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酒食(音寺),先生馔,曾是以为孝乎?”语出《论语》。是说“色难”,强调对父母光是有酒有肉给父母吃是不够的,对父母始终要有好的脸色。
孩童玩耍时常以“有酒食,先生馔”为歌。顽皮者跑过师塾学堂,恶作剧把“先生”改为“阿猫”、“阿狗”,过路的劳作者训骂孩童:不劳不做有得酒食馔?馔土馔沙差不多。
久之,“馔沙的”成了不勤劳孩童的代名词。
馔沙的更多是“百姓”之外的人家。
远古之时中国人只有贵族有姓,贵族以姓彰显其出身,主张其荫禄。后来普通人和“贱民”也有了姓,就把贵族之姓叫“老百姓”。先生贵姓?免贵姓张。这里“贵”与“免贵”本是有缘故的。“老百姓”家的子弟叫“旧家子弟”,《初刻拍案惊奇》有这样的描述:“那屯溪潘氏虽是个旧姓人家,却是个破落户,家道艰难,外靠男子出外营生,内要女人亲操井臼,吃不得闲饭过日的了。”是说这潘家人是贵族出身。富贵的象征,首先是有“闲饭”吃,就是不需要辛苦劳作就有果腹之食。
一般人家的子弟,是强调尽快学习劳动技能,早早靠劳动谋生。当家人是很反感自家孩子不劳而食的,每见孩童手闲,难免“你个馔沙的”骂语出口。
与“馔沙的”并存的对儿童的骂语,还有“睱山的”、“抛尸的”。“睱山的”本意是“守墓人”,作为骂语,意思是孩童夭折,草草埋到山上去,做了“睱山鬼”。“抛尸的”则寓意更恶毒。孩童吃死食(只消费而无收入),当然该骂。世人是这样的心理。
如此种种的骂语多出于农妇对别人家孩童的恶感,成人间打情骂俏女子对男子也常用。只有“馔沙的”是当家人怒怼自家孩童的特有称呼。
馔,本与酒食相关联,到头竟成中国大地上贫苦孩童头上的“紧箍咒”。
我的印象中,倒是极少得过“馔沙”的称呼,我却常常感觉自己“馔沙”
十岁那年的初秋,我已明显为自己还是一个“馔沙者”而惭愧:那么大了,没有投身到谋生的劳作中去。不是我不愿,是没有“路子”。某天姑爷曹明宣驾船在曹麒河下落了,到祖母跟问安。我是很崇拜姑爷的,因为他有非常出色的驾船技巧,人家说他夜观星象判别方向百无一失。祖母正唠叨我“吃冤枉”,说话间姑爷来了,听得祖母对我的怨言就问了一句:“几岁了?”祖母答“十一了。”姑爷论断:这么大,是该做事了。
我心惊突然由十岁变成了“十一”,不是还没有吃完十岁的“饭”么?
大约就是过了“一七”(一个星期),母亲让我跟她去栽禾。第一次模仿母亲的动作,踩在深泥里,弓着背,笨拙地把几根稻秧插到泥土里,一遍一遍地重复,惭愧的是苗行没有母亲栽的直,禾秧散杪。母亲就一遍遍示范,我依然做不到很好。那一次母亲对我很不好的劳动成绩进行了表扬,好似由衷地感受了自豪。我内心依然感受“惭愧”。后来母亲和祖父到牌楼村供销社买煤带上了我,给我的任务是挑二十斤。去的时候我很乐意,挑煤时候却很沮丧。我挑煤的能力实在是太差了,行不得数十步,肩头就疼痛难忍。一路艰辛无限,好半天的功夫把煤担回了家,祖父给的平均是:还好,能减轻大人负担了。我自己却感到非常愧疚,二十斤的担子,实在是微不足道,我一路趔趄,好些煤从土箕里漏掉了,算上这样的损失,我那异常艰辛的一趟行程,怕是分文不值了。
做个不馔沙的真是太难!
