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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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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4/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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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想录

黎采


沉静的叙述者


立春前一天。小雨。阴冷。

我徘徊在一条乡间小路上。这是属于我一个人的时刻。或者说,这样的时刻,我是那个卸下伪装与负累的我,也是那个无限接近本真的我。

纷纷的思绪在我的脑海里翻卷,但我却无以言表。

我的目光,欢喜又忧伤、热切又慌乱地掠过这个我再熟悉不过的村庄。多少年了,我记不清自己多少次这般打量这个村庄。

我不知道自己究竟想在这个村庄里看见些什么。我只知道,这个村庄始终对我有着不动声色的神秘浩大的诱惑力。是我在别处怎么都感受不到的诱惑力。

有什么碰到我的衣襟上了。低头一看,是一丛丝茅草。干枯和死亡早已爬满了丝茅草的全身,但它们却保持着活着时那如出鞘的剑一般意气风发又放肆决绝地直指天空的气势。霜雪与严寒都未能降服它们。不出意外的话,它们将以这般倔强得令人敬畏的气势跨进一个新的春天。丝茅草,不,所有草的根从来都有不死的决心,正在黑暗的泥土里轰轰烈烈地酝酿着一场全新而盛大的生长,直到覆盖、替代枯死的草。直到给像我这样的人制造出一种草们仿佛从不曾死过的错觉。

挂在丝茅草上的颗颗雨珠,晶莹剔透,像一组空灵又深邃的音符。

那丛丝茅草一侧,有一棵高大得很突出的栾树。从我记事起,那棵栾树就从容不迫地站在那里。每年初秋,栾树枝头就会开满黄灿灿的花朵,待到深秋,花朵就变成一簇簇红“灯笼”,灿若云霞,唯美了村庄一角,唯美了一段一段时光,也唯美了我的一抹抹回忆。村庄里的人都称其为“灯笼树”,我长大后才知其另有名为栾树。我还是习惯叫其“灯笼树”,也更喜欢“灯笼树”这个名字。

树上还残留着少许越过寒冬后依然挂在枝头的“灯笼”。只是,所剩无几的“灯笼”早已没了往日的神采,形态变得萎靡,色泽走向黯哑,被雨水一淋,一副随时都要碎裂开来、坠落下来然后分崩离析的样子,提示着繁华过后不可逆转的苍凉与无力。

走到树下。再一次凝视那些摇摇欲坠的、颓丧衰败的“灯笼”,我竟发现,我的心生出了无端的喜欢。比曾经喜欢那些在枝头风华无限的鲜亮饱满的“灯笼”还要喜欢。或许,那些“灯笼”悄然对应了我内心里某些一再被我忽略的东西。

是些什么东西呢。我一思忖,那些东西就变得愈发扑朔迷离。也没有关系。这世间,我看不清也抓不住的东西实在太多,反正也没打算一一看清,更没有抓住的奢望。这样使我拥有了一种只有我自己能看见的轻盈。所以我索性放任那个远离尘世喧嚣的我游离于其间,不为看清,不为抓住,只为尽量地放空自己,从而变得更轻盈。

正发呆时,一个“灯笼”无声地落在我的脚边。也不是无声地。落地的一瞬,一定有惊心动魄的声音散开来,引起周边空气的震颤,也引起我心的震颤。那是关于终结的声音,没有虚饰,更无渲染。只是顺其自然地发生。大地上,这样的声音此起彼伏,从未间断。听见的人,以及愿意去听的人,心灵是不会枯萎的,更不会荒芜。

转过头,不远处那棵银杏树映入我的眼帘。那棵银杏树的高大稍逊于栾树,但这一点也不影响它潇然挺拔的风采。此刻,银杏树向着整个天空和大地挺直了身子,一动不动,像一个入定的智者,屏蔽了外界的一切纷扰,进入一个幽静、空灵、深邃的世界。

没有悬念。春风一吹,银杏树就要萌出新的叶子,在夏风里摇曳起层层绿意,在秋阳里举起簇簇黄金,然后不慌不忙地走向凋零。银杏树连走向凋零以及凋零着的姿势都是美得独一无二的。也只有在冬天,在春天来临之前,银杏树褪去一身翩然而盛大的华美,只剩下无边的缄默。仿佛从前所有的华美只是一场一场远去的旧梦。仿佛只有缄默才配得上“一路上”的义无反顾。

