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采
暮春。午后。
漫天的细雨不紧不慢地下着。车子在乡村公路上不慌不忙地前行。
靠着车窗发呆的我,像穿行在一场长长的旧梦里。窗外一闪而过的蒙着细雨的田地、房屋、草木,不断加深我的恍惚。
在一个拐弯处,我抬头看向远方,瞬间就被映入眼帘的景象迷住了——
只见前方的天边,缕缕薄雾萦绕在群山之间。天呈天青色,群山青翠明净,薄雾洁白缥缈。
浑然天成的水墨画意扑面而来。也宏阔,也浩瀚,也奔放,也细腻,也温婉,也雅致。
整个世界仿佛忽然间静下来了。我听见自己怦怦的心跳。我还分明感到自己眼眸里重现了久违的光。清醒与欢欣取代了恍惚。
更奇妙的是,我明明在车里,却仿佛生出了羽翼。我感到不可思议的轻盈,以及接近于飞翔的快乐。
我甚至忘记了我要去哪儿。
群山静默。薄雾瞬息万变。
群山静默了亿万年。薄雾就这样在山间出没了亿万年。
薄雾仿佛对群山有执念。痴缠着,久久不肯散去。
群山仿佛被薄雾传染了一丝丝柔媚,收起了几许冷峻与凌厉。群山更像是在随着薄雾一起飘动。或者,薄雾就是群山的翅膀。至少,群山某种常常被忽略的特性,于薄雾里毫无保留地释放出来了。不,其实是我心里潜藏的某种思绪,再一次被薄雾给唤醒了。
多么希望此刻停住。
我想要抓住薄雾与群山缠绵间释放的那些稍纵即逝、难以捉摸也难以归类的东西。哪怕只抓住一丝半缕,就可以是一首清绝而神性的小诗,或是一篇清新而隽永的散文。
终究什么也抓不住。我已经尝试了很多次。我的愚钝无可救药。
不过,我依然无比迷恋这个过程。
比起结果,我从来都更在意过程。一个人来这世间一趟,死作为不变的结果,不必浪费时间盯着。让生命焕发神采的,只能是从生到死的过程。此间,尤其需要珍惜那些真正动了心的事物以及时光。
我不敢说自己活明白了。但我不会再为到底要怎样活着而迷惘。
余生,我希望自己尽量像个孩子一样,对万物保持好奇,用心去感受、感知万物。比如,花儿怎样地开,江河怎样地流,晚霞怎样地燃,薄雾怎样地飘。
真好。远处群山间的薄雾还在飘,以散漫灵逸的姿态和悠闲自在的气韵。
就在那薄雾纵情飘荡的山间,坐落着几户人家。
那些人家在薄雾里若隐若现,提示着一种素朴而平凡的生活。也构成不曾有过这般生活的人的诗与远方。
就是不知道住在那里的人是否也在某些恍惚的瞬间,想要去往别处,去过另一种生活。或者已然不再对别处的生活抱有所谓的向往,就想平静安然地在生养自己的山间荒度余生。一定有纷纷的思绪从一座座房子里飘出来,飘到薄雾里,然后随着薄雾一起不知所踪。
我不是第一次在这条路上看见薄雾飘在山间。我记不清这是第几次在这条路上看见薄雾飘在山间。每一次都宛如初见。能让一颗生性冷漠的心一再产生宛如初见的情愫的事物,并不多。
于我而言,薄雾飘在山间,不仅仅是一道无可替代的风景,还是我内心里一抹隐约又强烈的追寻与皈依。
在我刚刚离开的那个闹哄哄的城市里住得越久,我就越渴望看见薄雾飘在山间的景象。城市里的高楼大厦挡住了太多我心心念念的事物。
我曾经奢侈地拥有过一段轻而易举就能常常看见薄雾飘在山间的时光。
