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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河村边凉堂岭,
钟家、五联看叶家;
小垅谌边湾百泉,
猛虎咀下凤凰花;
汪湾姚庙梅家咀,
船形陶在刘垅、湾;
计家有王添小屋,
下咀王、万、柏树下;
大垄、管、丁、龙王咀,
何畈、花屋、桥横山;
周垄轭头湾田铺,
艾桥油王下屋石;
仓下、毕咀、朱节涧,
细屋陈边老屋查;
毛凌家靠坝下陆,
饶湾谢湾乐山沙;
黄咀沙桥芦塘程,
石头岭边垅上麻。
五十余姓人围着芳湖,古往今来,灿成万家灯火。
芳湖在彭泽县境内,县外名气很小,却实实在在是一座内陆淡水湖,三候鸿雁来,气象不输鄱阳湖。初看好似和长江不和著,你是你来我是我,实则有一水道相连。水道弯如牛轭,轭顶部有古村:百泉湾。
呵呵,百泉湾里有百泉,岁岁年年好水流,这正是芳湖地理特征的写照,也是“彭蠡泽”的形象风物呢。
2
我的姨妈粟女,住的地方就有一眼好泉。至今那泉四季清水不断。泉眼被石头围砌,当地人称泉眼为“井”。姨妈一家住井上百米远。
表姐爱妹子大约就是九岁的时候跟着姨娘去了彭泽,那时他们住黄岭。
爱妹子是姨妈的养女,血统上是姨妈堂妹的女儿。过了几年,姨妈又有了个养子叫老新。后来爱妹子和老新结婚,生女叫东红,生两个儿子,拉里和小拉里。那户人家就繁衍开了。
比姨妈早去一年的有菊花姑,菊花姑生三个儿子一个女儿。儿子叫圣刚,小名刚子。在刚子家做客的时候刚子谈到儿时为我“卖画”,就是我画画,他负责“经销”,那时我已经读小学三年级了。想来那事真有。所以我认为刚子是他父母已经移民去了百泉湾后还在家跟随祖父过了好些日子。
菊花姑长得比姨妈更漂亮。这两个女人都非常能干,是新中国培养出的农村走社会主义道路的骨干。因着某种契机,两户人家都去了一个四处皆泉的湖湾,湖是芳湖,大地面不以湖论,称芙蓉农场,本是一个省办监狱,后来改为军垦农场,再后来又改为县办,姨妈他们就是在改制的过程中获得了移民的契机。
模糊记得他们去那里的理由是“好活命”,很多年后我才知所谓“好活命”,就是那里田地多,土质肥,灌溉好,甚至还有利于机械化。对于农民来说,这当然是好活命的地方。我所知的姨妈和爱妹子夫妇种地的日子尚没有机械化的影子,他们描述的耕作也还是和我的家乡有些不同,比如锄地,一个上午不转弯,不过是锄了一行庄稼。哎呀,这是何等壮观的农业气象!
3
其实好活命的理由不止这些。芳湖里有材质不错的贝壳。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初,我的父亲就和村里一些社员一起去芳湖采贝壳。
这个时候,姨妈他们去了好些年头,他们明显变成了地道的彭泽人,关于他们在家乡的种种,在我的心里已经变得梦一般模糊。
当时采贝壳,只是用于生产纽扣,一颗纽扣成品也只值一分两分钱。但做贝扣确实是生产队难得的“生财门道”,怎么说,比种地强。当时我在湖口文桥中学教书,刚满十八岁。一天父亲从芳湖采贝壳回(没能力收购,只是几个社员下河去采),途径文桥,几个人下车,来了我住的学校。我抱着父亲的脚睡得很香,梦到了芳湖,湖边有一个慈祥的女人在浣纱,是我的姨妈,另一个女孩在挥汗锄地是爱妹子,远远走来一个挑桶匠家什的汉子,那是江湖上有名的岳家拳传人海龙子(我的姨父)。
父亲丢失了车票,没有了报销凭证。我第二天一早安排父亲他们搭上回都昌的车,自己坐船去了彭泽县。记得走过一个黄泥岗,就像燕子一样飞走芙蓉农场的堤坝上。
一路问百泉湾。在真的快到百泉湾的时候,看到三个上学的孩子,问起,正是菊花姑两个儿子,就是圣刚的弟弟,一个叫圣强,一个叫圣鹏,
