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慢行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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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411/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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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春难免有遗憾

“叮——叮铃——叮……”

在读小学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吴维一直很好奇陈顺华每次去阉割猪仔时手里敲打刀具发出的声音。

在吴维儿时的记忆里,陈顺华手里敲打出来的是美妙的音符,发出的声音是既有旋律而又动听的。隔很远都能传到在乡间野径瞎逛的闲人耳朵里,能隔山跨河将他的魂死死勾拿住。

陈顺华是陈家村里的“敲猪匠”(阉割猪的人)。敲打手里的铁器是陈顺华去阉割猪仔发出的信号,同古代钦差大臣出门办差鸣锣开道的意思相差不多,都是向人们发出信号。古代人们听到钦差的锣鼓声需要回避,而陈顺华则是提醒人们,他来了,让大家都知道他这个“敲猪匠”来了。

这时村子里有猪仔要做阉割手术的人家都会主动迎到他要经过的下一个岔路口,约定给自家猪仔做阉割手术的具体日期。

在好奇心的作祟下,小时候吴维多次近距离细致观察,发现陈顺华手里能敲出“神曲”的工具实际上制作很简单,也就是陈顺华用给小猪仔做手术的小刀,一把未开刃的刀柄拴上红布条,一手提着刀柄上红布条,另一只手拿一把小刀的刀背敲打在拴红布条的刀身上,敲打在不同位置会发出不一样的声响。

大约是读小学四年级,吴维没有抑制住内心的冲动。趁话唠的石匠父亲上街赶集,蹑手蹑脚爬到自家木瓦房二楼的竹板上,悄悄偷出一条拇指粗细的錾子和一条两寸长的钢条。学着陈顺华的样子。在光溜溜的錾子一端系上麻绳,拿钢条敲打在錾子上,声音是有了,但只有金属的嗡鸣声,声音单调嘶哑,枯燥乏味。

未了弄清声音不好听的具体原由,他打算上门请教陈顺华。“华叔——华叔!看看——”吴维拿着自己发明“乐器”跑到陈顺华家院子前大声嚷叫,也不待院子里的人答应,推开外院门直接跑了进去。

进院子后没有看到陈顺华的身影,只有陈顺华的女儿秀秀在水井旁打水。

秀秀是吴维儿时最好的玩伴,她比吴维大两岁。两家院子只隔了一堵墙,两人经常形影不离。二人在同一个学校读书,读同一个班级。

也许大家好奇二人年龄相差两岁多怎么还读同一个班级,那是因为在偏远的陈家村对女孩子的教育不重视。大多数父母都只送家里的男孩去读书,大家认为女孩子书读得好不如嫁得好,书读好了也一样要外嫁,是亏本的买卖。秀秀父亲最初也并不打算让她去读书,是秀秀看吴维去读书了,以为读书是一件好耍的事,她天天在家里哭闹。吴维父亲看着不忍,上门劝陈顺华:

“——老陈,孩子这么小,你就让她去学校待两天,反正在家也帮不上忙,也许读了几天书,吃不了读书的苦,她没兴趣了,自己就乖乖跑回来了……”

陈顺华本就溺爱秀秀,原本也打算让女儿上学识几个字,不求学多少知识,只希望女儿多少能识几个字,会写自己的名字。他抱着让秀秀到学校尝试的心态让女儿去上学。但没想到读书后,秀秀成绩一直排在年级前几名,一直读到初中结束……

吴维蹦蹦跳跳来到井旁打水的秀秀跟前,对着正专注往地上木桶里倒水的秀秀炫耀自己的新“发明”,同时也打算请教秀秀,为什么自己的发明敲打的声音怎么如此不动听?眼睛盯着秀秀正得意,拎麻绳的手不停地摇晃着。忽听“咕咚”声响,水井里窜上来细细的一条水柱。拴在麻绳上的那一只錾子掉到了看不到底的深井里。