这条路,正是通向我从前生活的地方——故乡那个叫石门的村庄。那里群山逶迤,时常有薄雾飘在山间。
那个年少的我,在老家的院子里,在屋旁的那条小路上,在村庄的某块田地边,一次次任由视线以及心灵跟随薄雾在山间自由自在地游走。
或许我心里一直藏着一些与薄雾有相似性的东西,以致于一看见薄雾,就感到说不清的亲切。我无法掌控我心里的某些东西,就像我无法掌控薄雾。你知道,越是无法掌控的所在,越叫人欲罢不能。
薄雾从来都是神秘的。不让人知道它什么时候出现,也不让人知道它什么时候散去。薄雾一直隐在山间,但谁也别想唤它出来,更别想留住它。
每一场崭新的薄雾,都像是从前的某场薄雾归来了,或是复活了。但又找不到证据。薄雾总是透着恍若来自远古而又极致新鲜的气质。薄雾在山间飘来飘去,把一座一座山飘得分外妩媚又灵秀,把一截子一截子时间飘得分外柔软又醇厚。
薄雾如云,但绝不像云那般反复无常,一年四季都不会有动怒的倾向,总是无悲无喜,恬淡悠然。而且,薄雾直接亲近人间啊,没有云那种高高在上的架势。有时候,有些薄雾,真的一伸手就能碰到呢。
我就曾伸手去碰薄雾,并试图把薄雾抓在手里,感受薄雾的温度和质感。
那是一个初夏的清晨,我推开窗——窗外有薄雾——整个村庄都笼罩在薄雾里。一座座农房被薄雾包裹着,失去了在阳光下那种足够分明的棱角与硬度,透着几分似真似幻的缥缈和富有层次感的温润。一块块农田里铺满薄雾,像被施了某种神秘的咒语,遁入虚无,而一行一行的庄稼,则像是刺破虚无的箴言。一条条乡间小路在薄雾里若隐若现,看不到尽头,也看不清走向,仿佛那就是通往某个隐秘又神圣的地方的路。四周的群山则被薄雾中勾勒出极致写意的轮廓,晕染出极致空蒙的色调。村庄里的一切真是默契,在薄雾里全都褪去了热烈与浮躁,现出了谜一般的沉稳与疏离。偶尔响起的几声鸟叫,把薄雾划开一道道口子,又很快合上。谁家的猫迅疾地在灰瓦的屋顶奔跑,把一些薄雾碰乱。谁背着背篓走在田埂上,薄雾似乎减轻了那步伐的重量。村庄里的万物与人都仿佛坠入一场无边无际的梦境里,忘了醒来。或者,不愿醒来。
整个世界安静如斯。仿佛退回到遥远的蛮荒时代。又仿佛进入未知的未来。一切都处于不进不退不来不去又拒绝解释拒绝打破的平衡与对抗里。
我第一次感到薄雾离我如此近。是的,确实有一缕一缕薄雾自窗外飘进窗内。薄雾经过我的脸,留下丝丝凉意。那样的凉意,直接沁入心底。甚至还留下一抹难以描摹的灰白色——我当时并没有觉察到这一点,过了很多年才终于发现。
像受到某种神秘而强烈的指引,我缓缓地伸出手,薄雾自我的指间划过,在我的手背和手心里游走。除了清凉,还是清凉。清凉是薄雾的温度,也是其质感。我怎么也抓不住薄雾。但我又好像抓住了薄雾——后来,我在许多个孤独的瞬间,只要一回望那个清晨,我就觉得薄雾的清凉还停留在我手上,让我不觉得自己两手空空。
那个清晨的薄雾持续了很久。我不记得自己在窗前呆呆地看了多久。但我一直记得那个清晨的薄雾弥漫在村庄里的样子。
人间实在太忙碌,不往大了说,就说石门这个村庄。一村庄的人,除了我这个整日里沉迷于想着些漫无边际的事且不爱说话的家伙,大概没有谁专门停下手中的活,抬头看一看山间的薄雾怎样地飘。就算歇着的时候,也不会关心有不有薄雾,以及薄雾如何出没在山间。毕竟,薄雾不能当饭吃,更不能扯下来换几个钱。
