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采
一
那天傍晚,我又一次经过那条路时,一块立在路边的深蓝色牌子让我停下了脚步。
更准确地说,是牌子上白色的字让我停下了脚步。上方正中的“公告”两个大字尤其醒目。具体内容大意是:为确保该地块所涉及建设项目顺利开工实施,自公告之日起3日内,请相关权利主体自行做好地块上青苗的清理工作。落款为某某集团有限公司。
是的,路的一侧,有一片有一定坡度的田地。
也就是说,那片田地里所有青苗的命运都被作了单方面的判决,进入到最后的倒计时。3,2,1,3日之期,眨眼就到,所有青苗将从那片田地里消失。
我的心不由得一紧。
细细打量,公告中提到的青苗,具体指的是油菜、豌豆、白菜、葱、南瓜秧、黄瓜秧以及一些草。油菜结了荚,豌豆正在开花,白菜青翠得泛光,葱娇俏可人,南瓜秧铺展出层层绿浪,黄瓜秧举起嫩绿的藤蔓,草勾勒着与生俱来的散漫。全都是生机蓬勃的样子。各自尽情诠释着独特的生命张力。
它们不知道自己的命运正在被改写。等待它们的,是一双双手举起镰刀,挥起锄头,温柔或粗暴地将它们割掉,挖掉。最好的结果,是被移栽到别的田地里,但这种可能仅限于那些葱、小一些的白菜和黄瓜秧,不适于另外几种庄稼。只是,恐怕那些庄稼没有别的田地,就算有,别的田地里也早就种着别的庄稼,没有空闲之处安置“不速之客”。
起风了。田地里的庄稼轻轻摇曳,像在跳一支随性的舞。我舍不得离开。
或许我明天从这里经过,它们中的一部分就不在了吧。
3天以后,它们是不是就消失得无影无踪,徒留一片光秃秃的田地,接着被钢筋水泥以绝对强势的派头不由分说地打入无边的黑暗之中。
我怔怔地望着田地里的庄稼,伤感如潮水一般涌上心头。
我想,种下那些庄稼的人更伤感吧。种过庄稼的人一定明白,毁掉一棵庄稼是一件有逆本心的事,手一定会颤抖的。
身不由己。命不由己。那些田地里的庄稼,幸好不知道这突如其来的变故,不然有没有可能在人动手之前就萎了下去呢。
在这个看似不可一世的城市里的,幸存的面积稍大一点的田地迟早要被下达别的用途的判决书。城市正在从四面八方向更多的农田快速地包抄过去。
那片路边的农田,处于我所居住的那座城市的主干道附近,怎能逃过被城市化的宿命呢。
自从去年初秋搬到新的住所后,我经常走那条路。那条路是我上下班可选择的路之一。
我喜欢经过那条路上下班,原因很简单,就是路边有一片田地。我是从乡村的田地里走出来的。我的老家就坐落在田地间。
许多个日子,我一走在那条路上,脚步就慢了下来,目光就投向田地及田地里的庄稼。田地和庄稼使我感到亲切,熨帖,美好。田地和庄稼可以缓解我日复一日在城市里累积的焦躁,忧郁,以及颓丧。我默默地看田地里依着时令生长的庄稼,就像从前在故乡那个村庄里默默地看漫山遍野的庄稼一样。
我感恩又贪婪地看着。是的,从第一眼见到那片田地和庄稼,我心里就产生一丝隐忧。我分明感到,有一种声势浩大的压迫感笼罩了那片田地之上,包围着那些像被遗忘的庄稼。在城市里,难得一见的庄稼活一天是一天。多少高楼大厦矗立的地方,多年前矗立着庄稼。
有时候,我还看见有人在那片田地里劳作。想必是这个城市里为数不多的还拥有一点田地的人。他们的动作有些迟缓,而且仿佛是无声的——相对于城市的快节奏和喧嚣来讲。他们的身影有些漫漶不清——相对于城市里那些建筑物的硬朗外观与清晰廓来讲。
