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采
她站在村庄里一个僻静的角落。
是她故乡的村庄。
她看起来无所事事。只有她自己知道,她在做一件对她来说很重要的事——观察这个她再熟悉不过的村庄。
这些年,她回到村庄,仿佛就只有这一件事可做。或许她被村庄深处某种隐秘而巨大的力量给擒住了,以致于她近乎偏执地反复观察村庄。
她又仿佛不认识这个村庄。或者说,这个村庄令她越来越感到陌生。
并不奇怪。她在变。村庄也在变。
不变的是多年来她一直作为一个观察者出没在村庄里。
最开始是无意识地观察。后来则是下意识地观察。
从村庄的哪里开始观察都可以。只要目光所及是村庄。
这一次,她的目光先是落在对面的山上。
她的老家,就在对面的山上。
秋色正在山林里纵情渲染。将她的老家一并渲染着。
房前屋后,一树树桂花灿然盛开。汹涌浩荡的香气如潮水一般向着整个大地和天空蔓延。
那座两层的灰白色的房子真的是她的老家吗?她忽然间有点不确定。
那更像是一个与她无关的离她很远的悠然自在的所在。半掩的窗户,敞开的大门,似在打开某种总被忽略的东西,又像在收拢一些不易察觉的事物。闲挂在屋檐下的一串串红红的辣椒,斜倚在墙根处的几把锄头,似梦似醒,欲语还休。
久久地凝视老家的房子,错觉自她心底升起——房子好像是长在那里的。
也不是错觉。房子也是有根的。房子也曾像树木一样从大地上站起来,一点一点长高。只不过,树木怎么长都没有老态,房子长到一定的高度就停止了肉眼所见的长,而在时间展开另一种长,慢慢地长出了老态以及沧桑。就像一个人在时间里慢慢长出的老态以及沧桑。
更叫人迷恋的是,房子掩映于郁郁葱葱的树木间。树木遮掩了房子的大半部分,连同通往房子的那条路也给遮掩得了无痕迹。这使得房子甚至有了些许的神秘感。
不仅神秘,她还惊异地发现,老家的房子竟有一抹隐于山林的况味。
不知怎地,她脑海里不由得想象远去的时空里那些隐者模糊得近乎虚幻的面容以及隐者们用来隐匿自我的房子的样子。那个瞬间,她的观察与她的想象失去界限。
记得在村庄那所小学里,她坐在四面漏风的教室里打开语文课本第一次读到《寻隐者不遇》时,她的思绪透过纸背,不受控制地去到一座不知在何处的云雾缭绕的山里。尽管年幼的她并不真正明白隐这个字的内涵,但她确实在放任思绪随诗意纷飞的过程中隐约体验到——隐,或者说接近于隐——的无可替代的超然感与诱惑力。当时,她就想象过诗中那位隐者所居住的房子是怎样的:应当也像隐者本人一样,隐于云深不知处的山中,有山野一般的色泽和气韵。
呵,她的老家,她眼前的那座房子,在山中,时常被云雾缭绕,但不属于哪个隐者,只是一个普通的素朴的农家居所,从来不存在什么隐不隐的。
她笑笑自己。她刚才不过是将一种关于隐的情思投射到老家的房子上。人哪,总是一不小心就陷入内心的幻相里。但有一点是确定的,那就是她在老家曾经过着一种不被打扰不被定义的与隐有一定相似性的生活。
她曾在那座房子里度过她的童年和少年时代。现在的她,羡慕从前的她在老家的生活。
她再也回不到从前。没有谁能回到从前。
也没有关系。她可以在此刻把从前在老家的生活重新观察一遍。