我也保持着缄默。一年来我没能长出一片叶子,在即将到来的春天,我恐怕也长不出一片叶子。我的羞愧与慌乱,常常掩于缄默里。

继续往前走。

更多的草木与我擦身而过。就像与一个个失散多年的朋友擦身而过,熟悉又陌生,欲言却又止。

我忽然觉得,我其实是与众多的叙述者擦身而过。那些草木,就是叙述者。沉静的叙述者。这里的沉静,是相对于人群的喧哗,鸟语虫鸣,马嘶牛哞,狼嚎虎啸,狮吼猿啼,鸦噪犬吠等。

是的,在这冬与春的交接处,所有草木都在进行各自的叙述。也直接,也委婉,也平和,也热烈,也真诚,也深刻。所有的叙述汇成一场接天连地的叙述。甚至构成一片无边无际也无形无色的海,有层层叠叠的浪在空气里款款地翻卷。我被席卷其间,无力抗拒。

当然,草木不是在这个时节才以沉静的方式叙述着什么。任何时候,草木的叙述都保持着沉静的质感。就算开出绚烂的花,结出丰硕的果,草木也不会打破那一层无形的沉静外壳,只是沉静地叙述着本真的美。草木只是按照本心开花或结果。人喜欢不喜欢、赞美不赞美,都不会影响到草木。草木根本不关心人的想法。就算是面对狂风暴雨的肆虐、快刀利斧的袭击,草木被弄得面目全非,九死一生,还是不改沉静的本色,只是沉静地叙述着伤与痛。人可以决定一草一木的生死,但人不能左右一草一木生的勇气和死的坦然,左右不了草木从生到死间始终如一的沉静。

沉静的叙述,贯穿草木的一生。

与草木为伍的人,久而久之,也会沾染上草木的沉静。这样的沉静是沉淀到骨子去了的,一经形成,再难有外力可以更改。

草木般的沉静,是我追求的品质。如草木般,展开一场一场沉静的叙述,是我向往的活着的姿态。

多少年了,我在草木间,一直都在叙述。我控制不了这样的叙述,就像河水控制不了涟漪泛起,雪花控制不了从空中坠落。

此刻,我正在叙述。我无字无言无声地叙述着,恰似草木的叙述。无需听众,免去虚饰,没有目的。我差不多算一个沉静的叙述者。令我羞愧的是,我叙述过程中的沉静的深度远不及草木。

我索性放弃这场叙述,并把自己彻底放空。我要叙述的,草木正在叙述。我叙述不出的,草木也正在叙述。草木的叙述从四面八方涌向我,经过我,唤醒我,写意我,雕琢我,羽化我。

我与草木相视一笑。我期待,在以后的某个瞬间,草木的叙述在我心里划过的痕迹以及激起的火花,让我拥有更纯粹更深刻的沉静,能真正像草木一样,沉静地叙述一切发生——以沉静的目光,沉静的心语,或沉静的文字。


像一块顽石


在鄂西的大山深处,石头跟草木一样,随处可见。石头以各种形态、姿势出没在山野里。石头差不多是山野的骨头。

石头好像永远禁锢了自己的表现欲,同时也隐匿了自己的情丝。

而且,石头比草木还要沉静。如果有关于石头的声音在山野间散开,一定是人在对石头下手,比如,有人用锤子在敲打一块块石头,然后用来砌墙或是铺路;有人将钢钎打进石头,打到一定的深处,放入炸药,炸开石头;有人在石头上雕刻文字和图案,铭记与缅怀那些远去了的人的过往。大山里的人的生活,离不开石头啊。石头被人各种用着,仿佛是一件天经地义的事。

那些直接进入人们生活的石头,仿佛从来都不悲不痛,也无怨无悔。时间长了,还沾染上或多或少的烟火气。

而那些未被人动过的石头,则好像坚不可摧,无所畏惧。它们仍是石头本身。

有些石头好像是神秘莫测的。比如那些与流水相依相伴的石头。日复一日被流水雕琢,褪去了所有的棱角,磨去了所有的锋芒,石头仿佛也有了一部分流水的性情。只是石头从不干随波逐流的事。石头总是尽力把自己留在原地。