在离路最近的那一小块田地里,我好几回看见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婆婆低着头弯着腰在给一行行白菜苗施肥或是扯葱。她那么安详又淡然,好像她的四周是无边无际的农田,而根本不是繁华的街道和喧闹的人群。老婆婆是否从年轻时就在那块田地里种这种那,后来,周围的田地变少了,越来越少。老婆婆更像是一个游离城市边缘的谜。不知怎么,我看着老婆婆,心里竟产生一种错觉:仿佛她是在某个村庄的某块田地里劳作,四野寂静,天空很空。或者说,她像在某个村庄里种了一辈子田地的那些老婆婆一样,似梦似醒地继续在田地里跟庄稼纠缠。哪怕田地和庄稼终将耗尽她们最后一丝力气。
老婆婆偶尔抬起头,眼神空蒙。空蒙得令一座城市的某些光华黯淡了几分。老婆婆是不是不经意在怀念曾经的田园生活,我无法得知。但老婆婆在那片田地里真真切切地给我提示着我曾经荒度的田园生活。
小时候,我常常跟随母亲在田地里劳作。种洋芋,掰苞谷,摘黄瓜,栽菜栽葱,扯黄豆,割麦子,挖红薯,摘辣椒,施肥,锄草,我都干过。我在我家那几块田地里被湿滑的泥土绊倒过,被干硬的泥块磕痛过。那个我,总想着早点远离村庄,远离田地。我一想到若是把自己的一生的大多数时间耗在田地里就感到沉闷和绝望。殊不知,属于我的田园生活在我未察觉的时候就已进入了倒计时。
当我走出了村庄,走出了田地,我的田园生活就划上了句号。
我怎么也走不出村庄,走不出田地。我早已与村庄、与田地不可分割。但我的田园生活恐怕再也回不来了。我在城市里某个角落里静下来的时候,目光总会越过城市楼房的丛林,投向故乡,那里有长满庄稼的田地啊。
半年来,那条路边的田地以及庄稼,成为我眼里心间一抹素朴也绚烂的风景。大地之上,很难再有别的风景像长着庄稼的田地那般深深地打动我了。每次乘坐火车经过江汉和华北平原,车窗外一望无际的长着庄稼的田地总能紧紧地抓住我的视线。火车在飞驰,田地好像在向相反的方向飞奔。看着看着,田地就填满了我的心。心因此似乎变得阔大,装得下无边无际的田地,不,装得下整个大地,也装得下大海星辰。田地,让心不再空,也让心空得不能再空。
长着庄稼的田地,就是大地上最具抒情性、最有节奏感的风景,有着叫人安心又令人充满希望的巨大力量。这道风景,联通古今,贯穿人类文明发展史。
我站在路边,再一次凝望那片田地以及田地里的庄稼。我什么都无力改变,替一株油菜,替一寸田地。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将这一抹风景更深刻地记在我心里。这个世间的有些事物,需要像我这样的人去靠近,去感知,去铭记。
次日,我经过那条路,路边田地里的庄稼原样没动。
再往后一日,我经过那条路,路边田地里的庄稼原样没动。
这两日,我看那些庄稼的眼神是复杂的。我庆幸它们总算还活在田地里,也庆幸自己有机会多看了它们几眼。
到了公告里期限的最后一日。油菜被全部割倒了,豌豆和南瓜秧被扯得倒伏在地,这儿一堆,那儿一堆。白菜和葱不见了踪影。只有几丛黄瓜秧依然劲鼓鼓地在原地舒展着叶子和藤蔓,不知是主人还没来不及扯还是实在下不去手。当然啦,草们也还在。草们可能是那片田地里活得更久的所在了吧。
那片田地,再也不会被埋进一粒种子,再也不用抱紧一株株庄稼的根,再也不会举起一簇簇清新明媚的油菜花、豌豆花和一行行金黄的苞谷。
荒芜和凌乱迅速在那片田地里蔓延开来。向整个城市蔓延开来。
城市有更凌厉更深重的气息盖过那片田地的气息。
那片田地进入下一阶段的倒计时:被抹去曾经作为田地的痕迹,被建筑体完全覆盖。
连叹息都是多余的。我写下上面的文字,算是对那片田地作最后的告别。
二
10、9、8、7、6、5、4、3、2、1!新年到!