见到了“活好命”的姨妈他们,第一次见姨父,我不免拘谨。他们的屋子非常简陋,墙是泥混稻草筑的,不如我家乡用规整的土坯砖砌,房子非常小,勉强三间,隔墙不如家乡多用木板墙,只用芦柴编成的苫。有些东西却有些高档,比如坐桶。好大一个桶,桶里有细糠火生暖,冬天,当家的可以坐在那上面整天不下来。
菊花姑的屋子和姨妈的屋子结构差不多,相离几百米。菊花姑有个女儿,叫圣女。圣女给我的印象是她老家墙壁上一张两岁孩子的照片,胖乎乎的脸,双手上有银镯,稚气地笑着。
见到圣女时她年已十五,有玲珑袅娜的身。从她亲切的笑貌我已将她和老屋墙上的照片对上号。她大约是记不起老家的我,只是临时知道是老家来人,于是非常亲热,拉着我的手,这里那里去看,黄昏的时候喊我吃饭。
在菊花姑家里看到一张父亲和一些同龄人的合影。照片的质量非常好,一九五八年至彼时二十多年,照片没有丝毫的损坏。照片上的人都意气风发,非常出相。有两条大辫子的菊花姑和银娥婶子,有短发的红梅婶(后来嫁到陶公汊去了),有康亨叔公和老新的生父康保叔公,还有邻村的兽医明洪叔公。父亲站C位,戴一顶“干部帽”,年轻帅气。
我央求菊花姑把照片送我,菊花姑初时不舍,到底还是满足了我的意愿。为此我非常感恩菊花姑,至今都是。
百泉湾是那样一个神秘地方,我并不见其完整面目,只知道泥胚屋,芦苫墙,熏桶,不褪色的照片,还有单纯又热情的漂亮女孩,有慈祥的姨妈和菊花姑,还有坐熏上说岳家功的姨父。远处有湖影,干涸的湖床,不见鱼、鸥。不知什么原因,没有见到爱妹姐和老新哥。
我很想圣女子带我去看湖,看看湖里的贝壳,那是圆矶、平壳,或者也有好的牛脚板,矬子萝卜必定有,还该有三角蚌,蚌里有珍珠女。但我只在姨妈家住了一夜,第二天一早就要赶回湖口上课。尴尬的是我跟已无分文(工资按月都寄给了父母),没有了回去的船票钱。只好对姨妈要了两块钱。我知道从那一刻起,姨妈就知道我这个外甥太没有品位了,去看姨妈,没买一分钱礼物,还反着对长辈要钱,这样的人实在太没有出息了。
4
第二年姨妈带去了我的大妹妹红子到农场轧花厂,做了一个月临时工。红子在厂里照了黑白寸照,很漂亮。那张照片存在我家唯一的镜子背面,好多年都是家里唯一的“风景”。这算是姨妈对我家的一次很上心的帮助,虽然红子只上了一个月班,也算是第一次有些辉煌的人生。后来姨妈还说过有个女孩,吃商品粮,要介绍给我。这也算是姨妈对我的照顾吧。只是因为第一次去百泉湾太对不起姨妈的思绪始终叮咬着我的神经,没有脸子见人,也就冷落那事儿。夜深人静,我倒是想起圣女子,要是姨妈介绍的女孩是圣女子,那我能不能去到芳湖边上去教书?
我太无能,每个月只能挣三十一块五毛钱工资,很少一部分钱用于买饭菜票,一毛五分钱的菜我是不敢买的,很多时候,只买酱油拌饭当菜。余下的钱按月寄给父母,即如这样,父母所得还是很少啊,这样父母穷,我也穷,这样的人就自卑到喜欢一个人、尊敬一个人都不敢有任何表现。始终不敢动去看望姨妈和菊花姑两家人的心。
后来,被姨妈资助过的大母舅发了财,他倒是常常去百泉湾。他发现了百泉湾的大商机,就是采贝壳做珍珠核。一年一年,珍珠行情兴衰如芳湖三月的浪涛起起伏伏,大母舅却稳坐芳湖船,人家还在纠结珠核产销行情,大母舅带着他儿子易生表弟和细母舅去养淡水珍珠。
这么看,芳湖水并没有只是滋润本土的生灵,她本是大彭蠡泽的一部分,都昌、湖口、彭泽,古时都是彭泽县,鄡阳沉,大部分鄡阳人也归入了彭泽县,这真是好大一个彭泽啊。芳湖大不大?三十平方公里的湖面不算大,但她的芬芳北飘安徽,南润都昌,可算大湖胸怀啊。
5
芳湖水能不能流到南京去?
那当然能,从百泉湾,过弯弯牛轭,水入长江,不就“烟花三月下扬州”吗?