等秀秀把木桶里的水全灌到地上的木桶里,转身看到吴维一只手里牵着麻绳,神情焦急地愣在井边,弄清楚情况后的秀秀捧腹大笑……

吴维的父亲晚上回来知道他白天干的事,气得父亲下力揍了他一顿:“我让你不学好,不好好想着读书!我们家书香门第,怎么就出了你这个不求上进的浑小子。我看你就是一辈子当农民的命!你爷爷是教书育人的先生……你能干哪样?书读不好,牛又不想放,叫你看书就困犯,老子让你闲着蛋疼,跟着阉猪匠不学好,那能学到什么好……”

父亲的那一顿打,吴维在心里记恨了很长一段时间,从那以后他都不敢明目张胆跟在陈顺华身后学他的样子。同时,那顿打也困惑了他几年,不就读不好书贪玩一些吗?怎么连带着阉割猪的手艺人也骂,就算父辈两人有什么隔阂,也不致于打他时也要数落陈顺华。

在吴维的记忆里陈顺华不仅不讨厌,他还是一个可亲可敬的长辈。村子里的大多数人都喜欢跟陈顺华打交道,有事都喜欢找他帮忙,只因他做人实在,眼里有活话不多,村里年龄比他长的都称呼他为“老陈”。

吴维和秀秀两家单独居住在陈家村的最东边,距离村子其他户人家还有几里的路程,处于陈家村的耕地边沿上。两家住的都是三间开的木瓦房,房子并排立着,中间只隔着一堵成人高的土墙,两家房子前面都有一个封闭的院子,院子占地也还算宽广,颇有以前财主家的气势。如果不是两家姓氏不同,要不然都要怀疑他们是一门两兄弟。院门前是一片平坦的田地,一条清澈的小溪弯弯曲曲从田里流淌而过。

两家总共四口人,吴维家是父亲带着儿子,秀秀家是父亲抚养着独女。吴维母亲在他刚满周岁时胃癌过世;秀秀母亲在他三岁多时跟着一个外地男人跑了。两个家庭结构相同,两个孩子从小相互怜悯,自然而然成为了无话不说的好朋友。

秀秀父亲对她很好,就是性子太固执。陈顺华决定的事一般不会因外在的因素改变,就拿陈顺华学阉割猪仔手艺这一件事来说吧!

父辈学习阉割手艺时间一般都是四年。之所以说一般,那是因为其他人学习都是四年,而到陈顺华这里他多学习了几年。

陈顺华从十二岁开始学手艺,他父亲认为在他十五岁时就能出师单干,但他坚持认为自己的技艺还需要提高。十六岁时还让家里养了一头母猪,当年母猪下了十一个崽,每头小猪他都拿来做阉割手术实验。十七岁还是如此,他不断调整自己的刀功精进手艺。气得老头子用赶牛的鞭子抽了几次,一直到十八岁他觉得自己可以出师了,他才开始给村里人家阉割猪仔。出师后他的手艺就超过了父辈,村里人有猪仔要阉割都只找他这个手艺人。

陈顺华也有他的烦恼,祖上传下来的手艺眼看要在他这里断了传承,他甚至想过将手艺传给女儿,但他又觉得这门手艺实在不是女人干的,也没有听到过这样的先例。

想将手艺传给吴维,但吴维又不是自己的子女,有违祖训。哪怕是将来成为女婿他也认了,但转念想孩子这么小,平时两家女子虽相处和睦,但保不定以后会怎么变,八字还没一撇,始终也下不了决心。况且他愿意教,吴维他父亲也不会同意,他知道吴老头一心只想儿子好好读书,光耀门楣呢!

