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采
一
我第一次对雨感到深深的恐惧,是在我读初二时。
那个夏日午后,我在镇上的初中上放学前最后一节课。天色阴郁,我烦闷得想大吼三声。当然啦,也只是想想,我得把吼声堵截在喉咙处,不然不得把讲课的老师和听课的同学们给吓一大跳。
下课铃声终于响起,我背着书包急匆匆地往家赶。天色更阴郁了,我的心也更烦闷了。
约莫走了五里路,我从宽敞的公路转入一条弯弯曲曲的乡间小路。走这条乡间小路可比走公路早一些到家。这个时候,漫天的乌云在奔涌、翻卷、拉扯,那阵势像要摧毁天空以及天空之下的一切。起风了,风或许被乌云的阴郁给传染了,到处乱窜,把大地上也弄得阴森森的。天迅速暗了下来,仿佛黄昏提前来临,甚至仿佛世界末日就要来临。一场无法估量的暴雨正在不可一世地酝酿。
巨大的压迫感从四面八方向我袭来。那些狂妄的乌云以及疯了一样的风穿透了整个我。我加快脚步。一是因为我没有带伞。二是我心里的恐惧正在失控地膨胀。
走到一个拐弯处,豆大的雨点就恶狠狠地打下来了。像一场战斗正式打响,天空向大地发起猛烈的攻击。一时间,大地没有还手之力,只能默然承受。
雨点不断地打在我头顶、脸上、身上,轻微的疼痛在皮肤里蔓延。无处可避。周围没有一户人家,只有几株约莫两丈多高的栾树。
雨点越来越密集。风刮得更猛了。我硬着头皮继续往前走。雨水迷蒙了我的双眼,眼前的一切都陷入恍惚。更糟糕的是,打在脸上的雨水令我感到呼吸都成了一件略显费劲的事。我不停地用手抹去脸上的雨水,以便于看清眼前的路,顺畅地呼吸。
很快,我就被暴雨侵袭得狼狈不堪:身上全淋湿了,雨水顺着我的头发、我的衣服往下流。最恼火的是,尽管我将书包护在了胸前,还是没能使书包以及里面的书免于被淋湿。一想到书里所做的笔记以及我写的作业被雨水晕得面目全非,我就几近崩溃。而且,我既不能扔掉,因为我不可能弄到一套新的,又不能忍受此后一段时间要一遍遍地翻开皱巴巴脏兮兮的书和作业本。
我恨透了这暴雨。恨意使我可能也面目全非,只是雨水掩盖这一点。
四周的草木在风雨里摇晃着,颤栗着。但草木就是草木,从生到死都直面一切风雨,草木骨子里透出来的韧性使我羡慕又羞愧。我拼命压制内心里早已泛滥成灾的恐惧,以保持所剩无几的从容与镇定。
忽然,一声沉闷的响声吓得我一激灵,不由得停下了脚步。我循声望去,原来是我正前方路边那棵栾树上一大截树枝在暴雨中折断了,掉落下来,重重地砸在路上,枝叶乱颤。如果我走快一点,就砸在我身上了。我倒吸一口凉气,停在原地,好一会儿不敢动弹。可一直停在原地也不是办法,我身边也有树,也有可能有断裂的树枝掉落。该死的暴雨,我在心里狠狠咒骂。咒骂的同时,又暗暗祈愿暴雨快些停。
我被暴雨和狂风裹挟着,每走一步都要控制好瘦小的身体保持平衡以不至于滑倒。我根本不像是走在路上,而是陷在了由暴雨携手狂风制造出的一个危机四伏的无边无际的牢笼里,没有退路,也找不到出口。我犹如困兽,却没有困兽一般的野性与能量,连试着去冲破牢笼的底气都没有。
冷。我在夏日里感到可怕的冷。从内心里透出来的冷。冷得我的身子有些不听使唤。
离家还有七八里路。家一下子变得无比遥远。我不知道我何时才能走到家,且开始不确定我是否能走回家。我心里所有美好的温暖的希望纷纷在暴雨里分崩离析。我想哭,但眼里没有泪水。我想大声地叫喊,喉咙里却发不出声音。那是一个从前没有出现过的我,这令我更加无措。
暴雨加强了攻势。风略有收敛。天地间已然被风雨制造的昏暗迷茫以及混乱所占据。恐惧感彻底吞噬了我,还有如暴雨一般肆虐的沮丧。目之所及的草木仿佛都变成了妖魔鬼怪。我甚至怀疑忽然间会有什么怪异的东西从我附近的地方冒出来。我好像被抛弃了,但又说不清是被什么抛弃了。我就快要在暴雨中碎裂开来。我的心境近乎是绝望的。
支撑我拖着沉重的身子艰难地往前走的,是那个多半同样也处在暴雨中的家。那是我唯一的归宿,是我可以躲避风雨的港湾。我只要在家里,就不惧怕暴雨,什么都不惧怕。啊,家,家!