记得小时候,每逢除夕夜,一家人喜欢坐在电视前看央视春节联欢晚会。快到零点了,电视屏幕上俊美的主持人声情并茂地念出那一串数字,我总会情不自禁地大声跟着念,或者在心里默念。这样念着,一秒一秒的时间,有了强劲的节奏与的明亮的质感。越接近倒计时结束,越激动。
在那般充满仪式感的倒计时里,对新一年的期待与憧憬,彻底被激发出来,甚至可以说像烟花一样绽放出来。仿佛倒计时结束,新年一到,心里那些清晰的朦胧的强烈的微小的愿景,就会纷纷变成现实。或者,倒计时好像把一个人一步一步带到了一扇叫做新年的门前,时间一到,那扇门就如约打开了,门外有什么呢,门外全是一个人关于新一年的美好期冀。不管已经过完的一年经历了多少风雨,也不管总有遗憾、困惑以及伤痛如影随形地一并来到新年,更不管新一年里不可避免地会有未知的挑战与困难。且在新年到来之前的那一小截子时间里忘乎所以地快乐并兴奋起来。
新年之前的倒计时,是我关于倒计时最愉悦的记忆。
不记得从哪一年的除夕夜起,虽然我还在像往年一样看央视春节联欢晚会,但在新年到来前的倒计时环节,我不再跟着主持人念出声,也没在心里默念。我悲哀地发现,我对新年竟失去了期冀,不,我是对新一年的我失去了期冀。我甚至对新年的到来产生无法遏制的茫然和恐惧。但时间不会为任何人任何事物减慢或加快速度。时间庄严。时间无情。新年总是如约而至。新年,从来都只是一部分人的新年。人心在这世间磨得久了,也就旧了,难免会羞于面对种种新的所在,包括新年。新,把旧衬得更明显。我曾经无法直视我的旧。
我以一颗旧得很狼狈的心穿过了一个又一个新年。但这样的穿过也不是白穿过。慢慢地,我学会了无悲无喜地对待自己的旧以及新年的新。
一个人在意或是不在意,欢欣或是平静,也通常不过在这世间历经几十次除夕夜的倒计时,迎来几十个新年。一个人一生的每一刻,其实都活在倒计时里。没过完一秒,属于一个人的一生就少了一秒。在浩渺无尽的时间里,一生短若一秒。
进入中年以后,我愈发感到人一生的短暂性与紧迫性。我不想继续浑浑噩噩地过下去,直到属于我一生的倒计时的最后一秒。我来这世间一趟,最重要是找到我自己——我安静了下来。
我活得越来越安静。已经没有什么能干扰我的安静。
我得用一个清醒而执着的自己干掉另一个犹疑又逃避的自己。还得用一个最大限度摆脱了自己的自己干掉另一个深陷于自己的自己。
我始终认为,冥冥之中,有些事注定是一个人要做的。比如,总有一些时刻,我仿佛被某种浩大而神秘的力量牵引着,急切地想要将某些东西追寻、留住或者定格,于是,我一再尝试用文字去呈现去表达去抵达。感觉是珍贵的东西。我得珍惜我的感觉。我无限迷恋这个过程。哪怕我在这个过程中时常遭遇黑夜般的封闭和深渊般的无助。但也会在黑夜里发现异常闪亮的灯火,在深渊里邂逅从未见过的奇妙风景。
我的写作从来没有世俗的目的。我只是虔诚地寻找自己,并一点一点地完成自己。我可能永远都无法较为准确而不失艺术地完成自己。但又有什么关系呢,我寻找着、完成着就很好。
几年前一个冬天的午后,阳光很好,我在写一篇散文时陷入前所未有的困惑。说到底,我产生了严重的自我怀疑。当然,我一贯都是一个自我怀疑者。自我怀疑与自我激励交替纠缠着我。我看着自己敲击出的那些文字,像看着一堆了无生机的深秋的乱草。我索性将已写下部分彻底删除了。我不能忍受自己都无法直视的文字出现在任何地方。