吴维目睹陈顺华阉割猪仔的整个过程,也是读小学的时候,那时他还没有因将父亲的錾子失落到水井里挨打。

村子西边有一户人家买了一对小猪仔。哪一家男主人上门来请陈顺华,往他家的堂屋的桌子上放了一包烟,还往陈顺华兜里塞了两元的工时费。当时秀秀、吴维正在家门口小溪边用青草叶揉成小丸子投喂鱼儿。

“叮……”陈顺华的手里的乐器发出的声音打断了吴维投喂鱼的兴趣。二人在河边远远看着长辈出门,吴维眼里闪出兴奋的光芒。

秀秀知道吴维的爱好:喜欢听父亲敲打刀具的声音。儿时的秀秀是吴维的玩伴,也是吴维的姐姐,充当着保护和照顾吴维的角色。

二人远远尾随在陈顺华身后,陈顺华转头看时,他们二人假装在路边摘野花,陈顺华也懒得管他们。到了目的地,二人悄悄在人家外院泥巴墙脚躲藏着,透过院墙的缝隙斜看到陈顺华跷着二腿坐在院坝里,脸上堆满笑容,神态平静,笑容温和自然。

房子的主人一会在院坝里同陈顺华聊天,一会又走到火房往灶里添些木柴。从他们脸上的神情看不出一点儿要给猪仔动刀子的紧张感。陈顺华手里的黄果树牌香烟抽完,用手拿着烟嘴在地上蹭了蹭,看着火星子灭了,又习惯性伸脚碾了碾。这时房子的主人用木盆从伙房里端来半盆滚烫的开水。陈顺华解下腰间的刀具,用手指在刀锋上横着轻轻摸了几下,确定刀子没问题,然后一件件放到滚烫的开水里消毒。大约过了五六分钟,陈顺华从盆里捞出一把细长的小刀,将刀子放到自己刚才坐的木凳上。走入院坝西侧的一栋四面透风的小房里,提着一只猪仔的后腿走回木凳子前。

猪仔在陈顺华的手里像一只温顺的小羊羔,任由他摆弄也不反抗。把小猪仔往地上一放,他左脚跟踩到地上,脚掌轻压到猪仔后腿上;右脚悬空抬起,然后脚掌用恰到好处的力度压到猪头上。快速在猪肚子上消毒,用凳子上的刀子快速在猪的腹部划拉一下,挤出拇指大小一坨肉……从腰间摸出一个小盒子,从盒子里抠出黑乎乎的药膏均匀地抹到伤口上。

松开猪仔,在猪的臀部轻轻拍了两下,小猪仔突然弹射而起。陈顺华手脚利索,整个过程不到两分钟。他微笑着对主人家说,可以了!

房子主人似乎才反应过来手术已经结束,带着疑问和惊奇的表情对陈顺华说,老陈,就这样可以了——!那我将猪赶回圈里去了!然后蹑手蹑脚走到小猪身边,温柔地抱着猪仔送回破旧的猪圈里,如此反复再给另外一头小猪做了阉割手术。

秀秀比吴维大两岁,说吴维和陈顺华的女儿秀秀是同辈人吧!好像也不太对,为什么呢?大多数女孩子比同龄男孩子成熟早,在农村更是如此,有的女孩子十六七岁就结婚了,而十六七岁的男孩子大多都还懵懵懂懂。秀秀虽只比吴维大两岁,成长的速度却比吴维快得多,懂事也比吴维早。在吴维还在对两性关系一无所知时,秀秀已经被迫考虑个人未来……

吴维是读高中才明白他和秀秀的友谊超越了邻居,超过了朋友。但这都是后来的事了,明白了也没有用,后悔时间也不可能回溯到秀秀和他密谈的那一天,那天如果他早点醒悟,态度坚决一些,也许……

从小时候开始,吴维经常跟在秀秀后面屁颠屁颠地乱跑,陈家村的山山水水见证了二人的成长。穿过她们家门口的田地和小溪就是连片的小山,两人一起在连绵起伏的山上放牧。小山都是沙土,山上只长草不长树,几乎连矮小的灌木都很难看到。

吴维家的小黑狗也经常和他们形影不离。偶尔,小黑狗经过草丛惊出一两只野兔,小狗会在主人的注视下卖力地追赶着,尽兴地表现自己。可惜野兔在草丛里逃跑是她的主场,一连几个跳跃,翻过山丘,又不见了踪影,任凭你在山上寻觅都看不到踪迹。

