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采
像一朵梨花,她轻盈而决绝地纵身一跃,自悬崖上往下落。她的下方,仿佛不是万丈深渊。而是一个隐秘而自由的归处,令人向往的归处。
我说的她,是玉娇龙。
那个傍晚,我独自在家重看电影《卧虎藏龙》。多年前我初次看就刻在我脑海里的玉娇龙跳崖的场景再次呈现在我眼前时,不知怎地,我竟猛然间想到一朵梨花的落。
洁白,苍白。不可逆转的落,无法避免的落。在某个维度,玉娇龙的落和一朵梨花的落悄无声息地融合在一起。
落,落,落。玉娇龙继续梨花般地往下落。落出一种也陡峭也飘逸也苍凉也壮阔也寂寥的美,于天地间弥漫开来。
有点奇怪。玉娇龙明明在下落,却又给我一种在飞升的感觉。是的,从她飞身从悬崖上落下的那一刻起,她终于彻底完成了她自己。那个她一直追寻的她,无法改变的她,以一种跨越了生死的方式在飞升。阔大的尘世也好,无边的江湖也罢,都在她身后迅速退远,退远,远到永远也束缚不了她了。
她比一朵梨花还要轻。她比一朵梨花还要重。她就要碎裂开来。她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完整。
电影至此结束。另一场看不见的电影在像我这样的观者的心里徐徐打开。在尘世里活着,谁又能真正挣脱一切束缚,找到心中理想的世界,完全活成那个理想的自己呢。谁都在短暂又漫长的一生中清醒或迷惘地上演着属于自己的影片。没有谁与谁的影片是一模一样的。
我能想到玉娇龙落地那一瞬引起的震颤。当然,震颤是在玉娇龙往下落时就发生了的。那样的震颤,太过强烈,强烈到像我这样的人有些不敢直视自己的人生。或者说,不敢直视复杂的人性。
我甚至觉得,有一个或许一直被我忽略的我似乎在随着玉娇龙往下落。我并不抗拒这感觉。至少这可以让我恍若暂时地逃离了我厌倦的尘世喧嚣,进入一个没有所谓成败与悲欢的世界,从未有过的宁静悄然将我羽化。
我不是玉娇龙。也终究没有勇气从生活的悬崖上纵身一跃。不必叹息。看清了自己的困惑与渺小以及尘世的种种真相,只会会心一笑。
关掉电视,起身走到窗前。举目远眺,呵,远处的山脚下,一座农房旁,斜倚着一树盛开的梨花呢。真是一幅充满古典美的立体的画。
此刻,那里是否有梨花随风落下来呢。一定有。一两朵,三五朵,或七八朵,轻轻悄悄地落着,无悲无喜地落着。没有哪一种盛开里不包含落。只是盛开总是以绝对昂扬的气势盖过了不易察觉的落。
我有种飞奔到那树梨花下再看一看梨花落的冲动。也只是想想。我连这样的冲动都处在一个不可逆转的落的状态,因此,我常常对许多事情都只是想想,懒得迈出一步。
我以前也曾挥霍过无数次的冲动。印象尤为深刻的是有一次在一条乡间小路上散步,走到一个拐弯处,我眼前一亮,只见一树婀娜的梨花斜倚在一座土墙瓦房旁,我瞬间就被迷住了。我略微迟疑了一下,便飞奔到那树梨花下。
抬头仰望,满树梨花在阳光的照耀下闪着梦幻般的光泽,蓝天被一枝一枝梨花分割成形状各异的块面。三五枝梨花伸到青瓦的屋顶上。农房的大门紧闭,主人许是下田干活去了。梨花在斑驳的土墙上投下扑朔迷离的影。
起风了。梨花的影更乱了。我的心也跟着乱了。恍惚又沉醉地乱。
让我的心更乱的,是一些梨花再也在枝头站不稳,纷纷打着旋儿落下来。有的落在青瓦上,似乎把青瓦隐藏得极深的柔和与浪漫给激活了。有的落在地上,轻颤几下,又被风吹离地面,然后又落下。有的落在我头发上,像给我某种不可言说的暗示,我还没来不及读懂,就从我头发上滑落下来。我的双眸急切又欢愉地捕捉着一朵一朵梨花落的曼妙姿势。我生怕错过任何一朵梨花的落。
那时候,梨花落,在我眼里心里仅仅是一种无可替代的美。与悲凉无关。
梨花在我眼前落着,我心里却仿佛有一些无形无色的花在绽放。那时候,我生命里的落还没有找上我。