我一定要回到家。我要穿过暴雨,穿过任何阻碍我回家的所在,回到这个世间属于我的最温暖最安心的地方。有点奇怪,这个想法竟像信念一样,竟然慢慢地驱散了我的恐惧与沮丧,让我重新有了力量,重新看见了希望。
暴雨在持续。风小了些。
我挺直了身子,坚定而决绝地沿着泥水横流的乡间小路,向着家的方向前行。
暴雨有减弱的迹象。这令我的精神为之一振。
终于,在离家两里路左右的地方,雨停了,风也停了。天色渐渐变亮了。远远近近的青山经过暴雨的洗礼后,更青了。丝丝缕缕的薄雾飘在山间,像在与青山窃窃私语。部分草木还是呈狼藉的样子,但更多的草木很快恢复了挺拔的姿态。有鸟儿飞来飞去,不时停在某棵树上叫几声。我听不懂鸟在叫些什么,但这不重要,重要的是,鸟这一叫,把我的心给叫明亮了。一切仿佛重生归来。
我顾不上拧一拧衣服里的雨水,擦一擦脚上腿上沾的污泥,我需要大口大口地顺畅地呼吸雨后的空气。是雨后山野间特有的清新空气,能给人注入强劲活力的空气。我也有种恍若重生的感觉。
活着,谁都会经历暴雨吧。有那么一瞬,我竟有些感激老天让我独自经历了一场暴雨。尽管暴雨带给我前所未有的恐惧和绝望。但暴雨终会过去,独自经历过一场暴雨的我,不再是之前的我。我可以确定的是,以后再遇到暴雨,我不会再那般恐惧了。
快到家时,我远远地就看见母亲站在院子里向我回家的方向张望,我的眼眶瞬间就湿润了。我奔向母亲。母亲一见我,紧锁的眉头终于舒展开了。母亲知道,下暴雨的那个时间段,我在放学回家的路上,而且那个星期我忘了带伞去学校。母亲得多担忧啊,母亲的心里必定经历了另一种暴雨吧。但是母亲见到我,并没有说出她的担忧,只是接过我的书包,把书拿出来,放到通风的地方,一本一本地摊开,然后吩咐我赶紧洗头洗澡,换一身干净的衣服。我点点头,强忍着眼泪,没有说话,默默地按照母亲的吩咐去做。
那是我唯一一次没有打伞独自穿行在暴雨中的经历。恐惧是能叫人长记性的。自此之后,天气多变的夏日,我出行总是会带一把伞。我怀疑我恨不得退回到那场暴雨里,把伞撑开,多少挡住一点暴雨,多少有一点安全感。
此后几年夏天,每逢下暴雨的日子,我就会不由自主地想起那场暴雨以及我在其间艰难行走的情形。种种细节,历历在目。或许有一个我其实没能走出那场暴雨。就连我心里在那场暴雨中产生的巨大恐惧都那般清晰地呈现出来。
在一些恍惚的瞬间,我又觉得,我在那场暴雨中的经历似乎不真实,而只是一场旧得不能再旧的梦,灰蒙蒙的,轻飘飘的,就要融掉似的。
再后来,也是一个下着暴雨的午后,站在老家大门外的我,无意间看见一个女子顶着暴雨行走在家门前那条路上。她身上挂着几块黑不溜秋的破布,乱蓬蓬的头发遮住了大半部分脸,看不出她的年龄和长相。她大概率是一个流浪者。暴雨打在她身上,她好像一点也不关心,更没有显出难受、害怕或焦躁。她不紧不慢地走着,比好多人走在阳光下还要从容。她从哪里来,她叫什么名字,她的家在哪里,她还有家吗,她为何会成为一个流浪者,她像这样穿过了多少场暴雨,她将走到哪里去。她是个谜,暴雨打湿了这个谜,令这个谜的谜意更加浓烈。