多少个清晨,她站在老家的院子里,看晨曦里的村庄从容不迫地醒来,背负着古老又新鲜的烟火人间继续前行。村庄深处一定有一村庄人没怎么在意却始终牢牢地抓住一村庄人的心的东西,在晨曦里若隐若现,以至于一村庄人各自在晨曦里开启新一天的奔赴,仿佛要这样奔赴着直到地老天荒。
多少个黄昏,她站在老家的院子里,看晚霞映照下的村庄极尽妩媚亦极致安详,缓缓归家的农人踩碎一地霞光。村庄的确是一个具有无可比拟的诱惑力的令人安然的归处。当然,不是所有的归都在村庄里。村庄之外,各种归在黄昏里进行。她发现,有一个白天里走失的她,常常在霞光满天的黄昏里归来。村庄总能召唤白天里那个走失的她归来。归归归!老牛在归家,鸟儿在归巢,落日归于西山……霞光把所有的归笼罩、抚慰——那是来自天际的慈悲,不挑三拣四,也不厚此薄彼。
多少个月夜,她站在老家的院子里,看月光抵达村庄的每个角落,也抵达她的内心。月光下的一村庄人好像不是白天里一村庄人。村庄里的每一个白天里的都无法阻止月光下的那个自己到来。月光下的每个人也不认出白天里那个自己。那些个月夜里,她毫不费力地将自己完全地打开过,任月光毫无阻碍地照进她身体里的所有角落,照彻她的心灵。留在她心里的月光,伴她在度过许多个破碎的瞬间。
多少场风里,她倚在老家的某扇窗前,听风经过村庄。风是最捉摸不定的了,风一直潜伏在村庄里,谜一般地出没。每一场风都不同。风把村庄里一些事物吹到半空中又落下来,散落在村庄里,等待村庄里的人闲下来的时候慢慢地认领。风把另一些事物往大地深处吹,多吹几次,就沉得越来越深,难以再浮出地面,因此村庄里的人总感觉有什么事物再也找不见了。她也听画眉呀喜鹊呀麻雀呀燕子呀纺织娘呀蝉呀蛐蛐呀青蛙呀从不受风的影响,在窗外奏响一曲曲天籁。有时候她很想加入窗外的合唱,不过她终究没有开口,她总是在虫鸣鸟鸣里感到羞愧。她其实就像一阵风,她经常不知道自己究竟在想些什么,要去哪儿,疯起来自己都害怕。
多少场雨里,她待在老家某间房里,听雨打在芭蕉上的声音,雨落在青瓦上的声音,雨砸在石板上的声音,雨滴在泥土上的声音。雨轻柔,雨绵密,雨缥缈,雨急促,雨激烈,雨狂暴。村庄接住每一场雨,万物在雨里生生灭灭。她听雨,听雨落在万物上的声音,此间,她幻化成无数个她。
多少场雪里,她站在大门前或是窗前,看雪把一个村庄变成另一个村庄。这个世间,她最难以抗拒的,大概就是雪了。雪把村庄里一些事物凝住了,连同她的某些思绪,她不想挣脱。雪一边凝住一些事物,也融化一些事物,包括她的某些思绪,她不想躲闪。她愿意把自己所有奇奇怪怪明明灭灭的思绪都交给雪。不是,她只差把整个自己都交给雪。雪就是雪,雪才不管像她这样的人是怎么想,雪不为所动,雪始终轻盈得像一个纯净而永恒的寓言。
她在老家的院子里和家人一起撕苞谷、晒黄豆、剥板栗、串辣椒,也和家人在院子里闲坐、喝茶、看星星。她在老家的院子里大声地背书、唱歌。她在老家的院子一角笨手笨脚地种花。她在老家的院子里院子外追蜻蜓和蝴蝶。她在老家的厨房里和母亲一起做饭。她在老家屋旁的田地里栽菜、扯葱、拔萝卜、摘黄瓜。她在老家屋旁的小路上漫步。她在老家那棵石榴树下发呆。她在老家那片桂花树间沉思。她也曾在老家的院子里摔过跟头,在老家屋旁的小路上被石头绊倒。
那些年,她在老家的各个角落干得最多的事,就是向往村庄以外的远方。那个她,怎么也没想到,多年后,老家以及老家所在的村庄终究成了她最依恋的远方。