我告诉自己,我需要出去走走。去哪儿呢。我在阳台上站着,城南边的凤冠山映入眼帘。就去凤冠山走走吧。那里或许能治一治我的自我怀疑。
几分钟后,我来到凤冠山脚下。抬头仰望,青山妩媚,天蓝云白。我暗想,早就该把文字放一放,去见山,见天,见云,见那个揣着草木之心的自己。一笑,双脚向山上迈去。
山路陡峭,山风清劲,草木葳蕤,鸟鸣声声,野花朵朵。我走走停停,不知不觉就到了山顶。
山顶有一座明代寺庙,名朝阳观,为国家AAA级景区。红墙青瓦、飞檐翘角、方格木窗的古建筑无声地诉说着沧桑,苍翠古柏、滴翠绿竹、妖娆藤蔓勾勒着雅致。
我举目四望,没几个游人,冷冷清清。长年累月生活在山下那个城市里,我总想从喧嚣的人群中逃离,这冷清,正合我意。
朝阳观院子里几树红梅兀自开得热热烈烈,清香扑鼻。我在红梅树下徘徊,有梅花随风飘到我的衣襟上,像要传递给我某种古老又神秘的信息。
当——当——当——当——当——
忽地,钟声响起,那么清亮而悠长。我感到四周的空气仿佛在颤动,不,四周的一切都在颤动。我的心也在颤动。钟声引起了一场震颤。
谁敲响了我身后钟楼上的钟呢。多半是某个游人。这不重要。
重要的是,钟声在我毫无准备地情况下响起。钟声直接穿透了整个我。钟声没商量地把我给定住了。
像从某首古诗词里飘出来,像自时间的褶皱里跳出来,像于大地的深处升起来。钟声所到之处,寂静随之抵达。
我在无边无际的寂静里感到不可思议的轻盈。
我张开隐形的翅膀,向那钟声深处飞去。我相信,钟声的深处一定有我想见的东西。没有文字可以形容那一刻我的略带惶恐的欢喜。钟声,清除了我的惑我的疑,还原了某个久违的我。我终于释然了:比起写散文或写别的什么,我更需要的,是被写,比如被这钟声写。
不知为何,那一刻,我还想起了从前某个除夕夜倒计时的情形。3,2,1,新年到!我再一次清楚地听到那些自我内心深处向整个世界放出的声音,再一次看见那个在新年之前如花朵一般绽放的自己。我又仿佛不认识那个自己。我得借着钟声的余音,重新找回那个自己。更纯粹更深刻地完成自己。我需要慢下来,需要对文字保持永远的敬畏之心,而不是局限在对“小我”的铺陈里。
钟声完全停了之后,我走到钟楼上,未见人,只见一口巨大的钟孤独地悬在那里。阳光给钟镀上了一层光晕。我的目光一碰到钟,恍若又有钟声响起。是的,目光也能把钟敲响。
我把目光从钟上收回来,钟声没有停止。
我转身,沿着石阶路走出朝阳观。钟声依然没有停止。
我一直认为,那个冬天的午后,我在朝阳观听到的钟声,是指引,是昭示,是警醒。后来,我在写作时遇到困惑,或是走进死胡同,那钟声就在我心间悠悠地响起,重新把我带进一个空灵而宁静的世界。我想,那应该算是远离的尘嚣的世界吧,像我这样的人,需要这样一个世界去救赎自己、做自己、完成自己。我学会了冷静地审视自己,审视自己的文字,慎重而真诚地写下去。我的文字,相当于我的另一种活着。我可以接受肉身的我麻木地活着,但不允许那个潜在文字背后的我同样麻木地活着。
余生,就让我提着自己那近乎偏执的勇气,用文字直面生命的倒计时。
三
考试还剩最后半小时!