她身体里似乎有一种比暴雨更复杂更不受外在因素影响的东西来面对暴雨。或者,她自绝于尘世里的一切,暴雨又算得了什么。又或者,她不曾对这个尘世的万物有正常的认知。她看起来仿佛并不需要一把伞。这令她跟那些在暴雨中从不躲避也无从躲避的草木有一些相似的特性。这也令暴雨失去了一些威严。
她慢慢地消失在村西边路的尽头。她消失的地方,暴雨的帘幕迅速合上,好像她不曾出现在暴雨中。
我怔怔地站在原地。我把目光从暴雨中收回来,却有无数场暴雨在我眼前重叠。我看见,一个一个人走在暴雨中,急促地,慌乱地,无力地,漠然地,从容地,淡定地,潇然地,凶狠地,颓丧地,决绝地,……。暴雨无情,对所到之处的一切都无情,包括人。像我这样曾在暴雨中陷入恐惧的深渊的人,有多少呢。像那个流浪者一样无视暴雨的人,有多少呢。
总有一场暴雨,是一个人无法避开的。总有一场暴雨,是落在一个人的生命里的。总有希望与开始在暴雨中酝酿。总是苦痛与终结在暴雨中发生。不是每个在暴雨里的人都与暴雨有过某种看不见的交锋。不是每个穿过暴雨的人都来得及回望暴雨以及暴雨中的自己。一个人与暴雨的关系,没有定数。
我无法得知在未来的日子里,我会与暴雨产生怎样的交集。
我可以确定的是,我在暴雨中不会再有那样的恐惧。随着恐惧一起远去的,还有我的青春年少。
二
春雨,大概是雨是温柔的样子吧。
春雨,春雨,哪怕只是这般轻轻一念,一个人的心里也会不由得生出无可比拟的柔情来。
春天,仿佛是在一场一场春雨里苏醒的。经历了一个冬天的寒冷、凌厉、萧索与沉寂之后,春雨就那样轻轻悄悄地从苍穹洒向大地,一点一点地唤醒所到之处的生机与活力。
春雨更像是上苍用一双无形的大手在对大地上的万物进行盛大而细腻的晕染,三下两下,大地上就呈现出一派也清新也温婉也明快的画意与诗情。
就连诗情画意里的人,也褪去了在冬天里积存了太久的沉郁以及苍凉,有了在春天里特有的那种难以遏制的活泛劲儿与希冀感。这仅指那些任由春雨落到心里去的人。也有春雨抵达不了的心灵。但春雨不会计较这些,总是毫无差异地洒向大地上的每个人。
春雨飘着飘着,春天就走向姹紫嫣红,走向一场义无反顾地奔赴,走向填满整个尘世的丰盈与宏阔。
小时候,我在故乡那个村庄荒度了一个又一个春天。那个年少的我,不曾有意或刻意去感受春雨。我只是在不知不觉间被春雨的吸引,并受到春雨的洗礼与感染,因此,那些关于春雨的场景那般深刻地印在我心里——
春雨打湿灰瓦的屋顶,使灰瓦的色泽深了几许。斜倚在瓦片之上的枝枝桃花梨花,在春雨里愈发娇艳欲滴。一些花瓣随着春雨飘落在瓦片上,使瓦片似乎也芬芳起来,柔润起来。
春雨落在清溪里,清溪泛起层层涟漪。清溪畔,根根倒垂的柳条在春雨里微微颤动。
谁家的新燕飞在春雨中,划过一道道优美的弧线,洒下一串串清脆的呢喃。
谁谁谁家的炊烟袅袅地升起,好像要将春雨撩开一道道缝隙。只是好像。没有什么能使春雨出现缝隙或破绽。温润是春雨的表象,温润之下,藏着春雨不同于夏天的暴雨的霸道。