老家那扇暗红色的布满划痕和裂口的大门,几乎每天清晨都由她母亲打开,深夜由她的母亲关上。吱呀,吱呀!开关时,大门都会习惯性地叫一声。日子就这样在吱呀吱呀声里轻轻地划过。有时候风也会把大门吹得关上又打开,于是吱呀吱呀地响个不停。风是粗鲁的,母亲是温和的,因此,母亲与风弄出的吱呀声是不同的。母亲开关大门的吱呀声总能让她感到安心。风在大门上制造的吱呀声会令她感到不安。
老家东北边那间厢房,曾放着一副石磨。每逢过年过节,她的母亲就推石磨磨了豆浆,做豆腐。她站在石磨边,用一把小勺子舀了带水的黄豆往磨眼里倒。随着母亲的双手有节奏地转动,石磨匀速地转动起来,一粒粒被水泡得鼓胀鼓胀的黄豆被磨成淡黄色的豆浆,顺着两块磨旁中间的规则的纹路流到环形的磨盘里,再流向母亲支在石磨出口处的木桶里。母亲用那副石磨磨出的豆浆做的豆腐特别嫩滑。看母亲推起来好像很轻松的样子,她自己推起来才知道推磨既要力度适宜又要掌握技巧,用力过猛有可能会掀翻最上面那块磨石,双手要握着磨杆子找准石磨旋转起来的弧度,顺势推动使石磨匀速转动起来。后来,母亲推不动石磨了,石磨就被闲置了,积满灰尘。再后来,父亲找人将石磨抬到屋旁的空地上,成了几块没用的石头。
从前她觉得她的父亲就像块石头。成天皱着眉头,从不说半句温和柔软的话,脾气比石头还硬。父亲像跟这个世界有仇哩,但又说不清究竟是怎样的仇。父亲在家里干活都像在发泄仇恨。父亲在院子里划柴,斧头在他手里起起落落,噼啪噼啪的响声震得飞过院子上空的鸟都不敢停留一秒。父亲在院子里打麦子,连枷被他挥舞得虎虎生风,麦子们惊慌失措地被他打得四处乱飞。父亲只有在有人来家里找他聊文章或写文章的时候,眼里才会闪现明亮的光,兴起时,还会打几个很夸张的哈哈,简直忘乎所以。她小时候不懂的实在太多,其中父亲是她怎么都懂不了的。她跟父亲一点都不亲近,什么事都不跟父亲说。
深呼一口气。她感觉,她好像把从前许多时刻的生活重新过了一遍。又好像那并不是她从前的生活,而是属于一个跟她很像的人的过往。
她摇摇头,又点点头。
那么,是谁让那样的生活划上了句号。是谁在替她继续那样的生活。
她茫然又忧伤的目光,划过天际。白云悠悠,仿佛可以带走她的茫然和忧伤。
白云真好,尤其是村庄上空的白云,总能在她需要抚慰的时候悄无声息地抚慰她。她望着白云,微微一笑。她能回馈给白云的,除此之外,别无他物。
她继续观察。
她始终相信,每一次观察都是关乎生命丰盈的体验。村庄给予每个观察者的东西都是不一样的。她需要做的是奋力抓住村庄不动声色地传递给她的那些忽远忽近、若即若离的所在。
这个世间,她想抓住的所在,已经不多。
村庄北边山脚下那片田地里,二叔正在挖红薯。二叔老了,动作吃力且迟缓,像在把年轻时挖红薯的动作进行一场慢回放。她记得,二叔是村庄里干活最麻利的人之一,天不亮就扯起嗓门唱着不着调的歌,急匆匆地下田了。印象中,村庄里好多个清晨,好像都是在二叔的歌声中到来的。村庄里再也听不到二叔的歌声了,二叔现在连话都懒得说一句。从前唱歌的二叔有清晨的属性,如今沉默的二叔染上了黄昏的属性。
村庄里的更多地方,乡亲们各自埋头忙碌着或者闲着。
