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采
一
秋季的最后一天,我再一次沿着广润河散步。
一河碧水悠悠流淌,似乎和去年秋天、和从前许多个秋天里的样子也没什么不同,但却有些许难以消除的疏离感。又似乎是我从未见过的所在,不过没有一丝半缕的陌生感。
流水荡漾。蓝天白云、连绵青山以及河边高高低低的房屋的倒影随着流水一起荡漾。
还有像我这样临河的人的倒影,也在荡漾。整个世界仿佛都在荡漾。
看看我的倒影吧,就是一团灰色的薄薄的飘忽的东西,简直丑陋得很。人的倒影在流水里荡漾的样子,差不多是人的另一面,变形,抽象,模糊,虚幻,不可捉摸,难以定义,自己常常都认不出来,或者被自己忽略,或者不想认出来。
因了这流水,一切都处在真实与迷离之间。真实与迷离失去界限。
因了这流水,一切甚至恍若冲破了某种不易察觉的束缚与桎梏。人往往长久地陷在不易察觉的束缚与桎梏里难以自拔。
我有些失神。广润河不理会我的失神,自顾自地向前奔流。
河,大地上一种常见的流水。
广润河,我最熟悉的流水之一。
河,或者说流水,一直提示着——动——相对于那些空间意义上的静,比如群山,草木。这样的流动,差不多是如时间一般永恒的流动。在这样的流动里,万物生生不息。
我走近广润河,从根本上说,是被流水深深地吸引。
流水仿佛总能带给我类似抚慰里生出希冀的感觉。而且,流水还能让我不知不觉地敞开心扉。更贴近地说,是我只要与流水一对视,霎时,流水就能毫无阻碍地流过我的心,带走我心里那些沉郁以及死寂,从而令我的心重新活泛起来。这个过程,是无声无息的,充满亘古未变的绵绵不绝的磅礴浩大的力量。
我总是渴望亲近流水。在建始这座小城住了一年又一年,但凡我踏出家门去散步,必定是到广润河中央的广场或沿着广润河边的亲水走廊。就像在夜晚,我若抬头,目光一定是为了搜寻月亮与星星。我无法抗拒那些对我具有强大吸引力的事物,还比如荒原,旷野,霜雪,晚霞。我一直觉得,那些事物更像是隐逸而神秘的指引,直击心灵。我需要听从这样的指引。
我走到广润河的一个拐弯处,只见流水在大小不一的石头上激起簇簇晶莹透亮的水花。那水花,仿佛是自我内心深处悄然绽放的。停下脚步。我感到自己与流水无限靠近。我恍若化为流水的一部分,不慌不忙不悲不喜地奔向未知的远方。是的,我把自己交付给流水的时刻,那个在凡俗里彷徨挣扎的我就暂时地隐退了。
且任我如流水一般流过一截子时间。
眼前这流水一路上会遇见些什么呢。流水过处,改变了些什么呢。想到这里,那个追随流水的我竟自其间不受控地抽离出来了。或许因为我对流水未知的旅程缺乏与之相匹配的勇气,导致心里猛地生出一抹奇怪的慌张。
我终究无法真正地做流水。至少这一世不能。哪怕一秒也不能。但我可以静下来,跟随流水的节奏,去往岁月深处,去追寻曾经的流水,以及流水过处的种种痕迹。
眼前这河,或者说这流水,最初是什么模样呢。我的脑海里,幻化出一条也缥缈也灵动的河。它仿佛没有起点,也没有终点。它联通过去与未来。它从一出现,就没有回头的路,也没有平坦的路,也从不走直路。只是,不论我怎么努力地去看,都无法看清。也不必看清。大地上的每一条河最初的模样,又有谁见过,又有谁看清呢。有一点是可以肯定,它最初是与人无关的,与尘世无关的。换言之,它最初是完全属于它自己,是绝对的本真。就像每一个人,出生的那一刻,是以身与心的双重赤裸来到这个世间,什么都还没沾染上。
很多年以前,眼前这河,还没有名字,两岸也没有这般密集的人家吧。广润二字,也不是这河唯一的名字,而是专指这河流经县城这一区域的河段。这河,也称大河、县前河等。在其上游以及下游,这河还有别的名字。
从重庆市奉节县兴隆乡永安村四十二坝十里沟到建始县景阳镇清江段,40余千米,是这河在地理意义上的长度。这河在大地上、在时间里早已流淌出另一种没有数字的长度。