谁在春雨里披着蓑衣戴着斗笠驾着水牛在犁田,水牛不时甩甩尾巴,把一些春雨甩飞,甩到不时呵斥水牛的谁的脸上、身上。
谁背着背篓扛着锄头走在弯弯的乡间小路上,路边的油菜花与豌豆花纵情摇曳。时节不等人哪,田地也在催促哪,春雨下就下吧,总有些活得顶着春雨去干哪。
谁站在一行行青青的麦苗前,随风略微有点倾斜的春雨飘洒下来,提亮了麦苗组成的诗行,也提亮了麦苗边观者的眼眸。
谁提着竹筐到田里采摘蔬菜,谁站在蔬菜中间,春雨落在谁和蔬菜上,谁和蔬菜好像一样新鲜。至少,谁在某个瞬间,心里一定会闪现如蔬菜一般新鲜的念头。
谁赶着羊群出没在村庄里,羊们欢快地啃食新萌的带着雨珠儿的嫩草嫩叶,谁咩咩咩地叫几声,羊们就围到谁身边来。
……
关于故乡那个村庄在春雨里的场景,大多都是美好的。我不知道是我的潜意识选择性地牢牢记住了那些美好的场景,还是春雨唯美了那些场景。
当然,记忆里从来都不缺少关于故乡那个村庄在春雨里与美好相对或离美好有点远的所在。比如,村庄东头哑巴丙辛那间低矮狭小逼仄的板壁屋,就快要承受不住春雨的重量,只差在春雨里碎裂开来。丙辛倒是好像不担心这一点,谁经过他的破屋前,他就探出头来咿咿哇哇地打招呼,脸上挂着多年来不变的讨好式的笑。
再比如,总有人在春雨里呼出最后一口气,惹来一片哭声,然后沉入村庄的深处。汹涌的悲戚使春雨变得无比沉重。
又比如,还有村庄里那个叫秀秀的枯瘦如秋草的女子,常常在春雨里呆呆地站在那棵老槐树下,一动不动。她头顶的槐花开得有多绚烂,她的双眸就有多绝望多死寂。她身后不远处那个土墙瓦房里,常常传出她被其公婆或老公打骂时发出的凄厉的哭声。
还比如,村南边桂婶,站在大门口望着进村的那条路,她的儿子就是从顶着春雨从那条路走出去了再也没回来,且杳无音信。那条路就要被桂婶望断。桂婶做梦都盼着儿子某一天从那条路走进村,走向她,回到家。梦一直没能实现。桂婶才五十出头,已苍老得像有八十岁。每年的春雨都如期而至,桂婶的眼神穿过层层春雨,去过她不曾到过的种种远方,搜寻儿子的影踪。桂婶的眼神太苦楚太荒凉,使春雨也有些凌乱。桂婶是不是在恨春雨太无情,天知道。
……
所有不那么美好的所在,需要一些美好的所在来中和、来冲淡。这个尘世里,从来没有孤立的美好,只有相对的美好。春雨差不多像一种浩大的慈悲,抚慰大地上的一切。包括故乡那个村庄。
大地上那么多村庄。那个年少的我,曾在春雨里想象别处的村庄是什么样子,那里的人过着怎样的日子。也曾想象自己穿越时空,生活在唐朝、宋朝或明朝的村庄,或者生活在两千多年前的某个村庄,我过着一种怎样的日子。是的,我在春雨里干得最多的事是放任自己想着些漫无边际的事。春雨犹如恰到好处的掩护,任我的思绪放肆驰骋。乘一抹春雨,我就可以抵达那些只有我一个人知道的地方。有时候,我仿佛变成了一滴春雨,于是我暂时地隐去了作为一个人的形态以及所谓的情感与思想,我只有春雨的清澈、轻盈以及无形无色。借着春雨,我一次一次地深入春天。那些年,我的眼眸里一年四季里漾着春天般的光芒。