记得有一年夏天,我随母亲去村庄里那条河边洗衣服。母亲在河边选了一块平整光滑的石头,便就着清亮亮的河水开始洗衣服。说不清为什么,我的目光落在河边以及河水中那些疏疏密密大小不一的石头上,就挪不开了。那是石头吗,更像是一颗颗史前巨蛋,饱满,光滑,庄严又神秘地卧在河道里。我也仿佛不是在“此时此地”,而是去到时光深处的某条陌生的河边,我忘了自己是谁,也忘了自己要干什么。

我心里还暗暗萌生出一种不算太小的冲动:走到那些石头中间去,去感受那些石头的温度与质感,去聆听藏在其间的秘密与真相。我甚至感到自己仿佛忽然间有什么话要说,但我又不知道要说什么。

我终究什么也没说出口。但我的脚按照心的指引,走到那些石头中间去了。我伸出手,触摸一块块被流水与时间雕琢过的石头,只有石头与生俱来的坚硬、清凉,以及守口如瓶。

后来,我每次在别的地方看到河道中那些光滑的石头,我还是会忍不住多看几眼。哪怕我始终无法勘破一直铺陈在那些石头间的秘密世界。

有些石头好像是冷漠决绝的。最初让我产生这种感觉的,是我家对面那座山上的峭壁。

那面峭壁镶嵌在接近山顶的地方。峭壁上下,草木葳蕤。峭壁高悬,陡峭,带着深渊般的沉静。峭壁就像一种不容挑衅的拒绝,拒绝草的依附,拒绝鸟儿歇脚,更拒绝人的靠近。只有偶尔升腾起的薄雾,能萦绕着它。

峭壁终年板着一张深灰色的脸,俯视着山下的一切,保持着绝对清醒的距离与神态。那张脸也会被雨打湿,色泽就变得愈加阴郁与莫测。那张脸只有在蒙着一层薄雪的时候,才自苍茫里透出一丝淡淡的温婉来。

山下的我,有意无意地望向那座山的时候,总是不由得被那峭壁吸引。山下有没有人像我一样,一次次被峭壁吸引,一再发呆,虚度光阴?我无法确定。毕竟,山下的人总在被一堆活追赶,围堵,好不容易从活里挣脱出来,多半也在叹息,或者连抬起头看一看远远近近的事物的力气都没有了。我能确定的是,我在被峭壁吸引的那些时刻,是挣脱了某种束缚,因此,我获得了一种无可替代的自由与轻盈。我与峭壁对视的次数多了,峭壁就把一些东西传递给我。

长大后,我走出村庄,见到了更多峭壁。它们无一例外地以陡峭、以凌厉、以决绝对着整个天空与大地。峭壁是石头刺向这个世间的锋刃,越靠近,越寒气逼人。

或许,我心里一直藏着一面峭壁,带着深渊般的沉静,使我在一些不经意的时刻显出不可遏制的疏离、决绝以及寒意。我无法消除我心里的峭壁,如同大海无法消除它有浪涛,天空无法消除它的惊雷。

有些石头好像是温婉平和的。就拿我小时候经常光顾的那块石头来说吧。

那块石头就在我的老家旁,有一定的坡度,最重要的是,有一条天然的凹槽,恰如一条滑道。我多次和邻居家的小孩一起在那块石头上玩。我们依次站在石头的顶部的平缓处,挨个蹲下来,放一片从棕树上扯的绿油油的棕叶在屁股下面,再坐下来,用手抓着棕叶柄,然后抬起脚,身后的小伙伴稍稍用力一推,便往下滑。在惯性的作用下,滑动的速度越来越快,有一种如风般的自由充盈心间,不由得放声大笑。坐在棕叶上,是怕把裤子滑破了,回家被父母训斥。

也曾因速度过快,我们摔破脸皮或擦伤手臂,发出声声尖叫。但只要不是太痛,我们擦擦伤口上的血和尘土,还会继续玩。那块石头接受我们所有的疯玩,上面那凹槽被我们滑得愈加光滑。

我好像从来没有认真地看一看石头。一次都没有。是石头在我不经意间一次一次地进入我的视线,牵住我的心灵。就像天上的白云一样,总能没商量地摘走我的欢喜。

不过,多年以来,我都不确定自己是否喜欢石头。

只是,渐渐地,我发现,我看见石头,竟有一种莫名的亲近感以及安定感。在许多个瞬间,我像石头一样活着。这是我以前怎么都没想到的。我以为我可能像一阵风或一片云那样活着。石头不是我向往的方向。