我所站立的地方,我目之所及的河两岸,以及我的目光不能抵达的远处的河两岸,不都是这河所过之处。一条河,就这样流过了千年,抑或万年,甚至更久远。人在河面前难免感到渺小。
不过是苍茫大地上一条再普通不过的河,像无数条河一样,依着宿命里躲不开的路线,流过千沟万壑,穿越重重阻碍,一往无前,一刻不停。仿佛除了流动无事可做。仿佛要这样流到地老天荒。
一条河流着流着,烟火人间就在河两岸慢慢地升腾起来。河进入烟火人间。烟火人间依着河之畔。河可以没有烟火人间。烟火人间需要河。河与烟火人间一相遇,无限风情在其间。
临河而立的房屋,与流水相依相伴。流水中房屋的倒影,更像是一个人梦里的居所。没有地面上房屋那般坚硬的轮廓与线条,没有充斥着生活的狼狈与困窘。只有如云般的轻盈,如梦般的绚丽。地面上房屋里的种种气韵,随着房屋的倒影融进流水里,被流水柔化或者重塑,因此有了一部分流水的特性。高低错落的房屋的倒影在流水里重叠,交织,怎么也分不开。流水带着房屋的倒影流动,流水因此显出关于尘世的饱满来,也显出关于尘世的苍凉来。
一茬一茬的房屋在河边立起来,又接连在河边分崩离析,化为尘土,灰飞烟灭。那么多房屋的影子曾在流水里荡漾,从新到旧,直至消失。消失过后,更多新的房屋的影子在流水里荡漾。只有流水似乎从未变过。只是似乎。每一刻,流过房屋的流水都是新的。流水总能显出如旧的新。
住在河边房屋里的人,推门即见流水,倚窗可望流水,枕着流水入梦,伴着流水醒来。日子浸着流水。日子如流水一般划过。
我一直打心底里羡慕那些临流水而居的人。就是不知道临流水而居的人是否怀着一抹对流水的别样情愫,是否常常有意无意把目光投向流水,是否将心间纷纷的思绪一再交付给流水,是否怎么也走不出对流水的眷恋。又或者,哪怕与流水为邻,却不曾认真地打量过一眼流水,不曾为流水停下过奔忙的脚步,也不曾意识到自己的生命与流水发生了怎样的交集。人,总是难免忽略身边的美好,心绪一再被自己不拥有没抵达的所在诱惑。也许当我有一天真的临流水而居,我的视线却又被别的事物给牵走了。人性,经不起试探,更经不起考验。
一茬一茬的人在河边过完短暂或漫长的一生。那么多身影曾在流水里荡漾,从年轻的挺拔的到苍老的佝偻的,直至消失。不断有新的身影在流水里荡漾。流水公平地荡漾过每一个靠近它的身影。流水替每一个靠近它的身影收留过种种思绪。种种思绪在流水里漂流,碰撞,浮沉。一部分思绪随着流水流到远方,不知所踪。一部分思绪沉入流水的底部,继续往下沉,沉入河底的泥沙里,越沉越深,再也寻不见。
那些自流水边远去的房屋以及房屋里的人,慢慢地在时光里消散了影像。新的房屋覆盖了那些远去的房屋的痕迹。新的身影模糊了那些远去的人的身影。新的流水不断推走旧的流水。每一刻,流水以及流水过处的房屋以及房屋里的人都变化着。
时光流转,依广润河两岸修建的房屋越来越多。流水里房屋的影子、人的影子越来越密集。流水就是流水,流水不会被任何事物绊住。流水始终按照它内部如初的永恒的节奏,向前,向前!流水始终是为自己奔流。是人总是克制不住靠近流水的冲动,把房屋这个安身之处修建在流水畔。
此刻,阳光正好,微风轻拂,一座座房屋的倒影在碧波盈盈的流水里呈现出油画般的色彩与轮廓。蓝天白云的倒影更渺远更空蒙,像是给房屋的倒影一种阔大又温柔的包裹。仿佛房屋是飘在蓝天白云里的。
不断有人行走在亲水走廊上。大多是匆匆赶路的,不关心身边的流水,就像流水不关心谁自流水边经过。
也有一些人,沿着亲水走廊走走停停,与赶路无关。有的拖着太重的心事,走几步就要停下来歇一歇,看一看流水,仿佛流水能带走一部分心事似的。有的轻盈得如一阵风,仿佛一抬脚就在跃到流水上面去,弄出一圈圈涟漪。有的一定是乘着一缕流水去到一个别人不知道的地方,不然眼神怎么那么迷离空蒙呢。有的眼神平淡而深邃,甚至散发着流水一般的气质,仿佛就要与流水融在一起。有的走在流水边,更像是漫步云端,连头发丝都写着飘逸。流水过处,众生各自孤独。