冬天刚过,暖风从草地上抚摸而过,枯黄的草地又开始冒出了新芽,性格温顺的水牛俯身在山上啃食青草,小牛犊在母牛身边撒开蹄子狂奔。

赶牛上山后,找拇指大小的石子磨光滑玩抓石子游戏。他和秀秀在山上找映山红、刺梨果、葡萄等野花野果吃,跑累了他们也像小牛犊子一样在草丛里肆意翻滚……

爬到土坎上带回还没有学会飞翔的幼鸟,在家里悄悄喂养着,等家里大人发现被训斥后又不舍地将小鸟放回大自然。到小溪里翻找螃蟹,拿到溪水清亮的地方冲洗干净,将螃蟹的腿摘下来直接生吃。那时的水土没有受到污染,也不担心吃坏肚子。

待到野花开满山岗时,二人摘下开得艳艳的花朵,连着枝蔓,做成花环,戴到头上,既美气,也能遮阳;冬天柿子熟透,树叶落光的时候,二人在柿子树下冻得瑟瑟发抖。折断掉落到地里的枯树枝,抡起手臂将树枝抛到高空打熟透的柿子。可惜打下来的柿子都摔得稀烂。秀秀只能慢慢爬上弯弯曲曲的树干,寒风吹来,像小猫一样紧紧抓着树干,然后将摘到的柿子装进擦过鼻涕的上衣兜里,又慢慢沿着粗大的树干退缩回到地面,二人用食指在柿子上戳一个小洞,呼!用力将柿子肉汁都吸到嘴里,比现在的糖果好吃得多了。

家门口小溪旁的柿子树两个大人合抱那么粗,但树干表面凹凹凸凸,小孩也能轻易爬到树上去。树干年代久长,接近地面的树干和树根四处有孔洞,老树孤立在土坎上和寒风一年又一年地顽强对抗着。二人经常将树洞作为藏东西的秘密基地,有时两人之间要传递一些不想让父亲知道的小物件就直接放到树的孔洞里,这样既神秘又新鲜有趣……

陈家村里只有吴维一家人姓吴。吴维的爷爷是上海人,高级知识分子,知青下乡来到陈家村,在陈家村认识吴维的奶奶,然后就一直扎根在陈家村。可惜爷爷过世早,要不然吴维父亲也可能是一名高级知识分子。

吴维听父亲说,上海的亲人参加革命后就再也没有联系上,家人都走散了,爷爷上海寻亲多次都没有找到人。

吴维的爷爷来陈家村当支教老师,他来后主张扩建学校,当时周边村的孩子都来陈家村“兴民学校”读书。吴维的爷爷为了村里办学的事积劳成疾,一心都放在乡村孩子的教育上,四十多岁就过了世,那时吴维的父亲才十二岁。

现在吴维家里还留着爷爷当年读过的很多书籍,爷爷从小对他父亲要求极为严格,要求学习古诗词,看各种文学名著……爷爷走后迫于生计的父亲也放弃了学业,天天参加集体劳动,挣工分养家孝敬老母。

吴维的爷爷虽走得早,但为十里八乡的教育做出了贡献,现在陈家村兴民学校门口还立有一块记录他功绩的石碑,这么多年过去了,石碑上的字迹依然清晰可见:

“吴本立,一九四七年八月出生,祖籍上海,兴民小学第一任校长。十年树木,百年育人,吴老先生一九六八年从上海来到陈家村,一生志在兴民教育,呕心沥血,开本村新史,造福子孙后人,奠定乡野教育基础,使乡野之民学有所教……望后人记吴先生之恩德,勿忘!”