长大以后,离开了村庄,每年春天,春雨还是如约而至。我对春雨的好感依然不曾减少半分。但我也悲哀地发现,我没有办法像从前那样轻松自在地看春雨。我离春雨越来越远。而且,我总是在春雨里无端地发愁。更准确地说,是我离春天越来越远,我越是往春天的深处去,越是愁得厉害。
我整个人都染上了一种无可救药的愁——这使我对秋雨似乎产生了难以归类更无法解释的情愫——或许,是我人生的春天早已用尽,而我人生的秋天过早地来临。秋雨,那般契合我的心境。
刚入秋,雨还是像在盛夏时那个喜怒无常的性子,很快,秋雨就不再发疯撒野,更不再暴烈狂妄,变得低调、从容、沉稳。
秋天是在一场一场秋雨里走向深邃的。
秋雨淅淅沥沥地下着,桂花就释放满世界的芬芳,田野就翻起金黄的稻浪,橘子树就缀满香甜的喜悦,银杏树就举起黄灿灿的浪漫,枫叶就燃烧起红艳艳的火焰,与此同时,漫山遍野的草齐刷刷地演绎枯萎与凋零的变奏曲,更多的树木一起勾勒落叶纷飞的写意画。万物坦然地接受时间的推移。细雨将万物的色泽一再加深,仿佛要把万物内在的本色润泽出来。其间包含一部分专属于秋天的萧索与衰败的色泽。因此,万物在秋天里的色泽比万物在春天里的色泽更明艳更热烈更厚重,指向结果与结束,没有浮躁与虚饰,只有真相或者接近真相。
秋雨绵绵的日子,我习惯性待在家里,哪儿也不去。秋雨仿佛把家与家之外的一切作了暂时地隔离。当然,这是我的错觉。人生需要一些错觉才能更勇敢地活下去。
我喜欢静静地看窗外的秋雨一点一点地将天地间变成迷蒙的一片:那一座座山显出亘古未变的庄严与神秘,那一块块田地散发着与生俱来的坚韧与苍茫,那些供人在尘世暂住的房屋变得似真似幻,那一条条纵横交错的路变得模糊又缥缈,……。那是称得上奇妙的感觉。窗外的世界,在秋雨里散发着带着疏离感与侵略性交织的况味,简直叫人欲罢不能。
我更喜欢于深夜里,静静聆听窗外秋雨的声音。那是不染尘埃的天籁,可以洞穿夜的黑,可以照见夜幕之下的种种悲欢离合。当我沉沉睡去,秋雨就进入我的梦里,以至于我醒来时总觉得有什么来过我的世界,可我却无法抓住。
秋雨用渐进式的冷冽剥落大地上许多事物的柔软或坚硬的外壳,也剥落时间的层层外衣。秋雨下着下着,秋意就从大地深处溢出来。每一年的秋雨和几千年几万年前的秋雨也没什么不同。每一年的秋意却是叠加了从前每一年的秋意。从前所有秋意都潜藏在大地深处,秋雨具有召唤的魔力。
秋渐深,秋雨愈凉。直往人的心里凉。人在这尘世里活着活着,难免要迎来属于自己的秋天,如草木一般走向枯萎与凋零。草木能在来年春天重新焕发生机与活力,重新风华无限。人一旦开始枯萎与凋零,再多的春天恐怕也难以阻止,更不要奢望重新活回原来的样子。而且,每过一个秋天,指不定枯萎感与凋零感就加深几许。怎么能不愁呢。愁太多了,心里装不下,从眼睛里溢出来。各种各样的愁,在秋雨里飘摇、纠缠。秋雨浇不灭任何一丝愁,也无法将任何一抹愁减轻。秋雨只会使愁变得更浓更重。对于人心在秋天里的愁,秋雨从来都是一点办法也没有。好在秋雨从不为此而愁。