几个倚着亲水走廊的栏杆钓鱼的老者,戴着宽大的深色帽子。他们的表情隐在帽沿的阴影里,像是礼貌又坚定地拒绝些什么。他们一动不动,长长的钓线在空气里划出一条条流畅的弧线。他们在钓鱼吗。他们更像在钓流水里某种稍纵即逝的似鱼非鱼的东西,所以必须付出足够的耐心。不过钓者最不缺的就是耐心。没有耐心,就做不了钓者。凡是要钓的东西,都没有那么容易上钩。钓者对面的那座房屋里,有一个满头银发的老者站在窗前,他在看什么呢,答案只有他自己知道。他这样站在流水畔房屋的窗前看了多少回呢,他自己都没有答案吧。是否有无形的线从他的心里隐隐地放出来,钓着些流水里的什么东西,我无法得知。其实,每个人都是钓者,各自在这尘世里清醒或迷惘地钓着些什么。
我忽然觉得,钓鱼的老者和站在窗前的老者都像谜。流水接得住靠近它的任何谜。流水过处,从来都不缺少谜。流水流过无数谜,流水不负责解开任何谜,流水只是从容不迫地流过那些谜。这一定程度增添了流水的谜感。流水本身就恍若一个巨大的流动的谜。
建始县城这一方烟火人间,亦如广润河一样,在时间里流动。只不过,广润河流了多少年,也不显苍老,甚至显出莫可名状的年轻。而县城在时间里一直不断地变换着模样。
建始县城过往的所有风云变幻,起伏跌宕,广润河都自其间穿过。广润河所过之处,写满兴衰,成败,荣辱,也写满生机,活力,希望。广润河记录着,容纳着,沉淀着,掩埋着。
我在广润河边,在流水过处。在我徘徊的这一截子时间里,我先前看见的流水已然离我远去,正打我眼前经过的流水保持着如远去的流水一样的节奏、色泽与质感,还我更多的流水正自河的上游奔来。流水推挤着流水。流水追赶着流水。流水覆盖着流水。看流水的我,更准确地说。是与流水纠缠不清的我,又老去了一点点。我不惧怕老。我甚至很期待,在我老得满脸皱纹的时候,依然像现在这样站在河边,任流水经过我,与流水交心。
一个人与流水的关系也是要讲缘分的。比如,我与广润河。我一次次徘徊在广润河边,我什么也没做。我虚度光阴。我放空自己。这是个充满未知性的过程。这个过程里,一些东西在我不经意间潜伏在我心里,慢慢地呈现出来,如流水一样在我心里流淌。我把这些东西视为广润河的流水对我的赠予,我不能视而不见。后来,这些东西就变成一行一行字跃然纸上。——这算是流水过处一种活着的痕迹。
再一次把广润河细细打量。我的眼波落在翡翠般的流水里,沉寂,安然。
二
我最初关于流水的印象,是故乡那个村庄里的那些清溪。
我家门前不远处就有一条清溪。那是我来到这世间认识的第一条清溪。
那条清溪自村西边的山间蜿蜒而下,穿过村庄,流进村南边那座又高又尖的山的山脚下的一个洞里。清溪两边,依偎着疏疏密密的人家。都是清一色的土墙瓦屋,有好几家在屋旁也就是清溪畔栽了一丛或一片翠竹,还有一些人家则在房前屋后栽了桃树、梨树、李树、杏树等。一年四季,清溪潺潺,炊烟袅袅,竹影婆娑,满是中国画的画意,一派恬然悠然之境。尤其是在春天,清溪映着枝枝横斜的桃花梨花李花杏花等,渲染出缤纷浪漫的诗情画意。不时有花瓣飘落于流水之上,流水轻柔地托着片片花瓣,像托着一首首芬芳又零乱的小诗,又像是流水与花瓣共同写着一首首也婉约也热烈的诗,落在谁的眼眸里就激起不易察觉的火花。
讲真,我小时候特别羡慕村庄里那些临清溪而居的人家。总觉得那些人家拥有了一抹分外灵动的韵致,就算再简陋也令人向往。
清溪就是清溪。清溪没有被村庄里的人起名字。清溪就像村庄里的人一样平凡而“无名”。
清溪清溪,最打动人的,是一个清字。说也奇怪,每逢夏季,逢着暴雨如注的天气,清溪被注入从四面八方涌来的浑浊的水,简直变得面目全非。但过个半天或是一天,清溪总能恢复清澈见底的样子。清溪与生俱来的清,仿佛能消融这世间所有的浑浊。