吴维的父亲虽未读几年书,却也常常以“文化世家”自诩。爷爷的恩德庇护着他们父子,村子里的人也都尊敬吴维的父亲。

但吴维一直觉得父亲不如陈顺华和蔼,陈顺华对谁都是脸挂笑容,村子里人家大小事务需要个人手帮忙,陈顺华总是积极参加,挑着重活干。而父亲话多,别人家有事他老是去耍嘴皮子,干活不如陈顺华实诚,对他还严厉。有时候他还看不上陈顺华,嫌他不识字。

生活中,吴维父亲和陈顺华两个人又相互离不开,吴维父亲在很多时候需要陈顺华这个务实的人帮忙,而陈顺华也有时候需要这个专耍嘴皮子的帮忙说理讲情。两家人又是比邻而居,经常相互打交道,孩子又像一家的一样形影不离,在村里人眼里这两家人也是关系最铁的。

吴维记得对秀秀产生异样感觉是初中二年级时,只是那时懵懂无知,也没有往恋爱这方面想。在学校读书二人也像在村里一样,在教室二人同坐一桌。吴维数学较好,秀秀擅长语文,在学习上二人相互帮助,相互促进,两人的成绩在班上排名都比较靠前。在班级开展集体活动时二人相互组团。在食堂里,吴维负责打饭,秀秀分工占座,餐盘里菜也不分彼此……校园里有同学议论他们是在谈恋爱,他们也不在意,用坚决而又大声的声音回怼校友:“搞清楚!我们是姐弟!你们眼睛有毛病吧——”

但那个夏天的下午,一次意外接触在二人的姐弟友谊里掺进了一些莫名的元素。事情是发生在下午的体育课后,课间休息时,二人单独在球场上练习老师刚教的运球技巧,练习烦躁了,二人展开实战对抗练习。秀秀运球进攻,吴维严守阵地。天气闷热,秀秀把校服的外套拉链打开,露出了里面穿的白色短袖,头上束着高高的马尾。秀秀在球场两分线外左支右闪,马尾像赶牛的鞭子,在空中无规律地抽动……

二人多次互换攻防,吴维领先两分。秀秀久攻无果,性子急了,朝吴维右边一个急闪身,也不顾吴维伸直防守的手往前硬闯。吴维手掌占尽了天时地利,魔掌恰巧拍到秀秀胸脯,好似山涧温热泉水从手上冲刷而过……

秀秀突破防守而过,连跨两步上篮投球。回头看着吴维呆愣在原地,对着吴维喊道:“没防住吧!吴老二,我又进一球!”脸上挂满笑容。

吴维呆呆转了身,五根手指不自觉地握紧又松开。秀秀瞬间明白了刚才发生了什么,低头看胸前白衣服上留下一个明显的掌印,脸上两颊快速泛上嫣红……

从那天以后吴维头脑里偶尔冒出一些奇怪的想法,会想到二人在一起开心的各种小事,看到秀秀和其他男同学走得太近会莫名不高兴。有时白天看金庸的古装武侠小说太投入,看到男主掉下悬崖遇到奇遇,和女主长期在与世隔绝的地方相处,最终正果有成。

他晚上做梦时自己也会出现类似的情况,只不过女主换成了自己的同桌秀秀。当时吴维还不知道早恋具体是怎样的感受,也不会往两人情感这方面去想,只是知道自己喜欢和秀秀独处。

那场打球后,两三天内吴维见到秀秀都觉得别扭,但没过多久,吴维还像没事人一样,还像以前一样形影不离地跟在秀秀后面,有说有笑,没心没肺。

秋去冬又来,地里的庄稼收割了又撒上冬小麦,荒凉的土坎上垒起一堆堆圆锥形玉米秸秆,地埂边飘起缕缕烧杂草的青烟,林间少了动物的嬉戏打闹。

秀秀和吴维二人在院子前的小溪畔堆积的雪人一直熬到春末夏始才彻底融化。

全村的人依然年复一年在自家土地上辛勤劳作,思考着相同的问题,种着重复的庄稼。一样担心今年种下去的庄稼是否能茁壮生长,忧虑何时老天才能给地里久旱的幼苗灌溉一场甘露,盼望今年喂养的猪能卖得起好价钱……