我不记得我在那树梨花下待了多久。或许是几分钟,或许直到现在,有一个我还在那树梨花下。不过是春天的村庄里很寻常的存在。一个人与任何一棵花树的相遇也要讲缘分。一个人能遇见什么花树,没有定数。不是每一次遇见的花树都能让一个人记住。
深深映在我脑海里的关于梨花落的唯美画面,是这一次的不期而遇留下的。年少时,我常常在村庄里晃悠,但好像除了这一次,再没有在哪一树梨花下那般痴迷于梨花的落。
那些远去的春天里,我的眼睛几乎被梨花的盛开给占满了。我的耳朵里听见的几乎都是梨花盛开的声音。我一遇见梨花就怦然心动。那般洁白而芬芳的花朵,圣洁,梦幻。我看着梨花,好多新鲜又神秘的词语和句子在我身体里奔涌,就像枝头盛开的梨花一样攒动。我始终没有出声。我不愿意梨花传染给我的盛开被发现被看见。我需要守住那些独属于我的、我也没能完全弄明白的东西。
记忆里最美的梨花,在故乡那个村庄里。包括上文提到的那树不期而遇的梨花。春天里,一树树梨花以各种姿势依偎在一座座农房旁,勾勒出一幅幅古朴素雅的画。是中国画的画意啊。
那些年,村庄里大多数农家都在房前屋后栽了几棵梨树。不为别的,只为自家有梨吃。
我家门前有一棵梨树。母亲栽的。
那棵梨树一开花,我家就仿佛被点亮了一般,有了不一样的神采。清晨,一打开大门,满树梨花就映入眼帘,心情一下子也被点亮了。深呼吸,梨花的清香沁入心脾,仿佛自己也是个暗藏着清香的人。
我怀疑母亲将梨树栽在大门前就是为了看梨花。但我没有证据。我只看见母亲在打扫院子时,扫到落在院子里的梨花,仿佛和扫那些纸屑与尘土也没有什么不同,总是透着十二分的淡漠;母亲端一杯茶,走到伸到院子里来的那枝梨花下,不紧不慢地喝着,眼神始终平和,没有一丝关于思绪上的破绽;母亲背着背篓去田间干活,走到屋旁的转拐处,随意地回头看一看,并没有看向梨花的嫌疑。
我不是个执着于要答案的人。我从没问过母亲。很多事,说破就没啥意思了。我心里有自己的答案就好。
我总是暗暗希望梨花不要落得太快。我与梨花相视一笑,无限欢喜在其间。我伸手去触碰一朵一朵梨花,梨花也不闪躲,只轻轻悄悄地赠予我无瑕无邪的白以及若即若离的清芬。我乘一朵梨花,就去到任何我想去的地方。
我一个人静静地待在那树梨花之下,把一个我幻化成无数个我,像无数朵梨花一样纵情绽放。那样的时刻,我与梨花无限靠近。那样的时刻,梨花的气韵直接进入我的内心,无声无息地晕染我,写意我。
我在那树梨花下也抬眼看村庄里别人家的梨花。你知道,自家的梨花和别人家的梨花是两个概念。我没有办法像信任自家的梨花那样去信任别人家的梨花。我那些泛滥成灾的情思,只曾放心地交付给自家的梨花。
村庄里是否还有人像我一样,在看自家的梨花或者别人家的梨花,我无法弄清。我想一定有。只是看梨花这种事,不易被察觉。一个人,一生之中,一门心思看梨花的时间并不多。有的人,一生都没来得及看一看梨花。
农人在成为农人之前,眼里一定闪现过梨花般的光泽。
农人在认领了农人这个身份之后,要怎么维持眼里那梨花般的光泽呢。
农人做农人久了之后,眼里只有梨花落一般的意味。
一村庄的农人,在梨花的掩映里忙活。谁也没有闲工夫认真地看一眼梨花。谁都被一堆接一堆的活推着,没日没夜地往前走。谁谁谁走到一树梨花下,一些梨花落在衣襟上或头发上,也没有停下匆匆的脚步,好像对那些困住他们的活已然死心塌地,才不会为梨花这种事物浪费时间呢。谁谁谁的双眸不经意间邂逅梨花,迅疾就把目光移开,好像双眸里装着那样的绚烂不太适应,这和他们在看到自己种的庄稼时判若两人。
也没有关系。梨花自顾自地开着。农人自顾自地忙着。这样反倒显出一种既纯粹又饱满的和谐来。也显出一种安然自在的美来。这样的美,有令靠近和进入的一切都静下来的功能。