有一次,也是暮春的一天吧,下了大半天的雨刚停,我沿着村庄里一条小路漫步,薄雾在四周的山间梦一般地飘。
迎面走过来一个人,低着头,瘦削的肩膀上扛着一把擦着锃亮的锄头,手里提着一小袋化肥,是村东头的英伯母。我说,英伯母您看,那边山间的雾蛮好看呢——我用手指向村南边——那片雾正在放肆地美,错过了多可惜呀!英伯母没抬头,只是给我一个淡淡的笑,说,雾有什么好看的,我得赶紧去给青菜施肥哟。说完英伯母就径直走向她的田地去了。
我看着英伯母的背影,再看薄雾,似乎真的没什么好看的了。
此后,我再没有喊住谁看一看薄雾。我常常连某个越来越陌生的自己都喊不住。
还有一次,大约是深秋的一天。在屋里看书的我,突然被一阵激烈的争吵声给惊到了。
我以最快的速度奔到大门外。我看见争吵的现场:在那座高而尖的山脚下一丛竹林边,一男一女展开一场骂战。男的是君伯伯,女的是平幺婶。君伯伯哪里还有平日时那个温文尔雅的样子,他暴跳如雷,像要把平幺婶撕碎。但显然还是一向在吵架这事上没输过的平幺婶占了绝对的上风,只见平幺婶一边不停地跺脚,一边把大腿拍得啪啪响,嘴里快速地飞出一串串恶毒至极的话语,像一颗颗子弹直击君伯伯。君伯伯的愤怒值达到巅峰,发了疯似地还击。
听了一会儿,我弄清了他们吵架的起因:平幺婶砍了那片竹林里的一些竹子,正准备弄回家,恰巧被从街上回来的君伯伯给逮了个现行。那片竹林是君伯伯的,位于与平幺婶的山地交界处。
君伯伯怒斥平幺婶的偷抢行为。平幺婶索性耍起了赖,撒起了泼,叫喊着君伯伯一家是从别的村庄搬来的,那片竹林最开始是她家的,后来才分到君伯伯家,她也有份,想砍就砍,还说君伯伯一家不要脸地待在这个村。君伯伯的肺都要气炸了,骂声里带着明显的颤音。隔得有点远,我看不清君伯伯和平幺婶的表情。但不用看也知道两个失去理智的人脸上的表情一定是变形的、扭曲的、可怕的。
在附近田地里劳作的几个人闻声赶来劝架,君伯伯和平幺婶才没有打起来。声嘶力竭的骂声响彻山间。山间别的声音暂时被这骂声给盖住了。
在这骂战进行的时候,在君伯伯和平幺婶一旁的山间,正有一场薄雾在忘乎所以地飘荡。骂声一定是抵达了薄雾的。骂声影响不了薄雾的飘荡。薄雾也影响不了骂声的持续。
不知过了多久,骂声停了。君伯伯和平幺婶各自带着满腔的恨意回了家。劝架的人回到田地里继续劳作。只剩下被砍倒的竹子歪在地上,凌乱又狼藉。村庄里恢复了宁静。薄雾依然在村庄四周的山间飘荡。仿佛要把村庄里刚刚发生的狂躁掩住并消融。
可薄雾对此也无能为力。好半天,我的脑海里都充斥着火药味极浓的骂声。而且,后来一看到那片竹林,看到君伯伯或平幺婶,当时的场景就清晰地浮现在我脑海里。
那些年,在村庄里,因为田的界限、山林的界限等,亲兄弟或父子都能反目成仇,轻则吵架,大打出手也不是稀奇事。生活的压力,常常使人面目全非。
自从我在离故乡在百里之外的县城买房后,我在村庄里待的时间就越来越少。偶尔回到村庄,更是难得遇见薄雾飘在山间的景象。而且,我悲哀地发现,就算恰巧有薄雾飘在山间,我却没了当年的兴致。但这并不妨碍我还是习惯性地任由薄雾牵住我的视线与心灵。这仿佛算一种抚慰。
