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年故乡无雪,或是也曾夜半落雪,又升华着走了,无声又无痕。
甲辰年腊月二十九是岁末,我从祖茔祭祖回,到毛鸡塘看到了雪华。
哎呀,好多年没看到她了。
没有我想象的极度憔悴,长而顺的发,端庄雅静的脸。
哥哥你鞋带散了。雪华说。
因为祖茔草莾而乱,路不好,泥尘多,我故意换穿了破旧的跑鞋,上上下下几个地方转辗,左脚的鞋带散了,我懒得系。
哎呀,是。我站着不动,想跟雪华聊一会。
雪华走到我面前,蹲下去,为我系起了鞋带。
我有些局促,站稳不动。
瞧这,成年人,谁还为谁系鞋带呀?
雪华待人真好,是真的好,好得自然无痕。
细细想,也想不出我为谁系过鞋带,也想不出此前还有谁为我系过鞋带。我童年时该是没穿过要穿鞋带的鞋的,第一次穿解放鞋是在初中一年时,母亲用我捡猪粪赚的钱为我买了双解放鞋,没过多久就被我遗失了。母亲疼我,但没有教过我怎样系鞋带,当然也不曾为我系鞋带。幼时看到过剃头爷爷和跑船的姑爷穿球鞋,鞋带纵横着穿得好看而神秘,后来有人解放鞋也如球鞋那般穿鞋带,我也曾心生过羡慕。到底穿鞋带是太自我的事,一般不会有教和学方面的事儿,只能各人自己领悟。我很笨,至今只能用很粗苯的方法系鞋带。
人与人的交往,有许多种示好的方式,张烟,敬茶,嘘寒问暖,假意留饭,挑对方喜欢听的话说,对胖的说“您这可真长好了”,对瘦的说“身材管理这么好,真令人羡慕”,我不习惯那些俗套,所以总想不出该说啥,结果是啥也没说。比如见到雪华,就想安慰她,因为四月间她遭受了人生极大的艰难,但我又怕戳到人家心灵伤处,也就只是傻傻地似笑未笑。
雪华为我仔细系了鞋带,很熟练的样子,松紧合适。之后起身,并没有拍除手上可能有的尘埃,没有去洗手,很自然的继续和我寒暄。
这着实让我感受了乡亲的温情。
雪华的父亲老何是抗美援朝老兵,退役在都昌城里做公家的搬运工,劳力特别好,人缘也好,工资级别高。
有年我家三娘突然患起骨病,正扛水车去车水,突然就倒下了,上了床,要强的女人喊起了疼。村子最西边泥屋里住的搬运工老何听说,立马赶来了,他的声音很宽厚,让人听着踏实。他对三娘说几句安慰话就动手做起了推拿,一套动作下来,我们大家包括三娘都认为三娘的病就被他拿捏走了。
三娘好似真好了,虽然做不得重事,颠簸着承担了一个大家的所有家务。
三娘患的是骨癌,带病生存很多年,三娘日夜喊疼着走了。后来老何也走了。
每当想起泥屋里的旧事,我都会想起声音洪亮,热情爽朗,懂些推拿功夫的老何。
老何大约并没有医术,他很小的年纪就去朝鲜打仗,在死人堆里躲过一难,腿肚子上被检查战场的美国兵扎了一刺刀,复员后凭一把好气力在县搬运队找了份工作,乐呵着干到最后,这样的情况那里去学医术?他就是热情、乐观、友善,他那样的人品如田野上的春风,吹到哪里哪里就会生意盎然。
老何是雪华的父亲,走的时候,雪华还是小学生。春风突然没有了,四处萧瑟。品学兼优的雪华才辍学去了江苏,她是踏着春风去的,形象地想,她也化作了一缕春风。
她在那里发展得非常好,成了家。她老公好似读过大学,先是在公司里做财会,后来自己开公司,人缘好,又机灵,赚好多的钱。夫妻非常恩爱。
雪华评价老公:这人非常好,和人相处,总为他人着想,宁可自己吃点亏,绝不亏待他人。
好人遇到好人,那当然人越来越好,日子过得也会越来越好。雪华的儿子目前985高校四年级,转年就毕业就业了。
为文的此刻,我不想说但书。
我的故乡古时属饶州,在扬州大地面,饶州人古来喜走下江。那里大约真是一个既能赚钱又宜居的地方。诗说烟花三月下扬州,没说下扬州去做什么,桃花艳艳的时候,多半三日雨才有一日晴,一个月做不到几个工,赚钱的事那是必然有些荒废的,去扬州那当然是玩,天晴走陌上,落雨歌船头,男人总是在那样的岁月里看到西施一般的女人。
旧年我去了常州,参加“中国马拉松精英排名赛”,赛前夜转辗反侧,担忧被关在四小时完赛的门外,第二天看到一路好风景,傻傻地餐那秀色,把那忧虑忘却,傻傻地加劲跑,一径到底,PB了。心一乐,漏液去了南京,翌日步行去了中华门,照着一条小河看民居。此水此屋,小家碧玉,风情万种。看得忘情,问路人此水何水,竟是秦淮河。“不知建业秦淮水,送到扬州第几桥?”。说的不是真秦淮,那是扬州城内的小秦淮。南京一带,繁华城市星罗棋布,百度地图上一查,南京到扬州只有“一袋烟功夫”。哎呀,扬州!扬州城里有我故乡去的雪华!到底因着事先订好了回广州的车票,而且从未到过扬州,人生地不熟,走那小秦淮还是有诸多不便,也就没有去扬州。
在火车上还是一次次记起扬州的雪华。
甲辰四月,我离开家乡那天,本来想去跟凤姑告别一下的,忽然听说凤姑去了扬州。扬州城里出了事。村里六个人去了扬州,就是凤姑和她的近亲属。
我回到广州后好多次都想打个电话安慰一下凤姑,手机拿起又放下,那事实在太大,任凭什么词汇都太苍白无力。
腊月二十七,是凤姑孙子刘明的新婚大典,在祠堂里摆酒,喜气洋洋的。我和哥哥都去喝酒了,没有看到将做“姑婆”的雪华。
隔天团岁归途上,必然走过毛鸡塘,我写的小说《毛鸡塘人家》说的就是凤姑的家。温软的阳光下,有几个人在呢喃。有个长发“女孩”看到我立马站起。哥哥好。哎呀,这是雪华,好多年没见了。
我还没来得及找到安慰她的词汇,她已出声:哥,你鞋带散了。
为我系好鞋带,她站起,没有去洗手,只是对我说:哥我没事,都过去了,这一程就是抵抗力差些,昨天帮厨,忽有头晕,有些难支撑,也都不是事,慢慢会好的。
她接管了汽车配件公司,一个人打理,什么都从头学,有诸多艰难,好在前任老总留下极好的人缘,许多人帮忙,也就顺了,如今已经步入销售正轨。
到底说到前任老总也就是她的夫君杨长松:他是好人。
想对她说好人一生平安的安慰话,霎时领略了忌讳,无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