这样的美,也是易逝的。仿佛只是转瞬之间,梨花就开始显而易见地落了,一发不可收拾地落了。从盛到衰,是必然的。不是所有的梨花都负责结果。总有一些梨花,只负责美。结不结果,梨花都得落。不结果的梨花落得更洒脱更决绝一些。
梨花纷纷落的日子,村庄里同样没几个农人在意。不可否认的是,村庄里总有些不容易被看见的事物也在随着梨花一起落,包括从农人里眼眸里落下来的种种如凋零的梨花般的所在。于是,梨花落时,村庄就处在一种欲语还休欲罢不能的氛围里。
待到梨花落尽,村庄里就恢复了几分淡定与平静。不,村庄才不会被梨花开梨花落所影响呢。全都是我的错觉。是人心在作祟。
所有落在地上的梨花,被一阵一阵的风吹着,被或轻或慢或急或徐的脚步踩着,快速地走向无影无踪。好像落下来以及在枝头都只是一场虚妄的梦。
每个春天,村庄里的梨花都是不同的。每一树梨花都身不由己,但不怨天尤人。每一树梨花都在一个一个新的春天里复习开与落,仿佛不知疲倦。村庄里的每树梨花都有属于自己的命运。能在多少个春天里开与落,大概率掌握在村庄里的人手里。村庄里每个人的命运,似乎也掌握在一双看不见的大手里。
每个春天的梨花开落之间,总有人来到这个世间,发出第一声啼哭。也总有人离开这个世间,惹得一些人放声大哭、啜泣或抽噎。
记得有一年春天的某一天,满村庄的梨花都开得如梦如幻,我在老家的院子里背语文书里的古诗。忽然,一阵鞭炮声划破了村庄的宁静。
循着鞭炮声望去,我发现是村北边的一户人家里传出来的。鞭炮燃烧的烟雾还在那户人家上方的空气里弥漫。我心里一惊,猜想多半是那户人家有人去世了。在我老家那边,家里有人去世了,通常会放一挂鞭炮。这是一种仪式,也是向整个尘世宣告一个人永远的离开。
果不出所料,有断断续续的哭声从那户人家里传出来。村庄里不少人听到鞭炮声后,连忙赶过去,帮着忙活起来。过了一会儿,从那户人家里出来的的一个帮忙的人来到我家,找我父亲写挽联,说是那家七十来岁的老婆婆头天还好好的,说不行就不行了,走得很安详。父亲叹了口气,说了几句安慰的话,便拿了纸笔就去了那户人家。
那户人家是从四十里地外的一个村庄搬来的。他们的过去,我一无所知。也不知他们为何舍弃了原来的家,在这个曾经跟他们一点关系也没有的村庄买了一座老屋,继续把日子过下去。
老婆婆常常拘搂着身子在村庄里转悠,满是皱纹的脸写满沧桑。老婆婆的儿子媳妇很和善,孙子孙女都在读小学。一家五口,种着两三亩田。老婆婆的儿子时不时地外出打零工挣钱。
那户人家屋旁就有一树梨花,是原先住的人栽的。原先住的人,在别处修了新的房子后就搬走了。徒留那树梨花在原地开了一春又一春。
直到老婆婆一家买下那座房屋搬来后,那座房屋重新有了生气。那树梨花也仿佛从被遗弃的氛围中跳出来,重新融入到新来的人的生活中去了。尽管我也知道,没有一树梨花是为人而开,从来都是人需要梨花,需要梨子。
我看着那树梨花,心里涌起一丝悲凉,梨花随即暗淡下去。满村庄的梨花都暗淡下去。老婆婆就像一个谜,滑向梨花深处。到底哪一个家才是老婆婆心里依恋的家呢?以前的?现在的?只有老婆婆知道。或许,人有时候也像梨花一样身不由己,落在哪里更是没有定数。
梨花落尽的时候,老婆婆谜一般的人生是否就要走向漫漶,直到终有一天,被这个尘世遗忘。那是我第一次觉得满村庄的梨花如雪。
如雪一般冷寂,沉重。如雪一般,叫活着的人和离去的人都无处躲藏。
落在每个人头上的雪是一样的。两年后的春天,我再一次感到梨花如雪。
那个春天,被病魔折磨了一年多的祖父在梨花开之前走了。
梨花开的时候,祖父坟上开始冒出一些青青的小草。
梨花落的时候,祖父坟上的小草更多更高了。
一些梨花落在祖父的坟上。祖父的坟旁有一棵梨树。那棵梨树是祖父栽的。
祖父走前一个月就对我说,他走后,不要哭,人都要走的。
