了好多遍,母亲还不会,父亲就只能说一句,怎么那么木呢?然后就只能代劳。可是有的活能代劳,有的活却代劳不了,必须两人配合,父亲就只能一直教,直到教会为止。比如牵土行子,每一行的距离必须一致,母亲总是牵不准。规整一些的地还好,大差不差的还能勉强合格。遇上不规整的地就出问题了,母亲老是把那定距离的小竹杆顺着土边走,父亲就走过去反复告诉她,要比成直角,然后再示范一遍。可是下一行,母亲又错了。不知道教了多少遍,总算不错了,可是活都快干完了。最令人哭笑不得的是,第二年,母亲又忘了,父亲又只得从头教起。每干一样活,父亲都要教母亲,点小麦教,插秧苗教,栽苕藤教……今年教了明年教。父亲似乎把这教导的话当作情话来说,不厌其烦;母亲似乎也把这话当作情话来听,百听不厌。我真怀疑,母亲是故意的!

母亲喜欢听父亲讲故事。专门讲故事是不行的,须得一边干活一边讲;干重活讲是不行的,须得是干那些轻松活的时候讲。我和父亲不相生,只是听;母亲却一边听还要一边问。“他哪门晓得的呢?”“唉,她哪门那么坏呢?”……母亲的疑问简短而简单,父亲有时会停下来解释一下,有时就继续讲,母亲也不再问。父亲的故事终归是有限的,有些故事不知道讲了多少遍,但母亲还是听,听了还是问。而最令我惊讶的是,父亲重复讲同一个故事,母亲也重复问同一个问题,而且问的地方也恰好是上一次问的地方。我相信,父亲把同一个故事讲一千遍,母亲也会把同一个问题问一千遍。但我又想,或许父亲没有把这当作故事来讲,母亲也没有把这当作故事来听,他们只是把这当作劳作的一部分,生活的一部分,爱情的一部分。

贫贱夫妻百事哀。在那个年代,在农村,有多少夫妻能不百事哀呢?

虽然老外婆说,茅草屋嘎嘎香。可是父亲家的茅草屋里,每天做的都是粗茶淡饭,甚至粗茶淡饭也算不得,甚至春二三月青黄不接的时候还会断炊。嘎嘎又香在哪里呢?我不知道母亲是否有过后悔,是否有过对老外婆的埋怨。记忆中有好多次,母亲带着我去邻居家借粮,有时是四娘家,有时是二爷家,有时借半升米,有时借半撮箕麦子。每次在去之前,母亲不知要在心里煎熬多久,跟谁借,借啥,借多少;去了又不知要讲多少无关紧要的话,然后终于转到借粮的事上面去。那时节,谁家都不易啊。

于是,麦子刚开始打枇杷色的时候,我和母亲就每天到自家的地里去看。上午去了,下午又去,似乎过了半天的时间,麦子们或许就又黄了一大截,或许就可以开镰了。终于可以割麦了,哪怕再累,父亲和母亲心里都是欣喜的,当新麦的馒头拿在手里,咬在嘴里,全家人心里说不出的那个甜呀!

这样的日子似乎没有过太久,辛苦一两年后,就不用愁吃的了。但是农家小夫妻,又刚兴家,愁的又何止是吃的呢?我惭惭长大了,得添一张床了;屋子只有两间,住不开;也没个正经厨房,灶头还搭在阶檐下呢;抓了两头笼子猪,得给起个圈;……很多时候,当我半夜醒来,父亲和母亲总在商量着什么,父亲抽着烟,母亲偶尔一声长叹。这也真是难为了他们,每一件事都是难肠事呀!

好在三叔一家不久搬出去了,住的问题一下子解决了。但日子总不会让你过得那么顺利的,它总会在你稍感舒适的时候给你添上一点小麻烦。那时改革开放才刚刚起了个头,人们还在观望和摸索,肚皮刚刚填饱,手头却紧张着呢。人们都没有钱花。唯一的经济来源就是养几只鸡,喂两头猪。可是那一年,我家什么都不顺。猪死了两、三槽,吓得父亲把猪圈用石灰水洒了又洒,却空着不敢再养,也没了本钱养。鸡也发了瘟,先死了一两只,后来又继续死,先死了几只母鸡,后来公鸡也跟着死,到了最后,总算剩了一只母鸡。那些日子,父亲和母亲那个愁啊,脸都绿了。

