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鉴被日本人带走了,没有回来。十三个字就可以讲完一个故事。
讲故事的总想把故事讲得引人入胜,让听故事的沉浸其中,久久回味。但这个故事实在无法延展,后来呢?后来——鬼都不知道。
我如是把这事儿写成小说,也只能写那十三个字,再多是废话,就是废话也堆不满一谷箩。
但我还是想写。
四兄弟,康鉴老二。
老三是教书先生。教书先生坐二哥的船跑过一趟下江,在扬州城里给新婚妻子买了一条绉纱手巾。遭父母问责。意思是做儿子的给媳妇买东西必须问过大人,大约绉纱手巾在那时有些金贵,这么大的事都没有问过父母,天就塌下来了。早年我写过一篇小说《乌纱巾》,以这事儿为素材。教书先生二旺子被罚跪香,就是到祠堂里对列祖列宗下跪忏罪。跪完香,家族里算是办好一件大事儿,“不孝子”受到了惩罚和教育,好似是振兴家族之举,好事儿。没想二旺子心中过不了一道坎:自己是教书先生,竟然犯下要公然在先祖面前跪着忏悔的罪恶,这以后有何面目见人?哎呀,一舍长干,一把杀猪刀把自己捅了。很干脆,就没有一时不死让人抢救的说头。教书先生哪来的杀猪刀?原来老大就是开肉铺的。这一大家子,开肉铺的,驾船的,开教馆吃束脩的,种地还吃租谷的,都有,实在是很兴旺的家族。
死了一个正当年的教书先生,非常可惜的事。很多年我都为那个人叹息,觉得那人心理是有些出格,为妻子买绉纱手巾不算出格,算是很民国的新潮之举。出格的是心中为何容不下自己?跪了天地国亲师,不是见不得人的勾当吧?所以我早年有批判那人的“英雄主义”,自以为做了教书先生就很了不起,一旦脸面受损,容不得一个没有光环的“下贱”的自身。如今再思,想到了余华的《活着》,福贵忍辱偷生的故事要是能穿越到教书先生那里,不定他就会放下屠刀的。哎呀,这个是余华的错,怪他的文字没有穿越的能力。
或许,他是以死抗争?
康鉴,小名鉴旺子。有驾船的本事,还有船,就是船老板。这就很不错了,一户人家有一条船,这该有多大的家财才能承当啊!据说他新造一船,不是普通的弓背塌子,是有凤鸡头凤鸡尾的罗塌子,一色的浮梁山里老山材,几匹㯿我是说不准了,刚下水那阵,肯定是风光无限。新船下水的壮观我是可以想见的,要数十人合力推船,为头的喊着号子,人世上极大的荣光就在桐油香里飘荡!
这档口,是国家遭难的时候,日寇从修河里来,二月初八就占到南昌,三月初三,二十万国军反攻,足足打了一个多月,中国兵输了,陈安宝将军被日寇割了头。
鉴旺子船是从曹麒河下水,走输湖,入鄱阳湖大水面。去不得南昌,日本人占着;往东到饶州,就遇到日本人佂船。就是说,鉴旺子的船被日本人征用了。
那么好的船,日本人说要用就用,鉴旺子极端不舍。他竟然对日本人提出一个条件:跟船走。他那心思是船被别人用肯定不会珍惜,自己在船上那就可以随时护着船。日本人还真的同意了。倭人不傻:本来只要你一条船,哈,不想你还赠送一好的船工。
鉴旺子随船走了,再没回来,再无音讯。
这人是真傻呀,难道不知道到日本兵是干啥来的?陈将军都让日本人割了头,要你这船不过是为了多割中国人的头,你就该偷着一把火把船烧了省事,怎么还做了船工,那不为虎作伥么?
怎么就不再回来?
或许在某个月黑风高的夜晚,康鉴独自把船撑出,张帆就逃,难免被敌人发觉,被敌人乱枪打死。人没了,船还在。船不会说话,无法把消息传回家乡。
或许就是那船装了日本人的兵或辎重,某日正行于汹涌的浪涛之上,康鉴有了杀敌之心,故意把船弄翻,和敌人同归于尽了。
或许……
种种的或许都无法考证,世人所知就是那个人那艘船再没有回来。
一个人被日寇带走,没有回来,就是很有些悲壮的英雄故事。
抗日战争期间,日本人在我的家乡没有很多的动静,我所知的,除了康鉴的船被征用,还有汽艇在曹麒河上岸的事。保长康毛对着敌人的队伍喊过:搬炮来!村里鸟铳都没有,哪来炮?他那是吓唬敌人。敌人并没有听到,即如听到也不懂其意义,没起什么作用。事实上,后来他还为日本人带路,不是带路去打中国兵,是带路去找船,他把敌人带到成家去了,成家也没啥船。他做的是虚与委蛇的事。细细想,这个保长也还不错,有抗敌之心和勇气,还有些不算差的智慧。
苦难的日子里,有人用心抗争,该是励志的故事。
我的小说这样写:保长康毛说,那船曾经跑下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