我想,如果我像英伯母等人一样,一辈子在村庄里挖泥拌土,靠天吃饭,恐怕也没有半点闲心看一看薄雾。更不会沉迷于看薄雾飘在山间。
事实上我不过是换了个地方,挖了另一种泥,拌着另一种土。我所剩无几的闲心,正在被我躲不掉也逃不开的那些束缚与桎梏一点一点磨灭。而我看起来越来越平静。多少平静的背后,掩饰着不为人知的慌乱与荒凉。
我还是看见了我与飘在山间的薄雾的距离。我曾经以为,我离那些看了又看的薄雾很近。
慢慢地,我发现,正是村庄里那些如英伯母一样的人,其实始终与薄雾没有距离感。他们,离薄雾更近,与薄雾飘在山间的景象无比相宜。
他们中的大多数,如薄雾一般,默认了自己的宿命,在短暂又漫长的一生里,清醒又茫然地把自己放逐在绵延起伏的山间。只不过,消失于山间的薄雾还会重现,消失于山间的人就永远消失了。
英伯母就是一个薄雾飘飘摇摇的日子走的。那天,薄雾在山间飘得很慢,好像是被英伯母住了一辈子那座土墙瓦房里传出来的哭声给拽住了。
英伯母最终睡在了那块被她挖得松松软软的位于山腰的田地里。那里,薄雾光顾的频率很高。飘在英伯母坟墓上方的薄雾,和从前飘在活着的英伯母头顶的薄雾好像也没什么不同。
君伯伯和平幺婶都老了,走路都费劲,早就不与任何人争吵了,和谁说话都轻声细语的。君伯伯和平幺婶在村庄里碰面,也会相互和气地打招呼,好像从来没有相互仇视过。那片竹林,长得愈发挺拔青翠,不知道君伯伯和平幺婶看到竹林会不会回忆起往事。也不知道君伯伯和平幺婶坐在墙根下一动不动的时候,是否会看一看一直以来被他们忽视的山间的薄雾。
村庄里有很多人,都没来得及看一看薄雾怎样在山间飘,就似一缕薄雾消失于山间。那些生命,像薄雾一样轻,也像薄雾一样重。有薄雾般的色泽,也有薄雾般的无常。
总有新的生命一来到这个世间,就邂逅了一场飘在山间的薄雾。第一声啼哭穿透薄雾,回荡在山间。
总有哭声穿过飘在山间的薄雾。不仅关于生与死,还关于生与死之间的困惑、痛楚以及绝望。
也总有笑声穿过山间的薄雾。关于希望、美好以及幸福。
人与薄雾始终纠缠不清。尤其这一辈子都没有走出山里的人。人依着山把日子过下去。薄雾依着山不知疲倦地出没。人在山间走来走去。薄雾在山间飘来飘去。薄雾将种种人的思绪与情愫不动声色地带离,又悄无声息地带回。
像我这样的人,不知不觉中,把太多无以言表的东西交付给了飘在山间的薄雾。因此,总是免不了一不小心就会望着薄雾发呆。
这个午后,我已然又发呆了好一会儿。眼前的薄雾,记忆里的薄雾,交织,重叠,忽明忽暗,若即若离。我甚至开始觉得,整个自己差不多就像一缕薄雾,灰蒙蒙的,轻飘飘的,没有方向,也没有目的——或者说,有一个我,正如薄雾一样自由自在地飘在山间——是那个我喜欢的我:轻柔,自洽,有形也无形,有相也无相。
雨停了。天色渐渐变亮。阳光很快就会洒满大地。
飘在山间的薄雾,就要慢慢地散去了。待全部散去之后,就像没出现过一样,了无痕迹。
我再一次凝视刚刚被雨洗过的薄雾,宁静在我心里蔓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