考试还剩最后15分钟!
做学生时,每每听到学校的广播里先后报出这两句话——也就是两次宣布两次倒计时,我整个人就进入一种难以消解的紧绷状态。我在别人眼里的冷静,是假象。
有时候,我答题很顺利,在考试结束前半小时就已经蛮有把握地做完了所有题目,但只要听到广播里报出倒计时,还是不由得心里一慌,猛然间就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把题全做完了,是不是答对了,有没有错字、少字、多字,于是把卷子翻过来翻过去,检查一遍又一遍,直到听到广播里放出那句“考试结束”,长舒一口气,停止折腾。
大概我的自我怀疑,最先始就是在考试中体现出来的。因了在听到倒计时后产生的泥沼般的自我怀疑,我好几回把对的答案给改错了。待到试卷发下来,看着那刺目的红色大叉,懊恼得不行。
在一些考试中,遇上不会做的题,正皱着眉头冥思苦想呢,广播里传出来的那两句话就格外刺耳,题的难度仿佛立刻增加了几倍,谁知道在考试结束之前脑子能不能开个窍,把题给正确地做出来呢。那种时候,倒计时是飞速流逝时。心里那个慌呀,如旷野里的荒草一样疯长,蔓延。尤其是到了最后15分钟,恨不得把1分钟拉长成2分钟,或者恨不得拥有魔法,把时间暂停下来。
记得一次初三数学考试,最后一个题把我给难住了。当广播里通知还有最后15分钟时,我依然一点头绪也没有。我一边苦苦思索,一边心急如焚地盯着左手手腕上手表上秒针、分针的转动——我自己开启了无声的倒计时。很快就只剩10分钟了,我还是没想到解题之法。只剩6分钟了,焦躁、失落、忧虑填满心房,我近乎绝望地眼睁睁地看着时间一点一点无情地流走。只剩3分钟了,没成想我竟在一瞬间茅塞顿开,恍然大悟,真是“绝处逢生”,我开心得两眼放光,右手快速写着答案,刚刚停笔写完,考试就结束了。
不过,在上初中之前,我在村里的那所小学读书,无论哪场考试,我都是松驰的。那些年,村里那所小学只有一排土墙瓦屋作为教室,外加一个泥巴操场和一个简易厕所。没有围墙,也没有广播。上下课的铃声以及集合的铃声,是老师用一根铁棒敲击悬挂在教室外走廊上的一个铜钟发出的,敲击的节奏不同,代表着不同的指令。考试的开始和结束,也是以先后敲击铜钟两次作为信号。监考老师戴着手表,但从不告知小屁孩们离考试结束还有多长时间。年幼的我也没有倒计时的概念,就是完全凭着直觉推测考试是不是快要结束了。顺便说一下,我那时候可羡慕有手表戴的人了,好像戴手表的人才是跟时间很熟的人。
我的第一份工作,是在一所中学做教师。换了一种角色去听广播里的倒计时,倒是再没了紧绷感。取而代之的是期待感,期待我的学生们抓紧时间认真答题,考出最佳成绩。
监考时,我得以看见一个个学生在倒计时里的样子:有的沉静从容,胜券在握;有的抓耳挠腮,急躁纠结;有的听而不闻,无动于衷;有的眼神空洞,茫然无措;有的昏昏欲睡,几欲趴倒;有的东张西望,伺机抄袭。学生们神色各异,种种情绪在考场里生发、飘荡,碰撞、重叠、交织。等到广播里通知“考试结束”那一刻,一场考试的成绩已然尘埃落定,各个学生的成绩已然没有悬念,伴随细雨一般沙沙的交卷声,倒计里那些情绪飘散在风里,淡了下去。