但事实上,我活得越来越像一块石头。更准确地说,整个我越来越像一块石头,而且是顽石。

不再迷恋绚烂,不再迷信浮华,不再满怀期待,不再害怕失去,不再纠结过往,不再憧憬将来。拒绝赞美,拒绝歌颂,拒绝解释。我已有了石头的色泽与质感。

而且,我能感到整个我在一点一点变得如石头一般硬。这种硬,是从我的心开始的,随之蔓延到全身。以前在村庄里常听到有人说“某某某的心就硬啦,简直是石头做的”,我不以为然,现在我发现,我的心大概就是石头做的。

笑笑自己。心硬起来了,越来越冷漠就在所难免。更何况我生来就是个冷漠的家伙。

或许,像一块顽石,是我躲不开的宿命。


无名之辈


亿万年来,它们就那样从容不迫地依在大地上,生生不息。

我说的是那些再寻常不过的草木。

那个年幼懵懂的我摇摇晃晃地走到草木中间,用一双清澈的眼睛好奇地将它们打量。我不知道一草一木的名字。我还没有名字这个概念。那样的时刻,对我来说,草木是无名的;对草木来说,我也是无名的。因为无名,就消除了我与草木之间的距离,以至于我无限接近于草木的无邪。那样的时刻,是我生命中最天真最纯粹的时刻。

生在草木丰茂的山野间,无需大人一一指认,耳濡目染中,年少的我渐渐地知道了许多草木的名字。从没有刻意去记哪种树哪种草的名字,全都是无意间记下的。往往不刻意去记的,总是记在了心坎上。

知道或不知道草木的名字又有什么不同呢。草木从来都不关心人给它们叫什么名字,更不关心人的想法。何况,草木的名字都是人给起的,是人对草木的定义、划分,关草木什么事。草木始终都只按自己的本心而活。

还有很大一部分草木的名字,我至今都不知道,也就是说,于我而言,依然是无名的。我也没打算一一弄清。比起知道草木的名字,我更在意草木在我相遇的刹那带给我的直接的强烈的未被任何外在因素干扰的感受。

在山野间行走时,每每遇到不知名的草木,尤其是那些也柔弱也清新的野花,总能令我怦然心动。那么娇羞、谦卑又勇敢的花呀,仿佛生怕被注意似的,在一起不起眼的角落里,举起一抹抹淡紫、粉红或浅黄的绚烂。我静静地看着,直到看进我心里去。不必故作高深。我记住那般与世无争的超凡脱俗之美就好。

叫人尤其迷恋的是,邂逅那些不知名的草木,或是与那些不知名的草木待在一起,仿佛一瞬间唤回那个原本就有草木之心的自己,在清风里自在地摇曳,在阳光下抽出新叶或是开出花朵。这是件无比美妙的事。

