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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夜彭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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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4/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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泥巴墙的影子

我家八九个人,只住五树三间屋子的一半,容身之难至极。晚稻收割之后,母亲反复向队长申请打制一千块泥砖,得到批准。正是稻田里的泥土不干不湿之时,母亲每天天不亮就到三角田里去劳作。

用砖槌反复规则地拍打地面,日复一日不间断。那是男子干也很累的活,得尽力把砖槌高举过人头,狠狠地拍打,没有使用过櫣杖的人根本抡不转,即如学会了,不几下气力耗尽,难以维系。哎呀,真不知母亲瘦弱的身怎么坚持下去的。大约半个月后,师傅察看后认可,就约定好切砖的日子。父亲、母亲像拉犁一样拉,师傅在后面把握切刀的位置和方向。当然是拉的人吃累,师傅吃力的时候是切好砖后将砖端起摆放到一边,时间久了,也不轻松。

切砖的过程很让人觉得解压。整齐的划线,似干还湿的泥土,拉切刀的人用力很规律,等值的时间里,出预期的砖,切刀闪着好看的寒光,悄无声息地切入泥土,让人感受滋润、力量和希望。一块块新砖码放整齐,每层六、七块砖的高度,形成一道好看的散发着芬芳的湿墙,砖里偶然会现出可生食的植物根茎,有时还有开始冬眠的泥鳅和小黄鳝,孩童见了心花怒放。

夜,月亮升上来,砖田有了别样风景,一堵堵排列整齐的黑墙,像让人想起童话里的古堡。有狼,有受伤了的狐仙,有住在森林里的外婆,有斑鸠咕咕咕,有骑马射箭的王子、侠客。砖堂成了孩童玩耍的天堂。每一个孩童都想到里面当一回侠客,在砖堂里神游到夜半,月亮疲倦地打起哈欠,收起原本随意泼洒的光辉,孩童才陆续悄悄钻到自己那个虱子等急了的家机布被窝里去。记得那次我站在城堡上很不爽利地拉尿,被母亲唤醒,要我去挑砖。就是把砖堂里的砖挑回家来码放。一头一块,一块砖约二十斤,四十多斤重的担子,挑是挑得起,人家说我“打西风戗”(趔趄)。我尽量控制自己的步伐,想不被人家诟病,但是做不到,气得我把一泡尿狠狠撒在一块砖角上露出的田螺上。田螺被“大雨”促得透不过气来,最终透过气来也不敢言语。哈,活该!我和母亲加起来每一趟可以挑八块砖,看着那一千多块砖,我头皮麻麻,鼻涕乱流。

一般人家要几次制砖(一年只能一次)才能积累到足够一幢五树三间房屋的用砖。我家那时极端贫苦,造屋的希望非常渺茫。母亲盘桓再三还是实施了制砖计划,也只是申请了一千块,造个小厦屋的砖也不够。母亲大约是想把父亲“逼上梁山”。到底父亲还是没有能力到“梁山”上去。父母一辈子没有造屋,但真制过砖,那些砖曾经堆放在老屋的厅堂,母亲和三娘关系不好的时候,泥砖做过两家房屋使用分界线,土砖的再一个用途是做过冬取暖的火塘。

其实那砖的成本不低,人力不算,师傅按两分钱一块得工资。还有一个隐形的成本是未来稻田的明显减产。拍实了尚有四、五寸厚的砖块,基本耗尽了水稻生长的泥土,剩下贫瘠的沙质层。如是放弃不管,那就成死田,来年勉强再种水稻那必然是不出产量的。

农民的挽救措施是冬季补充塘泥。干涸的水塘里有大量的淤泥,用作肥料还是很不错的。农民及时把塘泥挑到需要改良土壤的地方。塘泥更被分到很多旱地去,切过砖的稻田也只能得到有限的补充,一次切砖,好几年稻田的肥力都缓不过气来。

也有人利用不能耕种的湖滩制砖,湖滩泥层薄,土质黏性差,制作的砖质量也就差多了。我所见周溪虬门利家村有那样的屋子,砖墙呈酸壤红,墙体歪歪扭扭,被雨水打得百孔千疮,随时要倒塌的样子。

我可以想见,千百年来,我的先祖就是和我的父母一样做制砖造屋的梦,可能一辈子都在梦里纠结,运气好的先祖,可能梦想成真,千辛万苦制了砖,又造了屋,那就有了非常好的人间烟火。也有先祖沦落到没有土地的地步,靠给财主做雇工活命。财主是绝不会把土地让给人制砖的,也不会用自己的土地制作砖来出售。所以没有土地的先祖就不念造屋的经,只能做做买田置地的美梦。也有先祖有了些土地,不舍得用“肉土”制砖,或是有的先祖如我的父母,虽然有幸制了些砖,却始终没有能力买瓦或做栋树、桁、椽的木材,那就可能是用泥砖围个漏风雨的厦或是茅房。

