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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夜彭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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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2/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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丑鬼

我的故乡有一种鬼叫挡路神。人孤独走夜路的时候可能遇到一种鬼,像一堵墙一样地挡着路,人走不过。那当然有些令人恐怖,谁知道走不过的后果是什么?好似也并没有挡路神害人命的逸闻,那鬼,挡路而已。明明就是鬼,却冠名以神,可见人对那鬼有明显的尊敬。烟火里的鬼和神,其实并没有严格的区别,大约对人友好的为神,对人恶劣的为鬼。

挡路神是牛死去后变的,因着那一场生死,有怨气,变作鬼,挡一些夜行人的道,其实是有某种缘分上的诉求。

世间,狮子、老虎、马、豺狼,再怎么威猛,一死如灯灭;据说狐狸可以为妖,那是其生时吃了仙草,有了妖性,死后并不为鬼。据说杭州那边早先有条白蛇和一条青鱼还有一条鲤鱼都成了妖,都是活着的造化,阳寿一到,也就魂随风散。

唯有牛死,成丑鬼,丑是子丑寅卯的丑,丑鬼又名挡路神。

我四岁的时候见过水猫大哥用细篾条扎过几个帽子,糊着纸,画了牛和蛇,哥哥说那上面写的字是“丑鬼巳神”。巳神大约就是蛇妖,可以变作美丽女人去吸人血,戴帽子的是一种可以遭受极端凌辱而隐忍苟活的人。这种人其实跟牛没啥关系,他们被评定为“丑鬼”之前不是耕夫,跟牛不打交道,带了帽子之后却多半成了眏牛者,每日里“丑鬼”和牛为伴,肚子半空,在陌上,在山坡,各自无言,人和牛用腹语交流。

我的伯母淑媛(就是我写的小说《马谣》里明律绅士唯一的儿媳)就是戴帽子的人。淑媛伯母眏一条黄牛(区别于水牛),黑褐色毛,叫黑子。角不长,身子也不甚高大,却是生产队最凶的一头牛,常听说那牛触了谁谁。有一次在田间路上我遭遇过那牛,确实是非常霸气的那种,头一扬,尾一掸,一只脚不经意地抬起又放下,那就不容怀疑地说明了它的实力和秉性。那次我侥幸从它身边过,惊出一身汗,并没有受到它的伤害。

因为那秉性,牛总是遭到使牛者的毒打,每见牛身鞭痕累累,牛虻聚在伤口上死死吸血,牛尾甩打不及,只能硬忍着,一程不变撑开黑亮的眼。每见那特殊眼神,我心中品味的是忠诚善良。亲见一次牛劳作之余回到淑媛伯母手中的场景。牛见伯母,威武霸气霎时收,变成乖乖女,轻柔地舐舔伯母的裤脚,绕着伯母迈起碎步,不时将有鞭伤的腰身往伯母身边靠。眼冒泪光,似有万千委屈在心头。伯母心疼得浑身打抖,忙不迭挥手驱赶牛虻,最终脱下上身唯一的衣服——一件旧式对襟褂,尽可能多一点罩住鞭伤。伯母裸着上身,带着牛遁到偏僻地方去。

那牛的劳力好,赛过村里最好的水牯。春、夏、秋耕,它干的活最多,挨的打也最多。因为触人,一些人扬言要杀它吃肉,到底耕地的角色少不得它,它也就长久地活了下来。

有一日,到了伯母戴帽的日子。地点在邻村大队部,那场景我不忍心观看。很多年后堂兄阿桂讲了他的亲历。一些壮汉把伯母绑在打铁用的有烟煤池中,强行脱掉伯母上衣,裸身帮上电话线,一个汉子拼命手摇电话机,伯母被电得在煤池里抽搐翻滚,裤子湿透煤水,上身白肉黑煤混成一塌糊涂的怪状。“哈哈,一头母牛!”摇电话的那汉狂笑不已。

晕死过去的伯母被那汉拖出大队部,说一声:滚!兴犹未足,还想踹上一脚,说时迟那时快,坎下突然冲出一头黄牛,一声痛苦又愤怒的“哞”,用四腿罩着伯母,那人正惊异间,牛低头,双角朝前,只听一声哀嚎,那汉被牛顶出老远。

牛被杀了。

剥皮,分肉。伯父家也被分得四两半肉(人均份额是普通社员的一半)。伯母用一张荷叶将肉包了,埋在圳沟。那地有牛车水盘,是逝牛劳作最多的地方。

三百米之遥的牛棚,忽然冲出四条老牛,拼命朝牛墓奔来,绻牛的绳子全被硬拉断。牛们愤怒地哀嚎,蹄子狠刨着脚下的土地,四面围住牛墓,噼里啪啦,地上霎时多出四堆鲜牛粪。

三个月后的一个夏夜,队长阿金从公社开会回村,因为搭顺风拖拉机的缘故,从村背垄里来,过圳沟,不知何故人就迷糊起来,怎么也走不过那废弃的牛车水盘弯道,总觉有堵墙在面前,看是一片黑,摸又摸不着。挡路神!阿金心知遇到丑鬼了。