我在看那些草木时,也看见一个个农人在山野里出没。

谁扛着锄头走在田埂上,像走在一场没有起点也没有尽头的长长的梦里。

谁戴着斗笠,呵斥着水牛在犁田,斜风吹着,细雨飘着,像就要那样犁到地老天荒。

谁握着镰刀匆匆地走向麦田,风擦过锃亮的刀锋,引起一阵阵不易察觉的颤栗。

谁挑着一担水穿过田野,水桶晃晃悠悠,不时飞溅出的水珠,打湿一粒粒尘埃。

谁背着一背篓苞谷,慢慢地走在乡间小路上,像背着一座金黄的小山。

谁提着一竹筐蔬菜慢慢地走着,蔬菜那么鲜亮,提竹筐的那双手那么粗糙。

谁抱着一捆柴禾走进屋里,过一会儿炊烟就升起来了。

谁迎着风雪出门去,雪地里留下一串串深深的脚印,新落下来的雪静静地掩埋脚印。

谁赶着牛羊踏着暮色往家走,牛羊走走停停,暮色浓浓淡淡。

谁埋头挖着田,身子就要趴到田里了,终于抬起头来,头顶的天空还是那么空那么远那么高不可攀。

谁困在一场突袭的暴雨里,比自己身边那些亲手种的庄稼还要狼狈。

谁采了一束映山红扛在肩上,像带着一簇火焰,好像一切都值得期待。

谁在田地间直起腰,双眸里尽是空茫,漫山遍野的霜正在狠狠地凝,寒意从四面八方包抄过来。

谁借着月光在田地里劳作,月光洒下来,像在无声地进行一种抚慰,月光顺便也雕琢一连串恍若虚幻的动作。

无数个谁,把一片片田地打理得生机盎然,把一个个日子打磨得短暂又漫长。

谁在替谁干着还没来得及干的农活,似乎农活本身需要这种延续。

谁把一些农活干得过于认真,好像在弥补谁干得过于敷衍造成的缺失。

谁把谁在田地里的一生重复了一遍,恍若让谁重活了一遍。

谁任由一部分自己游离在那个干着农活的身体之外,仿佛在帮谁完成一场胜算不大的救赎。

无数个谁,过着相似又各不相同的日子。无谁个谁,过成了一个谁的日子。

在某些瞬间,多少个谁想摆脱自己的名字,去过另一种生活呢。

在某些瞬间,多少个谁终于认领了自己的一切,接受了那个怎么也撇不开的名字,以及那个名字所要延续的生活。

无数的谁中,有一些是我认识的故乡那个村庄以及附近的农人,我知道他们的名字。那一个个我再熟悉不过的名字,早已与那一张张面孔精准地对应在我记忆里。一个名字、一张面孔背后,展开一种生活轨迹。他们中的大多数,一辈子不曾走出过大山,一辈子的时间消磨在大山的田地里。

更多的是我不知道名字的农人。我与他们素不相识,更无交集。是我路过这个尘世的过程中的所见。他们跟我故乡那个村庄里的农人也没什么不同,无非是把一生交付给几块田地,种了收,收了种,最后被一群人抬着像种庄稼一样种进某个角落里。名字随后慢慢地被遗忘。

农人总被干不完的农活一刻不停地追赶着,从青丝到白发。

农人们各自借着一个名字把日子过下去,各自隐在一个名字背后挣扎、疼痛、试图逃离、终将认命。

一茬一茬的农人带着一串串的名字在尘世里追寻着、奔忙着。好像在尘世里一定有什么值得付出所有。

一茬一茬的农人带着一串串的名字从尘世里消失得无影无踪。好像从没来过这个尘世,也没有在尘世里留下一丝一缕的痕迹。

农人的名字,就跟农人一样,说轻也轻,轻得随风就消散了;说重也重,重得大地都因此而显得分外庄重。

有哪个农人的名字能穿过时间的长河,被记住了。没有。农人,就是无名之辈的代称之一。无名得令人敬畏。

尘世里,绝大多数的人都是无名之辈。除了农人,还有贩夫、走卒、流浪者等等。

还有,绝大多数的草木也是无名之辈。

从某种角度来看,草木的名字、人的名字都是虚无的。名字于生命而言,最多只能算个附属品,是一种用以进行某种区分的方式。比如,我的名字可以叫黎采,也可以叫采小邪,或者叫小狐狸、小怪兽也未尝不可,有什么不同呢,我隐在任何一个名字后面,我都是那个无法改变的我。我的破碎与苍老早已无可救药。

并不是所有名字对于人都是虚无的。有的名字,代表着一个人绚烂无限的一生。比如,李清照这个名字就只能属于那个“沉醉不知归路”的女子,随口说出“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的女子,是让“花自飘零水自流”生动了千百年的女子,也是那个“日晚倦梳头”的女子。这个名字,诠释了生命的一种璀璨绽放,代表着尘世里一种珍贵的所在,无可替代,也不可复制。再没有谁能与这个名字相匹配。

大地辽阔,承载整个尘世。无名之辈是尘世里最广泛的存在。无名之辈在大地上来来往往,浮浮沉沉,使尘世里充满各种生机与可能,也充满各种迷惘与绝望。那些名字如星辰一般闪耀在时空里的人,有的是带着使命来到尘世里的,注定不凡;有的是用一生挣脱了尘世的种种束缚,完成蜕变。

尘世里不能没有无名之辈。就像大地上不能没有草木一样。无名之辈的光芒,和草木的光芒一样,一直都在。这样的光芒,在大地上铺展,构成另一种璀璨。

一个人慢慢地看清尘世里的许多真相,看见自己的渺小与无力,安静地做一个无名之辈,一切都清明了。


撼动灵魂的所在


很多时候,只需看一眼,直觉便会告诉你——那是撼动灵魂的所在。

直觉往往就是对的。

那天午后,我点开微信视频号,一组画映入我的眼帘,瞬间就令我怦然心动。那样的色彩,绚烂得无以复加。那样的线条,浪漫得匪夷所思。那是不拘一格、狂放不羁又极致真诚、极致纯美的画,不容抗拒的强烈宏大的艺术气息扑面而来。看着看着,我恍然觉得那就是记忆里某些事物最真实的样子,或是在梦里见过的某些事物的样子。或许,那就是某些事物终于在画布上呈现出来的本质与内核之美。那是我以前在别的画中从未感受到的画意。连类似的都没有。