董幺婶又在种了一辈子的那块田地里种菜,董幺婶花白的头发被秋风吹得有些凌乱,董幺婶颤了颤,原本就矮的身子又矮下去了一些。不,董幺婶种着种着,村庄里的许多事物纷纷在她面前矮了下去。包括村庄里那座最高的山,都在董幺婶面前矮了下去。村庄里的婶婶、伯母以及老婆婆,大多数一辈子都在田地里忙活,她们把村庄里所有田地种成一块田地。她们也曾风华无限,也曾在村庄里向往远方。田地在她们手里依着时令有条不紊地蓬勃着丰腴着,她们日复一日地走向枯萎与凋零。她用尽全力逃离了村庄里那些女人们的生活。但她并没有感到逃离后的她以为会有的快感。一点儿也没有感到。她不过是换了一种方式,在另外一种田地里,挣扎着前行。
狗哥赶着他的羊群,慢悠悠地从村庄南边的那条小路经过。狗哥一年四季总是赶着羊群在村庄里转悠。谁知道狗哥怎么那么喜欢与羊群待在一起。狗哥学羊叫的声音,简直能以假乱真。狗哥咩咩咩一叫,羊们就围到他身边来。羊群好像还是几十年前的羊群。狗哥好像只是从前那个狗哥的影子,灰蒙蒙的,单薄得要融掉似的。
元伯伯又在村庄里转悠。这个村庄里,最闲的人大概就是元伯伯了。元伯伯一生未婚,无儿无女,住着他的父辈留给他的两间破旧的屋,种着几分薄田,平时做点零工挣几个小钱。元伯伯不串门,就爱在村庄里没完没了地转悠,好像村庄是用来转悠的。元伯伯这会儿正弓着背走在村庄里新修的那条公路上。元伯伯走得很慢,一辆辆车子自他身边疾驰而过,把他的慢衬得更慢。没有什么都改变元伯伯这一生慢悠悠的节奏。时间在元伯伯的节奏里似乎失去了威严。时间也终将收走元伯伯的节奏,收走每一个游走在时间里的人的节奏。那么,慢一点悠一点何尝不好呢。每个人都不过来尘世里转悠一圈,在时间的长河里转悠一瞬。
剩娃子背着一背篓撕了叶子的苞谷,从村庄西边那条田间路往家里走。剩娃子一如既往地把他那张面无表情的胡子拉碴的脸对着他面前的路。剩娃子就这样在村庄里走了几十年。剩娃子更像一个干农活的机器,接连不停地在田地里干这干那。剩娃子也沉默了几十年,自从他那个跟他订了婚的女子坚决向他退婚之后。剩娃子只剩一个空空的躯壳在村庄里,在人间。剩娃子在这个秋天又萧索了一些。或者,更像是剩娃子让这个秋天的萧索深了几分。剩娃子背上的苞谷在秋阳里像一团闪耀的黄金在村庄里移动。剩娃子脚下的尘土一再飞扬。剩娃子就快要走到他的家了。可她觉得,剩娃子在流浪。
那座竹林下的房子的灰瓦的屋顶飘出了一缕炊烟。是翠伯母在做饭吧。她记事起,翠伯母一家就住在那座土墙瓦房里。翠伯母生育了七个子女。翠伯母的老公五十多岁就去世了,子女们长大后各自成家,只剩翠伯母独自一个住在那座土墙瓦房里。如今翠伯母七十多岁了,还种着几块田地,养猪喂鸡,时不时地提着一竹篮子鸡蛋向周围没喂鸡的农家卖。翠伯母见谁都大声地打招呼,满是皱纹的脸上堆满了极其夸张又略带一丝不自在的笑。她每次看到翠伯母,都惊讶于翠伯母那远超同龄人的精气神。她无法看见自己七十多岁是什么样子,七十多岁的她该是比现在活得更明白了吧。也说不定会更糊涂。
翠伯母屋顶的炊烟淡了下去,就快要消失了。她留不住任何一缕炊烟。她没有忽视遇见的每一缕炊烟,是否算一种抚慰。村庄里,像这样的土墙瓦房越来越少见了。像这样的炊烟也随之难得一见了。她想起多年前,村庄里一天到晚都飘着这样的炊烟,而那时的她竟没有认真地看过一眼。她以为这样的炊烟将永远地萦绕在村庄里。