断了经济来源,可是花钱的地却不少。没办法,只能匀点粮食去卖。可是有多少粮食来卖呢?没有钱花,连油盐钱也没了,连父亲的烟钱也没了。一脸的愁苦,每天的劳累,还没得烟抽,父亲就没了好脸色。于是就吵。父亲意此而言彼,母亲却知道是给断了烟在作怪。越吵越凶,父亲甚至重重的把水瓢扔在盆里,溅得满地是水。母亲就哭起来。父亲丧着脸出工去了。母亲继续哭。哭完了锁上门带上我去了外婆家。

那时老外婆已不在,母亲无法找她埋怨了。母亲就守着外婆哭诉一阵。外公也回来了,几个舅舅和未出嫁的姨孃们也回来了。大家又都劝一阵。吃过午饭,陪着东拉西扯摆一会儿龙门阵,看看半下午了,母亲便带着我往家回。外公匀了点自己抽的老叶子烟让带给父亲,外婆送出老远,又偷偷塞了点钱给母亲。外婆回去了,母亲却在路边的代销店停下来,用外婆给的钱给父亲买上两包烟。娘儿俩在路上一步一挨的走,天已经暗下来,远远看见一个人迎上来,却是父亲。到了跟前,父亲也不说话,弯腰把我抱起来,举过头顶蹲在脖子上,相跟着母亲往家走。

类似的戏码也重复上演过。次数不多。无非也是母亲回娘家向外婆哭诉一阵,外公外婆劝一阵,父亲半路来接,一切又重归于好。母亲的嫁妆那么简单,父母的日子那么简单,连他们的吵嘴也那么简单。

吵嘴归吵嘴,父亲和母亲从来不像现在的夫妻,张口闭口就离婚。或许在他们看来,吵嘴是多么正常的事啊,和离婚有什么关系呢。日子还那么长,多难也得往下过啊。

父亲和母亲从不说爱。他们羞于启齿,只把爱藏在心底。

父亲和母亲刚结婚的时候,父亲在社办企业里上班,农忙时节,就要到各村去抽水。轮到守夜,父亲离家前就告诉母亲一声不回了。父亲不在家,母亲就整晚睡不着觉,自己胆子又特别小,又总是担心父亲在外不安全。于是轮到不守夜,父亲再远再晚也要回。一个人,一根手电筒,趁着夜色赶路,只为了不让母亲担心。

农闲时就好得多了,父亲就只负责给乡里发电。我家离乡上很近,父亲顺带着牵了一根电线到家,安了一个灯泡。每天父亲吃过晚饭,去到乡里的机房,开动发电机,电灯就亮了。电灯一亮,母亲的心就跟着亮了。一切都不用担心,父亲就在电线的那一头呢。

然而父亲终究还是让母亲狠狠的担心了一回。记得那一年快过春节了,父亲到街上去赶场。开始的时候,一切都和平常没有什么两样。然而到了中午,父亲还没有回。母亲已经把饭做好。我从外玩得满头大汗回到家,母亲还在等父亲。母亲见我饿了,就给父亲留了饭,我们就先吃了。吃过午饭我又继续往外玩,母亲继续等。终于等得不安了,母亲就挨家挨户去问赶过场的乡亲,是否见着父亲了。却都没有见。母亲心里七上八下打着鼓,邻居们就都劝,没有的事,可能临时遇着事了,晚一些肯定回。可是看看已到了晚上,天也黑了,父亲还没有回。母亲则更是不安。她过一小会儿就出门去看一回,走到朝门外又转回来。她胆小,怕黑,却着急,浑身微微发抖。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终于听见外面传来熟悉的脚步声,母亲却没有起身,她坐在那里,浑身都没了力气,脚也不听使唤了。

那一次给我印象特别深刻。但我当时并没有觉得有什么异样,只是多年以后,再次忆起当时的情形,我的心里竟有了不一样的感觉。在母亲的心里,那份担心就是爱吗?而不久后发生的另一件事,让我坚信:那就是爱!

那一天,母亲忽然在房间里大声而惊惶的喊:快来看!你老汉咋个了?我跑进屋,差点把我吓个半死。只见父亲脸上红肿,几乎看不见眼睛了;母亲把父亲上衣脱了,父亲全身也是一大片一大片的红肿;最让我吃惊的是,母亲把父亲的裤子脱掉,把他的下身全部裸露在我面前,一边无比惊慌几乎带着绝望的喊,你快看看,你老汉咋个了嘛,这地方也肿了!父亲倒是一脸的淡然,带了平静的语气说,没啥子,就是发丹。我信父亲的话。但我却被母亲的行为震惊到了。要知道,母亲是传统而害羞的,平时在我们晚辈面前从来不与父亲表现出亲昵,这一次她竟然当着我的面露出了父亲的最隐私的部位,而她却没有丝毫的羞涩。

后来我想,她怎么会羞涩呢?那个时候,她几乎已经被吓傻了,她的心里只有对父亲的担心,全然忘却了羞涩。而那惊惶的背后,难道不是对父亲的爱吗?