吹过我的风可以作证,那些画使我的双眸里闪现了久违的光——我再一次相信我的直觉——那些画,确是撼动灵魂的所在。

我记住了那一张张直击人心的画,也记住了一个我还不曾了解画家的名字——姜维。

我原本就是个对画有执念的人哪,如何抗拒得了这般独特的画的魅力。曾经,画画是我最喜欢的事。有那么几年,我沉浸在绘画里,几乎不曾关心过绘画之外的事,并打算用一辈子的时间去绘画。

我享受绘画的过程。如果只能选一种方式来表达我想要表达的什么,我最想选的就是绘画。尽管我已放弃绘画很多年,但每每看到撼动人心的画,总是会不由自主地看了又看。

鉴于直觉的指引,我随后在网上搜索了更多姜维的画,反复赏看。那些寻常的花草,仿佛被赋予了神奇的力量,迸发出奇异的神采。就连那些寻常的器物,也被姜维以大胆又细腻的方式进行了全新的解构,表达出淳朴、温暖的情愫,勾勒出寥阔、苍茫的意境。看着看着,我感觉,姜维的画,似乎还有一种神奇的功能,那就是不由分说地打开了观者心里一扇可能被忽略了的门,于恍惚间不可思议地看见了长久被遗忘却隐隐在追寻的所在。那般不染尘埃、只关乎内心纯净与绚烂的画,具有巨大的冲击力和震撼力。

他不作画的时候,仰着头,疾病令他连低头都成了一件困难的事。落入他视野的事物,来自上天的是否多于来自大地上的?或者,他以另一种视角看着大地上的事物。

他一定拖着太过沉重的东西,以至于步履太过蹒跚。也不是。他的步履里透着另一种轻盈。是从灵魂里散发出来的轻盈。这样的轻盈,足以踏碎尘世里的种种喧嚣。

他伏在画架前,将一抹抹取自内心的色彩慎重地画下来。无关成败,无关名利。只是将他与万事万物产生的交集虔诚而直白地用画笔记录下来。

他就是姜维。

姜维,1983年出生于我国东北的一个小县城。8岁时,他因先天性心脏病做了手术。他在北京航空航天大学读大三时,被确诊为精神分裂症。

或许,姜维是为绘画而生的。他从小就展现出卓越的绘画天赋。患上精神分裂症后,他只能接受药物治疗以控制病情,但他的绘画不曾中断。

“我画画时就不觉得身上和心里痛了。”对于姜维来说,绘画相当于救赎。

姜维,被很多人称为“中国梵高”。梵高的画,是无可争议的稀有的存在。梵高的精神也是病态的。但梵高是梵高,姜维是姜维。我不认为姜维需要被贴上那样的标签。两个画家都是独一无二的。都有别人无法真切感知也无法完全解读的精神世界,或者说,那里就是两位画家的秘密艺术源地,将其间的片段用画笔一一展现出来,就形成一幅幅惊世之作。梵高的画,一看就知道是梵高的。姜维的画,一看就知道是姜维的。各自带着独特的极具锋芒的艺术因子。这个尘世里,不会再有第二个梵高,也不会有第二个姜维。那是两个各自圆满又纯粹的灵魂,以画笔洞见的万事万物的灵魂之美——抑或,那也是人灵魂深处的本来存在的美——人活在尘世里,总是难免被种种尘埃掩住了原本拥有的东西。

或许,对许多人来说,看姜维的画,也是一种对自我的救赎。至少相当于靠近一种救赎。关于灵魂的救赎。

足以撼动灵魂的东西,差不多就是灵魂的救赎。这尘世里,太多的人需要这般撼动灵魂的画。姜维的画,甚至可以说就是他灵魂的风暴的外在呈现。谁的灵魂没有风暴呢。只是大多数谁都忽略了自己灵魂的风暴,或是被一些别的事物把灵魂的风暴给遮掩了。就拿我来说吧,我在看姜维的画时,就不可避免地看见了自己终究被岁月与生活磨灭了的激情与感知,更直接地说,我看见了自己的迟钝、昏暗以及苍白。我恐怕无法还原我灵魂的风暴。我的羞愧与无力,在我心里一再蔓延。