挣粮食的机会更是太少。
就说成年劳力,日复一日地劳作,能得到可观粮食的希望渺茫。眼见稻子成熟,稀稀拉拉,亩地打不得三四百斤,一年两番,堆在垫场上就那么多,分到各家能有多少?按工分分粮,辛辛苦苦攒起的簿子里的歪歪扭扭的数字,分不了多少粮食。
但还是得苦做,像我,这么大了,不能真的做馔沙人。
十四岁时,无师自通了犁、耙技能,差不多可以算是作田汉子了,挣的工分多了起来,相当于成年劳力的六成。看起来好似能挣粮食了,其实一年到头的劳作,并不能为家里人口挣来多少。地就那么多,亩产那么少,满打满算也就那么回事。人长个子的时候,饭量大增,要“浪费”更多粮食。
年复一年,这块土地上虽然并没有饿死人的现象,人还是活得极其辛苦而卑微。
许多我这样的少年,其实还只能算是“馔沙的”。
沙是不能馔的,石英石的微粒,吃到肚子去,能直接要人的命。
但馔土的现象是真的有过的。“三年”时期,我村就有不少的人吃过观音土。当然那不是普通的土,是观音土,其实就是景德镇制瓷的高岭土,色比大米白,质地细腻,有淡淡的芬芳,饥饿的人见了,难免对其产生食物的遐想。真有人吃了那土,真的能顶住饥饿劲,问题是吃进容易拉出难,有人为了拉出“观音屎”,肚子疼得在地上打滚,有人因此丢命。我是不曾饥饿到那个地步的,六二年出生,“七千人大会”已经开过了,大天灾好似也不曾再来,红薯丝当粮的事有,晚餐不吃的事有,蒸菜填肚的事也常见。
我考上师范学校后,也还是觉得自己有些“馔沙”。每月29.5斤大米定量,就说月小吧,每日一斤大米还少半斤,这于我实在是不够的。我的父亲日思夜想,动路子为我换了三十斤全国粮票。所谓换粮票,就是生产队出证明,用家里未来的口粮做交换指标。就是说,父亲给了我粮票,家人就得以饿肚子为代价。
粮票实在太金贵,我宁可忍着肚子的抗议也不动用。在狮山中学教书的时候,因为怜悯一个带两个读书娃的姓查的大姐,把粮票全给了她。三年后,她竟然也想方设法还给了我。那粮票面积只有不到一元人民币二分之一大,但花纹印刷实在很精致,实在没听说过有假票的。给人的感觉是神圣又神秘。
我有了两个孩子的时候,还是很认真地耕作着一些土地。
夏季在洲上收割了水稻,请人运回村里,最艰难的工作是脱粒。袁隆平的杂交技术确实让水稻大幅度增产,那水稻活性足,非常难以脱粒,上世纪八、九十年代中国的农耕还是非常原始的,几乎没有机械化,连脚踩式的脱粒机也是罕见的,多数情况是几户人家公共一个禾斛,人站在禾斛四角,一抄抄地人力摔打脱粒。每一抄都要下死力摔打七八下才勉强可以放下。
收获早稻的季节,全中国都是最闷热的天气,完成一抄的摔打也是非常不易的,一亩稻子的脱粒,需要三个劳力大半天不停息的极限劳动才能完成。
千辛万苦,完成一次早稻的收获,好收成也就是四五百斤糙粮,需要晒、收、扬、机几次劳动才能成米,拢总三百斤米,不够一个人一年的口粮。
人哪,活着真是太辛苦,太卑微。
人为何活着?我的祖母的看法就是:做吃。做吃,不做,哪有得吃?
我一直为挣得更多些的粮食而努力,总想能挣得自己和家人的粮食。可这始终都是无法实现的梦想。
后来我干脆不种粮食了。从劳动上看,确实轻松不少,但内心总有惶惑不安的情绪,人人如我,这天下的人怎么生存?
这十多年每年回乡,发现曾经的良田早已荒芜,家乡的农民不种粮食了,其实,也不种别的作物。天哪,农民不农,靠什么吃饭?馔沙啊?
却不是,市场上农产品价格很低廉,一斤大米才三块钱左右,建筑工一天的工资可以买一百斤大米!天天买天天有人卖,不要粮票不要走后门。呵呵,这命就好活了。
原来工业化是这样一种神秘的东西,不但不侵害农业,还能让农业突破折磨人的瓶颈。
因为工业的发展,机械化得以实现,大农场生产的优势得以发挥,产量增加,产品里的劳动含量大幅降低。国际大农业产品进出口发达,农产品价格低廉。这就让农业不发达地方也不再缺少粮食了。哈,不用杞人忧天了,你不种粮我不种粮,也不会饿死“皇上”,这世界上总有人种粮,种粮的也可以发财的。对,就该是能靠种粮发财的人种粮。
如今不再是缺衣少食的年代,少年人用不着早早地担忧“馔沙”,家长只为孩子不好好吃饭不好好念书担忧,绝不会咒骂孩子是“馔沙的”。对于一个国家,一方社会,这是多么巨大的进步啊。
书一卷,酒一杯,回头看,烟雨蒙蒙里,有许多灵物在舞动。风如丝,将灵物串起,成旋律,歌曰:
天下无驼背,世人不馔沙;且思今日是,莫哭昨日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