我所见的牛棚却都是泥坯砖墙,牛是公家的,牛棚自然也是公家的。牛棚之所以叫“棚”,大约初始只是茅草、木料搭成的棚子,土地国有化后,公家造的牛棚成屋。那屋很有些像古代贡院,丁字形或冂字形,一牛一间。牛屋里常规会堆放很多干稻草,牛如是不在劳作或被放牧,那就呆在屋里吃稻草,样子非常的悠闲自在。牛在屋里其实是没有自由的,屋里有栏(所以牛屋也叫牛栏),专门执行对牛的关锁,牛是无法自行走出那栏的,当然也就不可能访友或是寻找爱情。我儿时是品味过牛栏的温暖的。冬天,自己家里太冷,不如偷偷去到牛栏,那屋小,背风,躺坐在干稻草上,浑身被温情环绕,稻草发出类似粮食的香,混着牛尿的臊味,让人舒坦得连打三个寒噤。抚弄着泥坯砖,对其上诸多烟火之痕做小桃红之类的幻想。

带一帮顽童在牛栏里,一色皲着脸,手上有冻疮。种种的痛,在牛栏里得到抚慰。人要是能一辈子在牛栏里呆着真好,北风呼啸,只在外面,肚子有点饿,也不是好大的事儿,裤兜里拿出一个薯渣粑,就一个,大家分着吃,一人一小块,不要把鼻涕滴到粑上好不好?麻雀听到粮食香,从外面贴着屋顶飞入,明快地舞动身子,再三点头,没人理。牛看不下去了,衔一小口干草,勒实扭一下头,牛角就划好长一道弧,狠狠打一个响鼻。麻雀吓得骂一声飞去。

牛栏是牛的屋子,所有权是公家的,我们不能一辈子呆在牛栏享福。我的理想是长大后造有一幢泥土墙的屋子,众兄弟们一人住一间。

理想和现实总是有太大的差距,因为父亲多带了一个徒弟,被认定走了那啥啥的道 路,我们被逐出半间屋子的“伊甸园”,借住在一个族人废弃的泥屋里。那屋子早年住着明律绅士的夫人就是我的堂奶和她的独子。非常破旧,但泥墙非常完整。不要付房租(我们也付不起),我的感觉是,虽然不是自己的,能这样住着也很不错。

一九七七年春我在这幢破屋里挑灯夜读,考上了师范学校。

成了教师的我,薪水非常微薄,能和父兄一起创造一幢泥屋的希望非常渺茫。

母亲看着我一日日窜高的个子,对父亲念叨:冬天,我还是要打一田砖。

一田砖是多少?那该是好几千块吧?能结一幢房子?我忽然兴奋起来。想起虬门利村姑妈家的泥胚屋,瓦顶,红石门框、槛,甚至还有独立的厦,燕子乘着南风来,在堂前木梁上做窝,之后育雏,喳喳喳喳,燕子粪落在四方桌上,蘸那白色的粘液画一艘扬帆的船行走湖上……哎呀那真是太好了。父亲看了我一眼又低下头,叹口气。吸完黄烟,慢悠悠地说:屋不是好大的事,古人云:屋脊头上不割禾。意思屋子再小,挤不死人。

父亲母亲,我真没有能力造一幢泥屋,但我会画,我画的泥屋很漂亮。我会画泥砖,立体的泥砖,土黄色,各种这世界留下的偶然性人文痕迹,寥寥几笔即可画成。画砖比打砖舒心多了,不用申请,不担心人不批准,不用整天玩命摔砖槌,不用像牛一样拉切刀,不用打西风戗一样运砖,不用担心伤了田瘦了土……画什么就是什么,甚至可以画一座泥砖墙的古堡,古堡里住父亲、母亲和美丽女孩……

我的母亲至今还住在故乡。三十年前造的房子,排水、排污诸多方面有缺陷。我盘算把那屋拆了重建。

但拆屋却是很大的工程,最令人犯愁的是:拆下来的那水泥碎块、废砖往哪弄呀?要是当初建屋用的真是不经烧制的土砖就好了。

踟蹰几年,那事儿搁置。如今屋后堂弟金狗、堂侄风子相继把旧屋翻新了,屎到屁股门,我那事该做了吧?

我依然只能在梦里画屋,最气人的是,梦里画的还是泥墙屋;有厦,当然也是泥墙,没有围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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