活在这尘世里,能保持内心以及灵魂不被任何外力影响,本身就是稀有的。就是这样的心灵,把对万事万物的理解用画展现出来,就更稀有了。画,是艺术。真正的艺术应该是浑然天成的,是以画家以赤裸的灵魂为前提创作的。没有灵魂的画,呈现出来的不过是技术的堆砌,可能在短时间很吸睛,但难以长久地令人动心,更无法撼动灵魂。

见了太多主要以技术支撑的画,就会明白,像梵高的画、姜维的画这般撼动灵魂的所在,恰似夜空里闪亮的星星。

这尘世里,从来都不缺少人创造出的撼动灵魂的所在。它们以各种形式不间断地出现在时空里:画、雕塑、音乐、文学、舞蹈等一切艺术作品以及非艺术作品。

想起多年前第一次读刘亮程的《一个人的村庄》。

我随意翻开这本从书店里淘回的书,刚好翻到那篇《风中的院门》。读了几行,我便沉迷其间了。好像那就是我认识的故乡那个村庄里的某扇院门,在风中开开合合。一些稍纵即逝的东西也跟着开开合合。

我探秘一般急切又兴奋地看完一篇又一篇。合上书,我的心久久不能平静。毫不夸张地说,《一个人的村庄》让我对村庄有了全新的认知,也对文学充满了更强烈的热爱之情。那般与众不同的文字,把我带进一个明明很遥远却又仿佛似曾相识的村庄里,带进一个也空灵也深邃的世界,也带进一种平实又奇妙的文学意境里。

《一个人的村庄》,是刘亮程的村庄,也是无数个像我这样的读者想写却写不出的村庄。刘亮程写出了村庄的魂。还有哪一个村庄,能像刘亮程笔下那个叫黄沙梁的村庄一样,那么深刻地撼动读者的灵魂呢?多少人都能从刘亮程笔下的村庄找到自己熟悉的某个村庄的影子,那些村庄里的人,房子,路,田地,狗,驴,虫,树,草以及虫等,全都被挖掘出哲理般的光泽以及宗教般的灵性。仿佛那是大地上无数个村庄的集合。又仿佛那是一个永不消失的村庄,在大地上,也在天空里。

后来,我又多次重读《一个人的村庄》。有时候,我在想,究竟是刘亮程用文字构建了一个似真似幻的村庄,还是那个偏远又荒凉的村庄成就了给文学赋予了一抹不可忽视的亮色的刘亮程。毋庸置疑的是,在写下这本书第一字之前,一定有一场灵魂的风暴穿透了整个刘亮程。就是那场风暴,从字里行间迸裂而出,唤醒了无数读者灵魂里的风暴。

这些年,我陆续读了刘亮程的其他作品。我喜欢那样的文字,一读就能安静下来,也能沸腾起来。安静地沸腾。

时间过得越久,读过的文学作品越多,就越觉得刘亮程作品的稀有与珍贵。那的确是一种无可替代的所在,能撼动灵魂,能抵御时光的侵袭。

还有一本尤其令我难忘的书,那就是赫尔曼·黑塞的《悉达多》。

读到一半,我的感觉是相见恨晚。

读完后,我的感觉是无以言表。我被深深地震撼了。是那种前所未有的震撼。

掩书而思,我恍若终于挣脱了从前那个陷入困惑的自己,找到了那个安然而通透的自己。是的,这一本书,让我重新思考人生的意义,重新认识自己并思考自己的活法。也庆幸看了这本书,让我不至于继续困惑下去。

人,最重要的是找到自我,然后从容地向死而生。

那些撼动灵魂的所在,是尘世里一部分人无比用心用情地活过的最直接最有力的证据。比如,一提到《日出·印象》《干草堆》《睡莲》,就想到莫奈。一提到《青花盆与菊》《五裸女》《盆中牡丹》,就想到常玉。一提到《边城》,就想到沈从文。一提到《情人》,就想起杜拉斯。一提到《月光曲》,就想到贝多芬。一提到《费加罗的婚礼》,就想到莫扎特。

那些撼动灵魂的所在,不管以哪种方式呈现,在撼动一个一个观者的内心与灵魂时,引起的震颤是相似的。完整的人生,需要接受这样的震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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