有意思的是,我发现,这个秋天,我好像不会在秋雨里感到无边无际的愁了。这令我获得了某种类似挣脱某种束缚的清宁感。我穿行在秋雨中,像穿行在虚无之中,我的脚步不留下任何痕迹。而我身边那些顶着秋雨行走的人,同样遁入虚无之中。秋雨似乎在暗示这一切。
我是不是成了一个无愁的人。不仅无愁,也无爱,无恨,无怨。或者说,我差不多成了一个无情的人,对吧。我问秋雨,秋雨不理会我。
此刻,秋雨正在下。我伸出手,接住一滴滴秋雨,清凉沁入肌肤。想起小时候,我多次像这样伸出手,接住一滴滴春雨,清凉也是这般沁入肌肤。接住一滴滴秋雨与接住一滴滴春雨有什么不同呢,我竟然说不上来。我甚至有种奇怪的感觉,仿佛现在并不是秋天,而是春天,我手心里的雨是春雨。
一笑。春雨,夏雨,秋雨,冬雨都只有人对雨的划分、定义。让雨回到雨本身,不再有春雨与秋雨之分。雨只是按照自身的习性经过四季,不断轮回。一个人终会在某一刻发现,春雨可以是秋雨,秋雨也可以是春雨,夏雨可以是冬雨,冬雨也可以是夏雨,这取决于人的心境。这样的人,眼神会越来越平和,心灵会越来越宁静。
人生在世,不过历经几十个春秋的雨。雨也是语。大自然的语言之一。
不如做一个听雨者。
三
很多个冬天里,我都有意无意地忽略了雨。我总是在等一场又一场的雪,就像在春天,我总是在等一树一树的花开。
后来,我渐渐地没了等雪的兴致。在我居住的城市,一个冬天也等不来几场雪,雨倒是时不时地光临,尽管我从来都不曾等过任何一场雨。
在冬天,雨从来都是不起眼的所在。不缠绵,不猛烈,不疯癫。冬雨通常都是无声无息地落下来,就像一个连情绪都没有的人一样,自带难以消解的疏离感。
在冬天,大地上的万物,收起了种种外在的锋芒,遁入无边无际的沉寂,这就使万物透出另一种带着明显寒意的始终不变的内在的凌厉锋芒。冬雨所到之处,将万物的内在锋芒不动声色地提亮,再提亮。比如,你看看那些被冬雨打湿的落光了叶子的树木,那早已枯黄却依然如剑一样直指天空的丝茅草,那盛开在冬雨中的梅花,那卷曲在水面上的残荷。冬雨下着下着,整个大地都走向寓言般的深邃。
冬雨的狠劲,从来都隐在它轻柔的表象之下。发现这一点的时候,一个人通常早已失去了天真。至少失去了大部分的天真。
我发现冬雨的狠劲,或者说失去大部分的天真,大概是在十几年前的一个冬日吧。
那个冬日,冷冰冰的雨从清晨就开始下。午后,我撑一把小伞,沿着故乡那个村庄的一条小路散步。
举目远眺,连绵起伏的山峦与阔大无边的天空一起勾勒出旷远而迷蒙的画意。冬雨让这般画意有了更丰富的层次,以及更灵动的韵味。点缀在山峦间的一户户人家,若隐若现,那是一抹抹人间烟火的符号,在冬雨里透着安宁又神秘的气息。而那一条条蜿蜒交错的路,则在冬雨里散发着分外诱惑人的魔力:仿佛走在上面,就能走到内心里隐隐向往的地方,或者回归到最初的某种依赖里。
有那么一瞬间,我心里几乎就要生出浪漫的感觉来。