清溪在刚进入村庄的那个斜坡处高低起伏的石头上流淌出层层水花,并在低凹处形成六七个大小不一的水洼,像六七颗巨大的珍珠。那一段,就像一首乐曲里极其闪亮的几个音符,令人一见倾心,一见难忘。
那些年,村庄里的女人们都喜欢到清溪里洗衣物。多是到上面提到的尤为好看的那一段。
早晨或是午后,村庄里的女人们三三两两背着花花绿绿的衣物来到清溪边,寒暄几句过后,先将衣物在溪水里浸湿,再打上肥皂,揉一揉,搓一搓,然后将衣物摊开,放在溪边某块平整光滑的石头上,一手按着衣物并不断翻转,一手抡起木制的衣杉棒开始捶打。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女人们比赛似地捶打衣物,时而急促,时而散漫。捶打衣物的声音此起彼伏,夹杂着女人们欢愉的谈笑声,在村庄里飞扬,回荡,将村庄里一些别的声音盖下去。村庄里还有一些事物,伴随女人们捶打衣服的声音一起晃动。
女人们在清溪里洗衣物的时候,硬是一点也不着急呢,和在别处匆匆忙忙干别的活的她们好像不是同一个人。或许,清溪拥有叫人慢下来的魔力或是舒缓人的神经的本事。女人们在清溪里洗衣物的时候,整个村庄都仿佛陷在慢而悠的节奏里,不来不去,不增不减。或者说,女人们在清溪里洗衣物的时候,仿佛缓解了村庄里一直以来积存的焦灼、沉寂以及痛楚。
不时有男人扛着锄头或是背着洋芋苞谷什么的打清溪旁的路上经过,也不知男人们是正好需要歇一歇还是一看见清溪就给没商量地被绊住了,男人们不由得停下来,顺便跟洗衣服的女人们搭个腔。有时候,女人们凭心情乱回一通或是干脆装作没听见,男人们好像也不在意,继续看看,随后迈开双脚去干那一堆要干的活了,好像还是干活最要紧。有时候,女人们拿男人们打打趣,男人们好像一下子没有那么要紧的活要干了,在清溪边逗留好一会儿也不离开。清溪还真是迷惑人呢。
女人们在清溪里洗完衣物,收拾好盆呀桶呀衣服呀等,各自往家里走。家里需要她们回去弄出一缕缕炊烟,打扫院子,家里的娃儿和男人离不开她们哪。女人们虽然只是洗了衣物,却仿佛连自己也在清溪里洗了一遍。是的,她们在清溪里洗衣物,洗着洗着就沾染了些许清溪的韵致,她们的眼波如清溪一样泛着光,她们的步态如清溪的流动一样优雅。只是她们自个儿却一点儿也没觉察。这让她们甚至带点不可捉摸的神秘感。她们提着或背着洗得干干净净的衣物,不紧不慢地走在乡间小路上,村庄就弥漫着一种平和安宁的气息。
没有悬念。洗衣物的女人们离开后,清溪一会儿就恢复了清,清得仿佛根本没有一丝半缕不干净的东西混进去。
村庄里的小屁孩最喜欢在清溪里玩耍了。也没有固定的玩法,就是一个随性玩,比如,折了纸船放清溪里,看纸船顺着清溪缓缓地飘远,最后消失在视线里;赤脚踩在清溪里那些大大小小的光滑的石子上,感受石子抵在脚底的力量,感受溪水浸进皮肤的清凉。夏天里,我多次和几个小伙伴在清溪里打水仗。我们穿着劣质的胶凉鞋或是光着脚丫子站在水洼里,用双手捧起水,用力向别人浇去,水珠飞溅,伴随着一阵阵尖叫声欢笑声,头发打湿了,衣服打湿了,溪水的清凉以各种形态与力度袭向各自的身体,舒适里带着几分刺激。我们玩得越来越起劲,直玩得个从头到脚都湿透了才罢休。我们顶着湿漉漉的头发穿着拧得出水的衣服回家,免不了挨一顿骂,甚至挨一顿打,但这并不能让我们长记性。只要一有机会,我们又到清溪里放肆玩水。那些年,村庄里的小屁孩没有玩具,整个村庄就是游乐场,清溪是一个极具诱惑力的玩乐的所在。