二〇〇七这一年,对于吴维和秀秀来说,今年和去年一样,也要像以往一样帮家里干农活,春天要播种,夏天要施肥、除草,秋天要收割庄稼,冬天要平整土地,要到学校读书学习;今年又和以往不太一样,今年她们读初三了!要面对中考这一道人生的关键门槛,大家少了一些活泼,初三的到来让大家都感到了压力,学校生活也无形中笼罩上了压抑的阴影。同学之间相处也比以往客气了,大家的关系比以前更融洽了,同学之间更加珍惜彼此的友谊。

尽管大家依依不舍,毕业的时间还是一天天临近,纵使心里千般不愿,万般不舍。但还是不得不接受毕业离散的事实。

大家在新买的笔记本上互相签名,写着祝福的临别赠言,都说好要好好面对生活。约定由班长牵头,以后每五年大家无论身处何方都要集体按约相聚一次。然而对未来的承诺越美好,当下就越悲伤,大家还是抑制不住的难受,未来的不确定让大家感到焦虑,一些感性的女同学在写临别赠言时默默流下眼泪,谁也不能保证五年后大家能否如约相聚,下个五年大家是否真能相聚?

兴民学校里的学生几乎都是农民子弟,初三年级的学生几乎都是家里的壮劳力。大多数人初三毕业后就永远回不到学校课堂,一个班级五六十位学生,最终能到县城读高中的人也就只有班上前几名而已。

初中毕业,有的家庭会想办法让孩子学一门技术,托亲朋关系到修车店当学徒,家里经济条件好一些的还可以让没考上高中的孩子继续读两年职校。经济条件差的,父母社会上也没啥人脉关系的,直接让子女回家务农,亦或让孩子外出务工。更有甚者初中毕业就张罗着让子女成家立业。

敲猪匠陈顺华就是这样的思维方式。陈顺华是手艺人,也能吃苦,家里条件在农村也还算中可以,但陈顺华有他自己的顾虑,他年龄大了,他不想让女儿继续读书。

初三毕业的秀秀已经完全长成了一位大姑娘,头上扎着两个乌黑的麻花辫子。最近一两年身体像刚破茧蝴蝶,几天一个样,十七岁的她有成年人一样的身高。一双水灵纯洁的眼眸,皮肤不白,但健康耐看,胸脯虽未完全长开来,但一身朴素的花布格子衣难掩其女人气质。

领取毕业照片回来那一天,吴维去班上一个同学家做客。秀秀提前回家,并向吴维的父亲转述了他话,说吴维去同学家了,要明天才回家。

秀秀刚从吴维家传话回去不久,吴维的父亲听到从她家里传来了摔打物品的声音,还传来了陈顺华愤怒的吼声……

吴维的父亲还在纠结是否要过去看看时,秀秀家里的声音却渐渐安静了下来。吴维的父亲起身正要外出,这时听到自家院子的门被突兀推开,“嘎——”院中传来了大白鹅的鸣叫报警声,走出去看时陈顺华阴沉着脸站在院子中,一向不主动开口的他急躁地说:

“老吴!帮忙劝劝秀秀,他今天既然敢对着我吼,不听我的话!气死人啊!女大不由父啊!”

“——急哪样,慢慢说,秀秀怎么了!”

“说气不气人,她不听我的话了,她的婚姻大事要自己做主,一个女儿家,这像什么话!说还要读书——”

“到底咋回事?老陈,你倒是细说啊!”

“秀秀说她要读高中。媒人相中的婆家她也不要。她也不看看我们村有哪个女娃儿读高中的,女孩子读那么多书有什么用,这不,早晚都要出门嫁人。我辛苦养她这么大,也不知道还能看她几年。她就没有想着给我干两年的活,给家里分担负担。都十七岁的人了,都是找婆家的人了……”陈顺华越说越气,说话颠三倒四,来回在院子里走动,还时不时用脚跺地面,连连叹气。