一个迎面走来的人,突袭般地中止了我接近浪漫的感觉。
是一个浑身散发着颓然与沉寂况味的中年女子。她中等个子,穿戴整齐,消瘦得像随时会跌倒似的,有些凌乱的头发扎成一束披在后背。她面无表情,眼窝深陷下去,双唇没有血色。她的双脚机械地移动着,没弄出一丝声响。她没有打伞,她似乎并没有因为落在身上的雨而感到冷。或者,她似乎视雨不存在。她似乎视周围的一切都不存在。她走在路上,更像是走在虚空之上。她走在一截子时间里,又像是走在时间之外。
冷,比冬雨还要冷的气息从她身上透出来。这样的冷甚至一定程度上将冬雨的冷击退了一些。但冬雨的冷是铺天盖地的,是带着看不见的绝对不容挑衅的锋芒的,她终究在冬雨的冷面前显得太过无力。
她要去哪儿,她经历了怎样的过往,她此刻在想些什么,她的家是否就在附近某个村庄,她是不是习惯了这样走在冬雨里,她为何呈现出这般况味与气息……她谜一般地出现在我眼前,在我脑海里激起一串串问号。
我唯一可以确定的是,她不是个流浪者。
直到现在,我都忘不了我的目光与她的目光触碰的瞬间——她迅速躲开了我的目光,但目光里那一抹深渊般的荒凉无处安放——只有心死了的人,或是心彻底哀莫了的人,才会有那样的目光——就在那个瞬间,我分明从她的目光里读出了流浪的感觉。不是别的,就是流浪的感觉。而且,是不易察觉却异常强烈的流浪的感觉。
她,在人间流浪。以一种看似与流浪无关的形式。她自己可能不曾有这样的感觉。这只是她在一瞬间给我的近乎残酷的感觉。此前,从来没有哪个人给过我这样的感觉。
很快,她就与我擦肩而过,轻飘飘地走远了。
看着她的背影在冬雨里越来越模糊,越来越小,不知怎地,我竟然想起了小时候在暴雨中看见的那个常规意义上的流浪者。我甚至觉得,刚刚远去的女子,比那个暴雨中的流浪者带给我的流浪感更强烈更沉重一些。
一时间,我竟有些不知所措。我分不清是为刚刚远去的女子,还是为我自己。我仿佛看见了自己在这尘世里活着活着就活成了一个流浪者,恰似刚刚远去的女子。
漫天的冬雨继续下。我撑着伞,但冬雨却仿佛直接落在我身上,沁入我身体的各个角落。冷,我感到彻骨的冷。
我失魂落魄地站在原地。我不知道自己究竟要去向哪里。莫可名状的恐慌在我心里泛滥开来。是什么使我的呼吸都变得不太顺畅,就像多年前我在那场暴雨中的呼吸一样不顺畅。一定有一再被我忽略的狠劲始终藏在冬雨里,不然我怎会有如此奇异的感觉呢。当年的暴雨其实只是狠狠地袭击了我的身体,而这冬雨,是毫不留情地袭击了我的心灵,我的整个生命。也不是这冬雨的狠劲袭击了我,是我终于在这冬雨里看见了一些关于生命的残酷真相。
我抬眼看看身后那个冬雨里的家,竟有种陌生又遥远的感觉。那里,真的是我的归处吗,或许只是我来人间一趟暂住的地方,以及有一个我在人间流浪的过程中一直给我抚慰的所在。呵,家,家!像我这样荒芜又清冷的人,难免总是眷恋家的温暖啊。唯有家的温暖,可以包容一个人在尘世里的种种狼狈,可以驱散一个人在尘世间触到的这样或那样的冷。多少人,因为心里有一个信念般甚至信仰般的家,才咬咬牙,忍住所有隐痛,把日子一天天地过下去。
