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鄡阳三哥探访了都昌一个叫“社里头”的地方,就是城西山坞里一个地方,没发现什么人文,三哥感叹这“社里头”“射”得莫名其妙。
那地方原有一社。就是庙宇之类的建筑物,不会很大,原因是不用供奉很多雕像,只有一尊神,就是土地。古人本是对太阳神、土地神一起膜拜的,所以有社火节。社是土地神,火是太阳神。大约是因为太阳神只有一尊,天下共敬,不需要也不可能住到小屋子去,而土地神则有很多很多,各管一方,一尊神大约就管一座垄汊的,安徽丹阳那边为董永和七仙女做媒的土地神管不到都昌“社里头”这山这 水,都昌穷汉要是想被什么神女看中,看《天仙配》是没有用的。
土地神住的屋子就叫“社”,明朝都昌有“吉阳社”、“大埠社”、“盐田 社”等,大约因为那土地神很尽职尽责地帮助土地上生存的民众,两社都被记录到县志里去了。
至今赣东北和浙西北大地上有很多社,那社有名,如东阳社,四字匾牌挂在门上,屋子也比江西其他地方气派,只叫社,不叫庙。
本来僧寺、尼庵、道观、夫子庙,各有说头,只是功利心太重的世人心中只有自己的利益,把该明白的糊涂了,一律称那类屋子为“庙”。
远古的人,只敬奉太阳神和土地神,因为只有这两神管人间事。后来管闲事的“神仙”多了起来,神位也就多了起来,甚至很多人搞不清楚佛和神的区别,认为观音菩萨和何仙姑只是职称地位有些不同,太上老君、灶公菩萨、观音老母、定江王爷、土地公公全都在一座庙里混,原本拜菩萨的也就神和菩萨一起拜。
都拜等于白拜。
很重要的是,拜是形式,人和神的交流本不需要那个虚招。
远古之时,人到社里去,双手把礼物奉到供台,让神享用。
这个意思是,是神将衣食赐给了地上的众生,所以风调雨顺,所以五谷丰登。“一切荣耀归于神”。除了敬,也有畏,就是怕自己所作所为触犯神。
到底那些事会触犯神呢?
神无所不能,高高在上,所以世人根本没有能力触犯神本身,触犯神的行为只能是对神的子民——芸芸众生的侵犯。
就是说,不能为了自身利益去侵害他人利益,心中要有他人,要有仁爱之心,勤劳之心。
人跪倒在神的面前自省,对自己过往的“不善”进行忏悔,立志在未来的日子里完善自我。
至于下跪、焚香、礼拜的行为只是仪式,
给神的祭物也只是仪式需要。所以,尘世的鱼、肉、果、粟,只需要一点点,摆上,表示礼拜人记得神,尊敬神。神不食人间烟火,并不真的享用一粥一饭。
所以清明到社上去,敬神的只用“社粑”就行,不需要腊肉饺子。
社粑,就是实心米粉球,比乒乓球还小,在敬神后是可以拿回家的,这不会触犯神,因为神不会真的享用社粑,不拿回则有些“暴殄天物”,那是神所不齿的。
拿回的社粑即如不好直接食用,也可以作为孩童的玩物。
我的童年,是年复一年玩过社粑的。取一个社粑,用麻线穿起,麻线顶部绑一根短筅帚丝防止麻线滑出。麻线上缠上些花花绿绿的碎布片,粑为头,线上红绿衣为身,尾巴被孩童捏着,孩童口中念叨:茄子,荷子,高啊——突然放手,社粑欢快奔到半空去,那精灵抖着好看的衫子,带着对太阳神和土地神的无比敬爱狂奔。天上的神看见,呵呵笑着,正想抚摸一下那社粑的“和尚”头,社粑已精疲力尽,掉头往下落去。地上,一耕田汉子正赤脚驱牛路过,闻到邻近厦屋里飘出的腊肉大蒜香,打一个响鼻,恰那社粑在汉子停步的一刹那打中了汉子的癞痢头。哈,神仙吃的粑落到俺头上,是神助俺的意思了。“婊子崽,莫怕,莫怕,俺不怪。”
中国农村的管理模式,是从结社开始的。为了避免很多人同时去拜社可能出现的拥堵,社屋分开建,七八户人家在同一社礼拜。县成了地方的基础政权后,县对民众的管理表现为对社的控制。社,也就成了村的代名词。在此基础上才有了明朝的都图制。
都昌社里头那地,应当是有一社,七、八户人家在那里礼拜土地神。七、八户可不是个小数目,明之前成规模的村落是很少的,方圆数里的地面,很可能整不出七八户人家。《明史•食货志》记载,洪武二十六年(1393),全国人口六千零五十四万五千人。方圆一里地之内只有不到十人。农户以家的形式出现,人口繁衍多了,才成村。这就是今日中国大地上的很多村名称“家”的原因。塘口段家,大路沈家,原本那里就只有一户人家。
无村,周遭一带,只此一社,初始社也无名,到社里头拜神是几户人家共同的行为,人如不在田里、山上,就在家里头或社里头。
“社里头”就成了地名。
燕子来时新社
梨花落后清明
旧时茅店社林边
路转溪桥忽见
萧鼓追随春社近
衣冠简朴古风存
桑柘影斜春社散
家家扶得醉人归
风光新社燕
时节旧春农
清江社雨初晴
秋香吹彻高堂晓
社的意义,渐渐从神屋转变为民居。后来社成了基本组织的代名词。书社,诗社,茶社,酒社……
有社,必有会,会的规模大了,以“会”代替“社”,酒会,诗会,灯会,庙会(有点乱了,庙会之庙,多是“寺”)……
有会,必有议,会议的名词诞生了。
日本人从唐朝起引入“社”、“会”的汉字和意义。创立“社会”一词,清中期,“社会”一词回到中国,意思是英文的“society”。日本人又将“社”、“会”位置反置,创立“会社”一词,此前中国已经将英文“company”翻译为“公司”,日语“会社”也就没有传入中国。
当代中国,“社会”是高频字。但多数人对其含义模糊的,每天对孩子谆谆教导:“好好学习,将来在社会上才能好好生存。”,“要争取做一个对社会有价值的人”,“社会是个大舞台,人人争当好角色”。
当代人口中所说跟心中所思常常不一,心中有很多苦,想求拜靠山又苦于无处可找,就到庙里去拜神。
买很多纸钱、香、烛,在菩萨或是神的面前“捣蒜”,甚至在“功德箱”里塞真的银子,求神明、菩萨保佑自己。
至于悔错,压根没那念头。拜神就拜神,悔什么错?何错之有?
天哪,这明摆着就是贿赂神,只要神明给俺办事,这些都是神明的,事成之后还有,重塑金身也不是不可能!不管犯下什么诛心大错,拜到在什么面前,再狠狠使钱,就会万事大吉。
看看,这哪里是敬神,简直是对神明的侮辱!
那我岂不是无处可去?
无处可去,也还是可以去到“社立头”的。
今日社里头,大约已无社,那不要紧,神社原本只是个“壳子”,太阳神和土地神并不住在那里。神在自然中,神就是天地自然之道。
拜神不需要献上物质世界里的什么,连“社粑”也无需一个。
甚至,只要心有敬畏,良心不黑,社也可以不去的。
这样啊?那俺明天不去拜菩萨,我想把社粑端给村西小泥屋里的“泉生”老叔,他家无存粮,已经三餐没吃干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