祖父走的那个早晨,我在百里外的县城。待我失魂落魄地回到家,祖父已被穿戴整齐,躺进棺材。我站在棺材边,看着棺材里像睡着了一样的祖父,拼命地忍着眼泪。可我却看见,祖父失去了光泽与温度的眼角流下了一滴泪。我愿意相信,有些东西,并没有随着呼吸的停止,马上消失。
梨花开,梨花落。村庄在花开花落里,慢慢地变老,但看不出老态。村庄里的农人,也在慢慢地老去,不过总有年轻的农人接过老去的农人手里的锄头,就像村庄里总有新的梨花盛开,仿佛在替那些消失了的梨树继续开花。那些从村庄里走出去再也没有回来的人,已被村庄里的梨花慢慢地遗弃。而那些从村庄里走出去后在春天总要回来看一看的人,说不定就是被村庄里的梨花给召唤回来的。
比如我在春天里总是忍不住一次一次地回到村庄,就藏着期待看见村庄里的梨花的心思。哪怕我再也见不到我熟悉的那些梨花。老家门口那棵梨树,因为整修院子,十多年前就被父亲砍了。还有好些人家,因为种种原因,也砍了房前屋后的梨树。
只要我一回到村庄,那些记忆里的梨花仿佛全都复活了,在原地开呀落呀。其实我知道,消失的梨花永远不会复活。我是在复活一部分自己。也是试图减缓我的落。
也曾专门去别的村庄看过梨花。那个村庄有一个美丽的名字——白云村。
一到春天,白云村上千亩梨花热热烈烈地绽放,远远望去,就像天上大片大片的白云落在了大地上。一条小河自梨花间蜿蜒流过,疏疏密密的农房点缀在梨花间、小河畔,村庄四周青山环绕。
的确是叫人一见倾心的地方。尤其是对于那些久居闹市的人。
我是在前年一个春日午后去白云村的。
我以为我在远远望见梨花的那一刻就会心生欢愉。事实上并没有。
我以为我走近了,心里再怎么也会有一丝愉悦或者汹涌的愉悦。事实上并没有。
漫步梨花间,我不知道要看向哪树梨花才好,每一树都风姿绰约,但没有一树能让我眼里重现久违的光。我羞愧地把目光从远远近近的梨花上收回来。
我走走停停,与一树树梨花擦身而过,就像与一个个陌生人擦身而过。不是别的,就是陌生,巨大的陌生感在我心里蔓延。我与这片梨花不熟。我被淹没在其间。我并没有真正进入。
更奇怪的是,我竟在这片梨花中感到无法遏制的孤独。
我曾经离梨花有多远,现在离梨花就有多远。我离整个春天都越来越远。
身边来来往往的,都是从四面八方赶来的看花人哪。他们欢愉的样子叫我羡慕。我恐怕将一直无法因任何一树陌生的梨花而心生欢愉了。
我黯然离开。更准确地说,是慌乱地逃离。一望无际的梨花在我身后依然在义无反顾地绽放,但我却看见了一场盛大的落。落就在潜伏在不远处,很快就要全面取代绽放。
我也看见了属于我的一场盛大的落正在发生。正是这样的落比以往任何时候的落都要猛烈,所以欢愉才离我越来越远,才要在铺天盖地的绽放面前逃离。
落吧,落吧,梨花落了,小小的梨子就挂在枝头了。这是一种在六月成熟的梨子,果肉雪白,汁水甜润,被称为“六月雪梨”,畅销省内外。白云村的农人都暗暗地盼着梨花开梨花落,梨子长大,梨子成熟。
梨花落一次,白云村的农人心里的期待重复一次。
白云村的农人用双手营造了一茬又一茬看花人的诗与远方。他们心里的诗与远方,又在哪里呢。
大地之上,有数不清的梨花。总有梨花在落。没有人能阻止梨花的落。也没有人能阻止自己的落。
梨花落,是结局,暂时的结局。也是全新的开始。梨花落了,来年春天总有恍若从前的梨花天真烂漫地在枝头摇曳。
我的落,不是结局,只是过程。在这个过程中,或许也有全新的开始,我不期待,也不拒绝。允许一切发生,使我轻而易举就对自己慈悲起来。
再次走到窗前,抬眼望去,远处的山脚下那树梨花和几分钟之前好像也没什么不同。只是好像。那树梨花离其全部的落又近了一些。
我呢,离关于我的全部的落也近了一点点。
我忽然觉得,梨花落,是一个洁白的寓言。而我,正在被这个寓言所吸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