我还常常一个人走到清溪边虚度光阴。那是一种无法说清也无法抗拒的感觉。远远地,听到清溪的声音,我整个人就变得轻盈了,就像收到了某种细微又宏大的召唤。不由得加快脚步。清溪并没有等我。我却像赴约一般奔向清溪。一到清溪边,我就选一块石头,静静地坐下来。清溪在我身边流淌,带着一个别人看不见的我一起流淌。我伸出手,感受清溪流动的曼妙节奏,感受清溪内部的温度,感受清溪细腻的语言。我掬一捧溪水,用力地洒开来,散落的水珠重新融进清溪里,连同我的纷纷的思绪。我偶尔也会捡一粒小石子投向清溪,小石子将清溪荡开一个裂口,迅疾又合上。没有什么能真正在清溪里真正地打开一个口子。清溪,不,所有流水都以这样的方式拒绝外界的打探。
更多的时候,我在清溪边什么也不干。我只是看清溪以及清溪周围的一切。
我看清溪在阳光下变成一匹流光溢彩的绸缎。
我看清溪在蒙蒙细雨里欲语还休。
我看风经过后,清溪泛起怎样的涟漪。我看清溪怎样接住飘落其间的叶子,随即像载着一只小船一样,晃晃悠悠地前行。
我看晚霞怎样把清溪染成金黄、绯红或是五彩斑斓。
我看暗红色的蜻蜓在清溪里点水,仿佛在玩一个古老的游戏,不知疲倦。
我看一只只鸟儿落在清溪边的树上,亮开嗓子叫几声,又飞远了。
我看谁家的猫慵懒地在清溪边溜达,仿佛猫生从来没烦忧。
我看一丛丛狗尾草在清溪边怎样的摇曳。
我看银杏树在清溪边向着天空举起黄金。
我看董幺婶在清溪边那块田地里挥动着锄头,种了收,收了又种。董幺婶在那块田地里种得最多的是白菜、大蒜、葱以及洋芋、黄豆。董幺婶在田地里总是低着头弯着腰,她的身子弯出了差不多和清溪经过村庄时一样的弧度。董幺婶站直了抬起头的时候,村庄里许多事物纷纷矮了下去,清溪则宛若一种淡淡的抚慰环绕在董幺婶的身边。
我看独居的李婆婆拄着拐杖颤颤巍巍地走清溪边那棵板栗树下,察看她的板栗有没有遭到那些调皮的小孩子的偷袭,尽管李婆婆的牙早就掉光,连话都说不利索,更啃不动半颗板栗。李婆婆就是不能容忍小孩子欺负她老了,打她的板栗的主意。但是谁要是路过跟李婆婆说几句话,李婆婆恨不得把整棵板栗树都送给别人。李婆婆真是个怪人。
我看狗哥赶着一群羊经过清溪,羊低下头在清溪里喝水,狗哥时不时地呵斥几声,羊爱搭不理,想吃草就吃草,想喝水就喝水,羊脾气一上来,用羊角顶狗哥也说不定。狗哥召唤羊有绝招,那就是发出咩咩咩的叫声,几乎能以假乱真。羊们听到狗哥的叫声,就像收到命令,不约而同地围到狗哥身边来。有的羊还用脑袋往狗哥身上蹭呢,狗哥摸摸羊头,甚至露出像对她老婆那样的温柔神情。狗哥那个散漫劲儿,和清溪是如此相搭。
我看二叔背着背篓从清溪不远处那座低矮陈旧的老屋里昂着头走出来,向他的田地大步走去。二叔边走边唱歌。二叔唱得那么大声,不,二叔简直是在忘乎所以地唱,好像是全世界最快活的人,尽管没有一句不走调的,也从来唱不完整任何一首。有时候,二叔唱着歌出门,常年患病的要强的二婶在门口对着二叔的背影展开一场臭骂。二叔要想用歌声把二婶的骂声给掩住。能娶到二婶,是二叔最得意的事呢,骂就骂吧,骂不还口就是了。二叔的歌声像在清溪里洗过的,以至于村庄在二叔的歌声里生出几分免去修饰的清越与开阔来。
一村庄的人,伴着清溪的流淌,各自忙碌着。活在村庄里,有干不完的活。埋在一堆活里的人,顾不上看一眼清溪。他们忙碌出另一条溪流,关于生活的溪流。只不过,这溪流无法像清溪那般清澈。呵,村庄里需要一个人替没空看清溪的人看——那个人就让我来做吧。
我与清溪待在一起的时候,是我生命里最清澈的时光。
后来,我走出了村庄,遇见过一条条别的清溪,都不再有那样的感觉。别的清溪在我眼里晃荡,可我心里闪现的却是那条我与之在一起度过整个童年的清溪。
一村庄的人,日复一日与清溪相伴。清溪不老,村庄里的人不断老去。老去的人最终就像清溪消失于黑漆漆的山洞一样,从地面上消失了,永久地沉入地下。村庄里不断有人出生,那些最初打量这个世界的眼眸,如清溪一般明澈。清溪在村庄里流着流着,流进一村庄人的生活里,流进一村庄人的生命里。
清溪过处,蕴藏着一个村庄在时光里平淡而绵长的烟火气。