村庄里还有几座土墙瓦房,多年来已经没人住了,空空荡荡地矗立在原地,像在固执地守候着什么,又像在悠然地远离着什么。再也不会有炊烟从那些波浪一般起伏的灰瓦间婷婷袅袅地飘出来。只有无尽的尘埃落下来,覆盖曾经的生活痕迹。她终于感到了尘埃的重。以前她觉得尘埃很轻。她甚至觉得,谁若是伸出手指轻轻一推一下被尘埃层层覆盖的老房子,老房子就会轰然倒塌,分崩离析,加速变成新的尘埃的过程。
村庄里的新房子越来越多。有的是在推倒了曾经的老房子后修建的,有的是另择地点修建的。村庄里的房子也跟村庄里的人一样,一茬一茬地老了,归于尘土了,与之相应的,一茬一茬新的出现了。老的常常免不了给新的腾地儿。也有尘埃落在新房子上,不过有人给新房子擦掉尘埃。老房子也曾是新房子。新房子都会变成老房子。落在每座房子上的尘埃是一样的。落在每个人身上的尘埃是一样的。
她把村庄里那些新房子扫视了一遍。那是村庄里的人过上新生活的象征。只是村庄里这些新房子,留不住村庄里的年轻人。就在她站的那条路不远处,去年刚结婚的阿霞挺着大肚子坐在大门边打电话,看阿霞脸上的笑容以及语气,就知道在跟远在上海打拼的老公聊着开心的话题呢。阿霞回来小住几天,很快就要回上海了。村庄里阿霞这个年龄段的人,几乎没干过农活。她不知道那些年轻人离开村庄后是否终有一天会像她一样怀念曾经在村庄里的生活。她可以断定的是,她以及村庄里的很多年轻人,都不会接过父辈的农具,把余生交给田地了。村庄里那些田地,将由谁来种,她想不出答案。
她认识的乡亲,有一部分永远都不用在村庄里忙这忙那了。他们无一例外地沉入了村庄的泥土里。他们留在村庄里的仿佛只是一场旧得不能再旧的梦。
谁家的小娃在田埂上奔跑呢,洒落一串银铃般的笑声。这笑声,瞬间让整个村庄年轻了几分。
她想起她还是个小娃的时候,笑声也这般快乐、清亮。但她打小就不擅长笑。更不擅长哭。因此那个小小的她有时候叫人哭笑不得。
她六岁那年一个夏日,她在她家不远处一个四周是石头的天然水塘边玩。她一会儿看看天,一会儿看看水塘里倒映的天,脑子里想着些不着边际的事。难得水塘里的水是清澈的。水塘里的水是一股活水,一年四季都不断流,水塘附近的人家经常提着一筐筐猪草来水塘里淘洗,因此大部分时间水都是浑浊的。
忽然,她看见一条蛇自水塘一角的石缝里慢慢地爬出来,爬到水塘边的一块陡峭的石头上,摆出一个弯过去弯过来的造型后,便一动不动。这是此前从未见过的一种蛇。蛇长一米左右,细细的。蛇身上由暗红、土黄以及深褐色组成的精巧图案深深地吸引了她,最令她惊诧的是,蛇昂起的头上竟然有一个字:王。这不就是村庄里的大人们提起过的王蛇!大人们不说王蛇很难见到吗,她盯着蛇头上的王字看了又看,简直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强压住心里巨大的激动,命令自己必须静静地看着。她不敢弄出一丝声响,生怕把那蛇惊跑了,她强烈地渴望多看一会儿。她有一种感觉,或许以后再也不会看见头顶长着王字的蛇了。那蛇竟然在石头上趴在了五六分钟吧,然后昂了一下头,吐了几下信子,钻进水塘边的草丛里消失了。那蛇还会再出现吗,会不会顺着原路爬回水塘一角的石缝里,她怔怔地想着。自始至终,她都没有感到一丝害怕,更没想过离开。随后,她迫不及待地跑回家,将这新鲜又奇异的看见讲给家人听,家人们都在忙活,一开始都有些不相信。家人后来总算相信了,感到后怕。