冬雨还在下。
历经了无数场冬雨的村庄,在这最新一场冬雨里显出一如既往的从容。就像村庄里那些年迈的人,看尽了雨落雨收,眼神里满是从容。
看吧,快八十岁的友三叔坐在那座伴随了一辈子的土墙瓦房大门边的墙根下一动不动,仿佛这个尘世里再没有一件事等着他去做,也再没有什么值得他在意。老屋那满布裂痕的暗淡的大门像一张苍老的脸。友三叔比他身后的老屋还要苍老。
友三叔的老伴半个月前走了。友三叔以后只能与老屋相伴了。屋旁,友三叔和老伴一起种的青菜正在冬雨里奋力生长。友三叔正在冬雨里加速衰老。
无边的雨帘似乎在翻动友三叔从前无数个在这个尘世里用力地活着的片段,于是,整个世界陷入真实与虚幻间。
那个从窗里探出头的老婆婆,是平婶。平婶包着一块褐色头巾,用她那双依然明亮又好看的眼睛往外窗外一瞥。平婶是要看看窗外的冬雨,还是要看看窗外别的什么,我无从知晓。很快,平婶已从窗边消失。平婶可能是回到里屋烤火去了。平婶真像这冬雨一样,至少表面看起来是平和的。
平婶年轻时是村庄里出了名的暴脾气,一旦开骂,火力堪比夏天的暴雨,直差要把村庄都掀翻。平婶原本是个要强的女子,奈何刚满三十岁在一次小手术中由于医生的失误,导致身体状况一落千丈,无法再像从前一样没日没夜地干活。家里就三间破屋,五六亩田要种,三个孩子要养活,平婶急哪,不仅急,还恨哪。恨老天不公,恨医生害人。平婶从那时起简直就像变了个人,哪还有半点温柔与平和的样子,成天骂天骂地骂医生,骂她的老公,或者乱骂一通。骂完了又扯起嗓门哭。骂了哭了又怎样,还是要把日子过下去。
好些个冬天的清晨,下着雨,平婶的骂声哭声就划破了村庄的宁静。好些个冬天的黄昏,下着雨,平婶的骂声哭声把村庄搅得恍惚又仓皇。村庄里别的人家都习惯了平婶的骂声哭声,常常伴着平婶的骂声哭声干着这活那活。又或许,平婶其实是在替村庄里那些习惯了沉默的人又骂又哭,谁知道呢。
平婶老了,搬进了新起的两层楼房,孩子们也各自成家了。日子没那么难过了。平婶骂不动了,也不哭了。好些年村庄里都听不到平婶的骂声与哭声了。重新变得温柔与平和的平婶甚至还常常露出慈祥得不得了的笑容呢。平婶终于和命运和解了,和时间和解了,和自己和解了。
我再一次打量远处那些人家,呵,每户人家都有不一样的故事。冬雨所到之处,尽是悲欢离合。冬雨从来不负责抚慰,只负责衬托。
在我转身往回走了一段路的时候,冬雨停了。仿佛一场巨大的倾诉被摁下了暂停键。而天地间充斥着欲语还休的意味。
前面是什么?我快步走近,哦,是一株顶着雨珠的嫩绿的草。这是从无冬的无边苍凉里跳出来的尤为清新闪亮而充满希望的所在。需要多大的勇气和力量才在这寒气逼人的冬天萌生啊。一定是一株不惧生死、骨子里住着一个春天的草吧,就这么义无反顾地就钻出了地面。
嗯,春天已然在不远处。我得向着春天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