清溪对一村庄的人来说,多么重要哇。一村庄的人竟然时常忽略了这一点。一村庄的人恐怕都以为清溪会一直流淌在村庄里。仿佛清溪也拥有山一般的坚韧。但其实清溪也像人一样逃不开自己的宿命。几年前的冬天,清溪的水量猛地减小了。一村庄的人也没谁在意,以为等到来年春天,雨水增多,清溪自然就又水流潺潺了。可第二年春天,清溪并没有如人们所以为的那样回到从前的样子,流水越来越少,一村庄的人还是没过多地在意。到了夏秋季,又遇连续三个多月的干旱,清溪就干涸见底了。这是从前从没有过的事。
往日里灵秀的清溪,变成一道醒目的丑陋的了无生机的沟壑横在村庄里,乍一看,像一道瘆人的伤疤。一村庄的人依然没有在意。再也没有人需要到清溪边洗衣服了,村庄里的女人们早就用上了洗衣机。就连村庄里的小孩子,也不到清溪里玩,而是在家里玩这样那样的玩具。清溪好像早就可有可无。
像我这样的人,每次回到村庄,看到曾经的清溪变成乱石凸起、杂草丛生的模样,不免心生遗憾以及惋惜。是什么导致了一条清溪突然的死去呢。或许是清溪上游的水的源头出了问题吧。清溪也有清溪的命运,人无法参透。村庄里恐怕再不会出现清溪了。
没有了清溪,一村庄的人照样把日子过下去。只是村庄失去了从前清溪所带来的清丽灵动。失去了一种无可替代的风韵。
后来,我在别的村庄里看到清溪,总会一秒就陷入恍惚——仿佛故乡那个村庄还是多年前的模样:一弯清溪绕村庄,不尽风情在其间——而我,也还是那个少女,眸子如溪水一般清澈。
三
我承认,我对苏州古城一直怀有一种无法割舍的执念。
不说别的,就说萦绕在苏州古城里的流水,就足以令我对其的执念欲罢不能。
今年盛夏,我在苏州古城小住了几天,算是圆了我多年来渴望亲近这一方流水的梦。
苏州古城的流水,是典型的“小桥流水人家”里的流水——谁又能抵挡这般诱惑呢,反正我不能——那不仅是诗里的流水,还是我梦里的流水呀。
流水盈盈,纵横交错,徐徐铺展,温婉恬淡。流水就那样从容不迫地在苏州古城里织一张浩大又宏阔、唯美而浪漫的网。所过之处,水汽氤氲,生机无限。这世间,总有一抹流水能洞开一个人心里隐藏的流水,比如苏州古城的流水。任凭再冷漠再坚硬的心,跌入这网里,也不由得变得柔软起来,从而迸发缕缕温暖的情愫——这个时候,一个人心里隐藏的流水就出现了——外在的显现可能是一个清亮的眼神,一抹浅浅的笑——或者并无外在的显现,往往那些不动声色的表象里潜伏着最惊心动魄的东西。
从某种角度看,苏州古城,像是流水做的。到处都是流水,以各种姿势镶嵌在各个角落。流水过处的事物,也沾染了流水的气息,恍若如流水一般在时光里款款地行走。
流水,是苏州古城的经脉。两千多年来,流水在苏州古城慢慢地渲染出一种悠远厚重的韵味。如果说苏州古城是一幅巨大的中国画,那么流水是贯穿整个画面的,是透过纸背的内核之美。如果说苏州古城是一篇书写在漫漫岁月里的大散文,那么流水是浸润着其间的每一个字的,自在又强劲地述说着也独特也神秘的风情。
因了无处不在的流水,才有千姿百态的小桥。苏州古城里的人家,谁也不必羡慕谁,谁的房前屋后都是小桥流水。流水,是苏州古城的人们生活的一部分。苏州古城里的许多流水,原来就是生活在这里的人家有意打造的,不管是那些赫赫有名的园林里的,还是一些不起眼的院子里的。这个有意,发乎于居于此的人的天性使然以及活着活着活出的思与悟。造一弯流水,就是造一种境。与流水为邻,就是与理想中的某个自己为邻。至少,那么无处安放的思绪都可以默默付于流水,那么多斩不断理还乱的情丝都可以悄悄掩于流水。
在苏州古城,不必在意流水最终流向了何方,也不必追溯流水从何而来。流水的来处是流水。流水的远方也是流水。大地上的大多数流水是联通的。所有的流水的内核与使命是一样的。所以,喜欢流水的人,不论在哪里看见流水,难免有似曾相识之感。所以我会觉得我与苏州古城的流水仿佛已经认识了十万年。