书房的书架上放着一本多年前买的爱情诗集,收录了古今中外许多著名的爱情诗。而我最喜欢的却是爱尔兰诗人叶芝的那一首《当你老了》。

当你老了,头白了,睡意昏沉,

炉火旁打盹,请取下这部诗歌,

慢慢读,回想你过去眼神的柔和,

回想它们昔日浓重的阴影;……

而如今,父亲与母亲也已经老了,他们相携相伴走过了五十多个春秋。在这五十多年的风风雨雨里,他们却从未有过哪怕是短暂的别离。

改革开放过后,父亲与母亲也曾商量走出去。大致的分工是,父亲外出打工,母亲在家照顾老小。然而商量来商量去,终未成行。母亲胆小,父亲担心。后来又有同村的过来找父亲外出,几乎成行,但终于放弃。或许,在别人看来,那是父亲的短视,或者是母亲的懦弱。但在我看来,那是父亲和母亲对彼此的担心,父亲担心母亲柔弱担不起家庭的重担,母亲担心父亲在外有个三长两短。在她亲眼见到我的两个隔房叔叔出外丢了性命后,更加坚定了她不让父亲外出的决心。她不想要那样的结果,哪怕生活苦一点累一点,只要人平安,一切就是好的。

不出去就不出去吧。一切就这样了。父亲和母亲就这样一直相守在家。农忙里种地,农闲时就近打零工。钱虽然挣得少一点,一家子团团圆圆,倒也幸福。

如今,父亲和母亲依然守在老家。他们哪儿也不愿意去。偶尔被我们带着出去一回,过不了几天就嚷着要回家。一会儿说家里的狗寄养在邻居家会变野,回家不认他们了;一会儿说菜园子里的菜没人看着,会被人偷了去;一会儿说某个长辈要过生了,得回家送个礼。总之有一万个理由。

记得前年,母亲到我这里短暂的住了几天,本来想领着她去周边玩一玩的,可是那次父亲因故没有来,母亲就三番五次的给我说,老汉一个人在家,她不在没得个起到,担心父亲做不了饭。言下之意就是让我送她回去了。我说我要上班,周末了才能送她回去。母亲勉强同意。到了周末,她立刻让我送她,恰好那段时间天气不好,天空乌云密布,眼看就要下大雨了。我说第二天天气好一些了再送她回去也不行。没有办法,我只好开车送她回去。那天因为路况不好,我绕了好多弯路。看看快到家了,前面又出现路基沉降,不准车过去了。我本想往回转,但母亲死也不让。我只好下车,步行把她送过了那段路,然后打电话叫了一辆熟人的摩托车把她送回去。望着母亲斜斜的坐在摩托车后的背影,望着她满头的白发在风中飘飞,我心里担心死了。十多分钟后,她打来电话说到了,我悬着的一颗心才放下。七十多岁的老人了,因为担心自己的老伴,全然不顾自己的安危,也全然不讲道理,固执而决绝,像司马相如和卓文君,为了爱情私奔那样的决绝。

我终于明白,相伴,是父亲与母亲爱情的真谛。一如老家堂屋上的那两扇门,左边是父亲,右边是母亲;一如那门上的门神,左边是父亲,右边是母亲;一如门前的坐蹲,左边是父亲,右边是母亲。他们永远是一对,永远要长相厮守。而廊檐下流淌的时光,则见证着他们的爱情。

我又想起那首《当你老了》。

“多少人爱你青春欢畅的时辰,

爱慕你的美丽,假意或真心,

只有一个人爱你那朝圣者的灵魂,

爱你衰老了的脸上痛苦的皱纹;……”

是啊,爱情是一生的事。一生也只够爱一个人。我从来都反对那个“婚姻是爱情的坟墓”的著名论调,我也从来都反对那种把爱情与婚姻割裂开来的说法。爱情从来都不完全是美好,它也融合了贫穷和忧伤、眼泪和痛苦;爱情从来都不是狭隘,它不仅容得下美丽容颜和甜言蜜语,它还容得下苍老皱纹和平淡日常。

不知情何起,白首不相离。父亲和母亲,一生没有说过一句爱,却用一生的厮守诠释了爱。

2025年3月8日定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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