现在回想起来,考试中最后30分钟的倒计时里,学生们本能的神情变化以及内在的心理活动,在我这个观察者眼里,就是一幅幅真实而生动的人生百态图。是人生初期呈现出来的“态”。是未经修饰的,或者说未加掩饰的“态”。没有哪两种“态”是完全相同的。没有哪一个人的“态”是一成不变的。成年人呈现出来的“态”,是人生初期之种种“态”深化、升华、羽化、淡化、隐匿、放大或者变形。
我历经最多的倒计时,就是考试中的倒计时了。
后来,我改行做了编辑,离开了校园,就不常听见考试中关于倒计时的广播了。
一晃就到中年了。偶尔经过学校,听到广播里传出的关于倒计时的话语,我脑海里就会闪过自己做学生时在考试中的一些画面,以及做老师时监考的画面。一切都恍若昨日发生,一切都远去了。难免怀念那个青春年少的自己坐在教室里进行一场又一场考试的日子,也怀念那个意气风发的自己教书育人的日子。
其实,人生无时无刻不充斥着考试。无数场考试,以及考试的倒计时,伴随着人的一生。每个人一生要历经的考试不同。不是每一场考试都以试卷的形式摆在桌面上,不是每一场考试都会在过程中收到关于倒计时的提醒。
最难的考试,从来都不在试卷上,而是在生活里。有标准答案的考试,总有破解之法。没有标准答案的考试,才是最具挑战性的考试。有的考试,付出一生的时间也不一定能答出个所以然来。有的考试,无需执着于找到答案。答案是不存在的。
不必模仿别人的答题方法与技巧,不必逼着自己非要把每个“题”都答出来,也不必追究答得完美。
更不必总盯着倒计时,绝大多数倒计时不是自己能掌控的。唯一能做的,就在倒计时里坦然地做自己。
也有一些倒计时,一个人是可以灵活掌控的。比如,谁在某个晚霞满天的黄昏里发呆到天黑。天黑之前,屏蔽所有喧嚣,且把晚霞尽情地看,且任自己沦陷其间,忘记自己是谁,不关心天黑不黑。天黑了,继续发呆。那么,天黑之前的倒计时就失效了,或者说延长了。又比如,谁在某个瞬间终于发现自己做了许久并打算继续做许久的事,一开始就是个错误,于是果断地终结。
或许,能改变倒计时长短的事物,是一个人生命里不可或缺的所在。正是这些事物,无可替代地丰盈了人的心灵,舒缓了时间流逝的枯燥与硬度,绚烂了生命。
大而言之,人生本身就是一场综合考试。时间里有一双无形的大手,出生是属于一个人的考试的开始,死亡是属于一个人的考试的结束。在漫长又短暂的一生里,交出怎样的答卷,没有定数。时间会收走每一份答卷。时间不会给出评判。时间只是个巨大的收容器。没有什么是时间容不下的。
在时间面前,其实不存在倒计时一说。时间无穷无尽。时间的另一个名字叫永恒。倒计时从来都只是人在时间面前积极而达观的直接证明,也是无力又渺小的间接证明。人一生,事实上不是向任何人、向时间交出答卷,而是向自己交出答卷。
一个人在这世间活着活着,在终于见到自己的那一刻,时间才于一个人有了真正的意义,倒计时于一个人才有了寓言般的作用。
体验比答案重要。过程比结果重要。
或许,在生命的倒计时结束之前,以一颗纯粹宁静的心与万物相处,与时间言和,一切才刚刚开始。能最终在时间里留下一抹有质感的色彩的,只属于那些真正把人生活出了色彩的人。那样的人,一生的长短不再被时间定义,而是挣脱了时间的束缚,成为时间的一部分。
活在当下。再无倒计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