在苏州古城,所有的流水不约而同地流成一种节奏:慢。所有流水经过的事物,也因此带着慢的节奏。那些沿着流水排开的房屋,绝大多数都来自岁月深处,带着深深浅浅的裂痕以及星星点点的青苔以及新新旧旧的尘埃,将穿越时空的慢悠然地释放出来。那些大大小小的古桥,历经风雨沧桑,承受种种经过,愈加沉稳,散发谜一般的慢。那些倚着墙壁攀爬到屋顶黛瓦之上的凌霄花,任夏风轻轻摇动一簇簇金黄的花朵,炫着自由又芬芳的慢。绿树在流水边慢慢地生长。鱼儿在流水里慢慢地游动。各种店铺在流水边慢慢地延展。一切似乎都在随着流水慢了下来。包括进入苏州古城的人。我甚至怀疑,是苏州古城的流水以及流水与所过之处所弥漫的浓烈的慢,对无数人构成无法抗拒的诱惑。苏州古城的慢,是当下真实的慢,也是属于从前的真实的慢。苏州古城,是从前慢的具象化。
从前,慢是常态,慢是整个世界的慢。如今,慢被太多的快取代,快以绝对强势的姿态统领着整个世界,慢早已成为奢侈品。所以,置身流水萦绕的苏州古城,就是奢侈地进入“从前慢”的生活里和意境里。人,需要这样的慢。这尘世,如若没了这样的慢,该是怎样的令人窒息和绝望。
最惬意的,莫过于漫步苏州古城的平江路了。
粉墙黛瓦的房屋依偎在流水之畔,古朴精巧的石桥横卧在流水之上,素朴简约的小舟于流水里飘摇来飘摇去。穿行在水边的路上,会给人一种错觉:莫不是走进了千百年前的江南水乡。一个个徘徊在小桥流水人家间的身穿古装的女子更是加重了我的错觉。
迷恋这种错觉。
和着四周流水无处不在的节奏,我继续沿着石板路往前走。也是一步一步往岁月深处的平江路走。仿佛我走着走着,就会在某个拐角处、某个小巷口、某扇大门外、某扇旧窗内,碰到传说中的苏小小,或者邂逅从书卷里走出来的林黛玉,或者遇见一个我不知道名字的如流水一般温婉又神秘的女子。
我走得很慢。平江路以纯粹而深邃的慢不由分说地裹挟着走近、走进它的每一个人。慢,也是可以传染的。
就算没有被平江路深处的慢所击中,所传染,一个人置身其间也无法快起来。平江路的人,像平江路的流水一样满布于各个角落,也像流水慢慢地“流动”。是的,平江路的人流汇成另一种流水。从四面八方来到平江路的人,各自怀揣着的怎样的期许,我无法得知。但可以确定的是,只要一走进平江路,谁都免不了陷在这样的慢里,一时间无法挣脱,以至于眼神变得更明亮或更迷离。陷在这样的慢里,其实同时也拥有一种快——身体里会长出隐形的翅膀,以光的速度飞到任何你想要抵达的地方。而流水,替一个人维持慢与快的平衡。
隐约有琵琶的声音传入耳朵。细细聆听,还有二胡、三弦的声音,猛然明白,是苏州评弹呀!要怎么形容落在我心里的乐声呢。只能说,如苏州古城的流水一般低回婉转,若即若离,如梦如幻。
脚步跟随心的指引,我走到一个门窗都雕有精美花纹的老屋前,门与窗都半掩着,乐声继续从里面传出来,还有女子的和着乐声动情地吟唱。是一个怎样的女子呢。她是否穿着旗袍,她的黑发是否挽成高高的髻,她的眼波里流转着怎样的情丝,她那纤长的手指怎样地拨弄琵琶。还有谁与她一起弹唱。不必让自己的想象得到印证。就让我停在屋后静静地听一会儿就好。那是一个我不懂得的世界,但这一点也不妨碍我听下去。我要做的,是任直觉与顿悟牵引着我的心,完成一次奇妙的体验。
是的,如此奇妙。听着这不期而遇的苏州评弹,身边熙熙攘攘的人群以及一些别的事物纷纷退远,退远,一直退到我看不见的地方,让我得以看见平江路曾经静谧而清寥的样子。那些房屋还没有裂痕与青苔,木窗上的雕花还没有褪色,更没有裂开缝隙、蒙上尘埃。那些小舟也不繁忙,多是闲靠在流水边,似在等待乘舟的人,又似在收拢某些存在。那些住在平江路的人,还没有开那么多的店铺,只是在小桥流水边燃起缕缕炊烟,勾勒一种与流水相系的尘世生活的风貌。也于炊烟之外,于光阴的流逝里,于流水的浸润里,采撷出独特的音符与词句,慢慢地,形成了苏州评弹。