走不了就不走,阿金后来告诉我爷,他盘坐在泥地上,说那些年和牛们一起混岁月的烟火。阿金细细说了黑子为村里做的贡献,具体到某年某日某田某耕耖。说得自己眼泪婆娑,那四面黑暗依然不见破散,阿金就轻声说起淑媛,承认她是个好人,遭几多苦难,那是命里的事,要说不好,怕是前生做官做帝,吃了冤枉,造下罪孽,这辈子算是偿还了。那黑墙依然不散。阿金哭了,发誓:俺从此绝不做对不起淑媛嫂子的事,她家分谷分粟,不打折扣。如要食言,俺下辈子变牛!巧怪,誓言毕,黑墙开,南边村里的煤油灯光在闪烁。

十多年后,我的父亲在南昌买牛,许多牛没看上,偏偏看上老牛望子。父亲说,他当时就是看旺子外观和黑子相像,想起黑子许多好,神使鬼差就铁了买望子的心。实话说,望子劳力不好,性子也缓,真驼不了重轭。

牛是七家人公共的,每家只用一天就得轮换,耕事未已牛就得被人家牵走,如何是好?于是,望子也老是挨打,问题是打也无用。我亲见它被一汉狠抽的场面。那汉先是怪牛突然停轭不走,狠着劲骂,脓包、废物、杀材骂遍无效就用鞭子抽,那牛也就象征性地挪了挪,汉子发狠,抡起鞭对牛头狠抽,牛一屁股坐在水里,任凭鞭抽何处,如木头一般不动。

轮到我用牛,自然也少不得叱喝,功夫出得自是慢。我知道牛老了,一如人过古稀,气力不如年少是自然。唉,做个耕夫苦,其实耕夫鞭下的牛更苦十分,日复一日,人有歇气的时候,牛没有。牛吃一把杆,耕作所得粮食都让人吃了。牛一辈子所赚不过鞭痕和轭茧。人凭什么打牛?望子啊,俺知道你的苦,俺不打你,你拉不动就不拉,俺放你吃草去。

望子痛快地长长呻吟一声,跟我走出泥田,蹒跚着走向田下河滩。我坐在田径边,扯一根狗尾巴,放口里嚼着草籽,把烦心事丢下,望着天上闲走的云,控制自己啥也不想。

哎呀,今天这田梨、耙、耖不出,那就要承受立秋栽禾一把杆的后果了。眼看空荡荡的草滩,我到底是知道不及时稼穑的后果的。牛啊牛,让你歇轭是懊怜你呢,你咋走得不知去向?

万千焦虑涌心头,此时恰闻牛哞声。老牛在唤我 ,它竟然自己走到梨前,等我套轭。

牛呀牛,你是好牛啊,知道责任和艰难。我心头一热,眼泪汪汪。

老牛很拼,不再停步,力求快步。事情有了很好的转机,太阳尚在地坪线上,水田已整好。

那年秋分,板田翻好种了油菜,进入农闲,一年中农耕的事也就少起来,七家社为头的商议将这头牛转卖他人,到南昌买头少年牛的事。

接到消息时我在学校过夜,一夜无眠。天刚鱼肚白,我敲开校长的房门请假,回家商议卖牛买牛的事。

走到下塘堘,遇到在自垦地种辣菜的父亲。父亲告诉我,望子昨日黄昏独自从牛圈里挣脱束缚,到我的窗前找我,连哞三声,那是向我告别。当值眏牛的小唐戌时去给牛添草料(额外的待遇,是让卖牛时牛有好的看相,掩盖牛已老迈的真相),发现牛已经作古。

一如伯母淑媛当年所为,分给我家的牛肉我不忍吃,用荷叶包了,埋到弯丘斗八田乌桕树下,当年那里有圳沟,有牛车水盘,黑子的魂灵就安息在那里。

我希望望子能变为丑鬼,做一个“挡路神”,在我们迷惘、失望、不知所措地瞎走的时候,挡住我们的路,让我们感受四处皆墙,感受曾经的让人惶惑让人奋进让人悦纳无法抗拒的人生。

可是没有,望子没有成为丑鬼,村里没有人在村背垄汊里遇到挡路神。

那年弟弟上大学,急需1500元学费,我到大港讨债,眼看又是空跑一趟,忽然看到田野里一头牛,恰似望子,心一动就往牛的方向走去,走到职工宿舍,偶遇到一个相识(他老婆是这个造纸厂的会计),寒暄之后他了解了我的境况,脸露一丝喜色,悄声告诉我:厂里卖了一块帆布,恰好是1500元。

我找到厂长,死缠烂打,厂长终于被我的执着感动,把1500元支给我了。

已是黄昏,赶到县城再无车回周溪,我可不能在外面过夜,明天是弟弟报名的最后一天,我必须漏液回家。

独自在暗夜里行走,走过大埠岗,我敏感前方似有牛哞,地上似有白光,阳气顿生。跟着那光敞着胸怀走,三十五公里不算太远,力将尽精未疲时到了村后垄,那路太羊肠,稍不小心会掉到地勘下水沟里去的,天哪,这可咋整?

忽然看到七八只结伴的萤火虫,非常巧的是,萤火虫的下方就是弯丘斗八到村后的小路,这不明明是萤火虫在帮我吗?儿时曾捉虫入玻璃罐为灯读书,每每把萤火虫弄死,想来是造孽的事吧?谁知这萤火虫还在这紧要处帮俺,感激而羞愧啊。走到乌桕树旁,忽然感受了空气的异样,这是一种生气,有悠悠的暖,隐隐透出牛尿臊。哎呀,这是望子的感觉,多少年了,梦里寻不着,此处油然生。

呵呵,这是旺子和黑子的墓地,它们还在,不做挡路鬼,依然有魂灵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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