爱妹子的女儿东红,财经大学毕业,一路在上海、南京创业,把芳湖的灵韵水味,一路往东南泼洒。拉里和笛拉里,则南下广州、深圳,在物流的行业里做得风生水起。爱妹子在南京卖水果。流动水果摊,多少年是南京一道不可或缺的风景。东南西北客,下了火车、飞机,出门拐个弯就能看到水果摊,摊主多是一个漂亮妹子,对来客友好地微笑,并不急于向客推销自己的商品,只让客自由地欣赏摊上水果的创意铺陈,水果不贵,刺激着客人的食欲,温暖着客人的情绪。交易有无间,主人会不经意地介绍经济实惠的宾馆,宾馆会派人来接客,而这恰是很多客人当下最上心的事儿。水果摊至今毫不逊色地张扬在南京街上。想当年,爱妹子为了挣钱供孩子念书,独闯南京,日里采办,夜上摆摊,不知多少客人从那暖人心房的水果摊上领略过一股芳湖的水味。
乙巳新年,我在家乡招待了几个旧友,其中一个是从百泉湾来的圣刚。圣刚说:儿时帮你“卖画”,今日你还是卖画,可见尘世缘分,真是命中注定。我愕然思索的过程中,圣刚索求我的画,我不愿割爱,只好敷衍:哪天我帮你选一张。谁知翌日一早圣刚就开着小车来拿画。天哪,这圣刚真不是能敷衍的人啊。难怪他一路创业都很成功,如今年过花甲,还在杭州有不错的产业。他的两个弟弟圣强、圣鹏也都后来居上,做很不错的老板了。
这一大家人真不错,菊花姑和明奎叔在天之灵那是有资格欣慰的。
6
初八,我撺掇大哥驱车去百泉湾,去看看患病的姨妈和患病的老新哥,一路拜访圣刚他们。
你问的是刘明翰(老新的派名)家吧?一路往前,见井西转。上坡找到一户人家再问:可是刘明翰家?正是。
搭话的女孩去井边找婆婆,婆婆就是爱妹子。看到病床上的姨妈,一个人呆坐着的老新哥。
不久爱妹子来了,我们好一阵寒暄。动情处,老新几度哽咽。爱妹子说,他的神经受伤,高兴和悲伤是一样的表情。
姨妈八十八,高龄了,床上困了两年,老新本是打得虎死的人,七杯酒,黑虎拳,扫荡腿,如今是二度脑梗。不服老病,总说打得谁谁谁赢。但他服爱妹子,对我诉说爱妹子可以按着他打,他不还手。
爱妹子不易,不错。多数时候,她一个人服侍两个老人,自己也六十七岁了,气力上也到了能说不能行的地步。牙齿缺损,头发花白稀疏,满脸岁月的犁铧耕耘的痕迹,显老。但她两目生辉,声音洪亮,言语间足见其逻辑严谨,思维缜密。家乡话、彭泽话、普通话都说得非常地道,甚至还会说南京话。她老去的躯壳里依然住着一个青春无限睿智又善良的妹子。
爱妹子的生母是我二外公的女儿,是我母亲的堂姐。因为姨妈和姨父不成功的包办婚姻,没有孩子,才有了爱妹子、老新和他们之间的拟制血亲。爱妹子从都昌转辗到彭泽,没有读几年书。但这妹子生性聪颖,情商高,道德好,文脉上竟也不让读书人。子女也被调教得懂孝道,求上进。起先,人说东红是出名的孝敬婆婆(奶奶),东红出嫁后,拉里和笛拉里相继成了帮助母亲孝敬婆婆的人。今日所见,大老板笛拉里在家,服侍婆婆洗漱、饮食、拉撒,没有丝毫勉强的脸色。
吃饭之前,有餐敬礼节,在姨父的遗像前焚香礼拜,摆上荤素食品,让祖人先进餐的意思。这是姨妈定下的规矩。我的姨妈一辈子和姨父没有感情,姨妈青年时代有过出格的逃婚行为。不想她竟然能做到情、德两不犯,一辈子对一个从来没有喜欢过的人恪尽妇道,深修德行。
抽空拜访了圣刚家,非常巧,弟弟和妹妹八个人全都在家。四户人家,别墅一样的气派,前后左右排列,有主路从正中从下往上。路两边有菜地,家常蔬菜生长正盛。哎呀,这真是非常令人羡慕的村中村,四家人互相喊得应,各有相对自在的空间,加起来成一个抱团的集体,八个步入老龄的人,随时可成茶酒之宴。有头疼脑热,一个招呼,要人有人要车有车。
圣鹏说,多次读到我的文章。几年前读到过我写的描述菊花姑、姨妈几个妇女走社会主义道路的事,觉得几分神圣几分神秘几分温暖。圣女子开始不知我是谁,四十多年前俺第一次来过这里呢。哦,你,还真见那时的模样。圣女的老公来了,说,俺是柳家人,俺跟你弟同学呢。这样啊?你原来早就知道俺了哈。
寒暄间,笛拉里用轮椅推着姨妈来了,恰艳丽的阳光照起,大地上变得清新温馨。
姨妈很慈祥的神态,脸色红润,神情幸福,间或如少女一般显出几分羞涩。火红的罩裙燃起激情,笛拉里目视前方,满脸坚毅、敦厚、睿智。我蹲在轮椅前,围着红围巾,眼看着姨妈。“摄影师”圣鹏拍下动人瞬间。
结语
芳湖,百泉湾,时隔四十多年我又来了,虽然还是看不到芳湖的全貌,踩在肥沃的土地上,沐浴着早春的东风,我对芳湖、百泉湾的思维清晰起来。
其实也是很普通的土地,很普通的水,百泉汇入湖,几湖成一泽。
来到湖边的人,把热忱洒在这块土地上,荒地成绿洲,苦难成美酒。
百泉湾真有甘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