任何一种艺术都与一个地方独特的韵味有着千丝万缕的深层联结。苏州评弹也不例外。或许,只有在苏州古城,在这个满布盈盈流水的地方,才能孕育如此摄人心魂的民间艺术。苏州评弹宛若苏州古城里另一种流水,百转千回,清幽辽阔,流淌在岁月里,流淌在当地人的血脉里,透着关于这个尘世里的悲欢离合,盈满人生里的种种起伏跌宕的质感与暗影。从哪里打开都激荡着不张扬却巨大的力量,闪耀着也柔和也明媚也慈悲的光芒。
苏州古城里的流水,一再被苏州评弹的乐声穿透。苏州评弹,一再被苏州古城里的流水润泽。
苏州评弹,是苏州古城里的无可比拟的曼妙存在,是一方流水过处绽放的独特而璀璨的艺术之花。
我不记得在平江路那座传出苏州评弹的老房子前徘徊了多久。随后,我继续在平江路漫步。我再也走不出苏州评弹的余音,我再也走不出一方流水的牵绊。
黄昏时分,我离开平江路,没有回头。平江路的流水,以及流水过处的一切,已然深深地印在我心底,印在我生命里。
次日上午,我去了寒山寺。是冲着张继那首《枫桥夜泊》去的。在寒山寺转了一圈后,我急切地奔向枫桥。
枫桥映入我眼帘的那一刻,一千多年的诗意在心中轰然炸开。月落,乌啼,霜,江枫,渔火,钟声,客船……一切仿佛清晰如昨,一切好像呼之欲出。呵,确实有客船停泊在枫桥下的流水边,只是不见客船上有人。确实有寒山寺的钟声不断传来,应该和夜半的钟声也没什么不一样吧。那个霜满天的秋夜,月亮怎样地落啊,乌啼怎样把秋夜撕开一道口子呀,江枫与渔火怎样地将一种比夜色还要浓稠的愁一再摇晃,钟声怎样地敲击在客船上那个无眠的泊者的心里、灵魂里。泊者不是别人,是张继。泊者早已遁入时空的深处。泊者似乎一直在那里,不来不去。每个人其实都是泊者,泊在这个尘世的某处而已。泊在如流水一般停不下来的时间里。
站在枫桥上,我久久地凝望桥下的流水。这一抹流水过处的诗意,洞见了多少世人的心呢。流水不语,我缄默。
枫桥的不远处,京杭大运河苏州段奔流而过。不时有载着货物的船从上游驶来,然后驶向我不知道的目的地。船在河面掀起一簇簇浪花。想来这京杭大运河最不缺少的,就是这般浪花吧。我怔怔地望着京杭大运河,载着货物的船相继消失在我的视线里。更多载着货物的船出现在我的视线里:那些远去的时光里,多少船载着货物,纷纷穿行在京杭大运河上,船来来往往,或大或小,或快或慢,从不同的地点出发,抵达不同的终点。京杭大运河承载了太多船的经过,各种方向,各种路线,各种目的。
京杭大运河呈浑浊的土黄色,让人看不清它的深浅。河面还是在阳光下闪着波光。那样的波光,闪耀了几千年。京杭大运河本身就写满兴衰荣辱、血雨腥风。京杭大运河所过之处,同样写满兴衰荣辱、血雨腥风。京杭大运河是区别于大地上那些原生流水的,它混杂了人世里太多的东西,更直接地说,它混杂了太多复杂而真实的人性。因此,京杭大运河无法叫看见它的人感到轻松。是的,有太过厚重太过沉郁的东西激荡在京杭大运河里,无声无息地进入观者的心里。
这世间的流水何其多,京杭大运河总会让人生出不一样的感叹。站在京杭大运河边,我最想说的是:劳动人民从来都很了不起。
离开苏州的那天,天下起了倾盆大雨。火车启动,载着我飞快地行进在雨中。我的脑海里,不由得想象我前几天在苏州古城所见的所有流水在雨中的样子,它们漫漶不清,它们扑朔迷离,它们汇集,它们纠缠。那千百种流水过处,也全都变得漫漶不清,扑朔迷离。包括我留下的似有似无的痕迹。
或许,我不曾见过苏州古城的任何流水。一切都恍如大梦一场。
只是,当我闭上眼睛,苏州古城的那些流水却又恢复成我初见时的样子。我也还原成那个在流水过处流连忘返的样子。
2024年11月写于建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