直到现在,她都没感到后怕。她还清楚地记得那条蛇身上的图案、那个透着凌厉和寒意的王字,以及蛇从石缝里钻出来的样子、在石头上爬行的样子、最后消失在草丛里的样子。这是属于她的近乎奇特也带着些许冒险意味的经历。除了家人,她没对别人讲过。讲出来一定会颠覆别人眼中的她。她拒绝解释,拒绝自己的某些面被看见。
她当年的预感直到现在倒也真没被打破,她再也没有见过头上长着王字的蛇。那个水塘还在,附近住的人家少了,几乎没有人在水塘里淘洗猪草了。她偶尔从水塘边经过,会瞥一眼多年前那蛇出没的地方。那蛇像天上的云一样,早已下落不明。那个淡定地看蛇的她,仿佛还在原地,中年的她仿佛只要往原地一站,就能进入时空隧道,变回那个无所畏惧、满怀好奇的小女孩。
秋风撩起她的长发。秋风撩不动她的心。她早已是一个自带秋意的人。秋天不会收留任何一个自带秋意的人。好多个秋天里,她都没能进入秋天。但她一点也不急,村庄收留她就很好。村庄不会管她带秋意还是冬意。村庄甚至能将她的秋意变成她眼眸里的光亮与温暖。
她想,她在观察村庄的时候,村庄里有没有人在观察她呢。她环顾了一下四周,别说有人观察她,压根就没有注意到她吧。村庄里的人总有忙不完的活儿,大概从来没谁注意到她吧。挺好的,比起被注意,她更喜欢被忽略。被忽略令她有种类似逃离了束缚与枷锁的惬意感,而且,能让她更明晰更迅疾地靠近她观察着村庄的内核,靠近真实。
她再一次将村庄里那一块块农田、那一座座农房、那一条条小路细细打量。她不急于即刻抓住些什么。有些东西,将在此后的某个瞬间自她心底里显现出来。因了这一点,她对将来,更准确地说,是对将来的自己怀有一种无法归类的期待。
她观察村庄,其实也是观察她自己。
她从未真正地离开过故乡的村庄。那个在城市里日复一日不停奔忙的她,常常在停下来的间歇默默地回望故乡那个村庄。城市里的一切都无法长久地吸引她的目光。她的目光在城市里总有种无所适从的感觉。说到底,她与城市里的一切有着无法消除的距离,哪怕她在城市里生活了一年又一年。她常常在城市里陷入恍惚:她在替谁过着一种她并不适应且始终充满陌生感的生活。她恨不得落荒而逃。
慢慢地,她的目光走向平和。时光卸掉了她目光里的一些东西。时光也坚定了她目光里的一些东西。她可以平和地看向任何地方任何事物。
她在城市里还学会一样本领,那就是自动屏蔽喧嚣。这令她的目光愈加平和。
她平和的目光,无数次越过城市里林立的高楼,越过重重山峦,抵达故乡的村庄。没有什么能阻碍她平和的目光抵达她心心念念的地方。
她看见,她在故乡的村庄的各处徘徊、沉思、微笑,轻盈得像在挥动隐形的翅膀。她看见,她在故乡的村庄里能随意切换年少或者老去,她上一秒可以是5岁,下一秒可以是70岁。她还看见,她在故乡的村庄里似乎做着一个长长的梦,那梦就像一层透明无形的壳,她出不去,别人也进不来。
在城市里,她更清晰地看见她的身体与心灵都沾染着故乡的村庄的种种气息。
这些气息,填满她所有空,使她带有几分村庄的气韵。
她就要与村庄纠缠不休。城市里的她,差不多是一个幻影。
她回到村庄里,是让她的幻影与真实的她重合。
她大部分时间里是破碎的、分裂的。她在故乡的村庄的某处偏执又热切地观察着什么,于她而言,还相当于一种疗愈。她不断地观察村庄,不断地见到自己,修复自己。
她只是一个无法自拔的与村庄有关的观察者。仅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