吴维父亲从家里提来两把椅子,劝慰陈顺华坐下,慢慢听他抱怨,直到陈顺华情绪渐渐平静下来。吴维父亲还是没有急着开口,眼珠子不停地打着转,沉思了一会说:“老陈,你的想法我不完全赞同,我们村里是没有女孩子读高中,其他村已经有了先例,秀秀想读高中说明她有志气,现在都提倡男女平等了。”陈顺华犹豫一下又继续说:“——但你说的也是事实,女孩子嘛!早晚都要嫁人的。当然,这件事不能只听你的意见,也要考虑秀秀的感受,要不然她以后记恨你。当然,这也是你的家事,最终拿主意的人还是你,我无法替你做决定,回去两父女好好沟通,你也不要跟孩子说是我出的主意——”

中考成绩出来后,秀秀和吴维成绩都考得理想,两人都收到县高中的录取通知书。但在吴维的眼里,整个夏天秀秀丢失了之前的活泼,平时老是走神。吴维问她原因她只含含糊糊说是父亲有可能不让读高中,还说她一直在做父亲思想工作,尽量争取父亲同意……

在要去高中学校报名的前两天,秀秀红着眼来找吴维,两人坐在小溪旁的田埂上聊了很多话。微风带着稻花香味飘向山涧,田埂上的蝴蝶蜻蜓双起双落。

“吴……维!如果我不去上学,你——你会怎么办,会陪我吗?”秀秀好似做了什么决定,脸上泛起红霞,眼神却坚定地看着吴维说。

“怎么?陈叔还没有同意去上学?之前你不是说已经同意你去读书了吗!”吴维明显有些慌乱,眼神急切。

“我是说如果,如果——,你懂吗!”

“哦,那就好,我陪你啊!”吴维也跟着松了一口气,半开玩笑地说。

“那就不说如果,讲认真的!我不能去上学了,你能陪我吗?怎么陪?”

“怎么陪,就是陪你不读高中啊!按你希望的方式陪着你……”

高一报名第一天,吴维父亲带着他去县城报名。还跟吴维说秀秀家今天有事,今天有远方亲人要来她家,要过两天秀秀才去学校报到,并催促他早点出发,到学校后也好帮助秀秀跟学校说一声。出发时吴维要到秀秀家跟她亲自说一声,人都快到门口了,吴维的父亲又将他拽了回来,说他已经打过招呼了,要早点去学校,晚了怕路上有耽搁。

吴维当时也没有多考虑,对能去县城念高中既感到高兴,同时也感到一丝丝紧张。

在学校报名的整个过程都由他父亲办理,父亲还给他买了新的床上用品。下午宿舍的人到齐后,父亲还积极邀请宿舍的五个同学一起到学校门口吃了一顿火锅,对吴维和他的室友说了很多勉励的话。你们大家要相互帮助,互相监督,将个人精力都放到学习上……

吴维父亲是给他报好名的第二天才回家的,父亲给他买了一身新衣服。他送父亲到校门口,父亲走了十多米又返回来,拍拍吴维的肩膀说,要认真学习,老吴家是书香门第,父亲没有达到你爷爷的期望,以后看你的了,男子汉要看远一些,志向立高一些,接下来不管遇到什么事都要以学业为重。农村出来的娃,只有书读好了以后才有出路……

走之前又拍了拍他的肩膀,眼神中闪过犹豫和挣扎,几次想开口讲话又闭口不言,最终还是挥挥手回去了。父亲走了十多米,吴维听到父亲长长叹了一声气,哎——!

开学的第一周,吴维在高一年级十三个班的门口仔细寻找,就是没有看到秀秀身影。学校课间操时他悄悄爬到学校广场后的教学楼上,眼光从高一片区同学身上一一扫过,始终没有找到那个熟悉的人。吴维莫名感到心慌,心绪不宁……

他在学校数着时间一天天熬到周末,也顾不上收拾衣服回家换洗。周六上午下课铃刚敲响,他就匆匆跑出了教室,在校门口搭辆腥臭的五菱宏光面包车往家赶去。

回村后,吴维先到秀秀家院墙外喊了几声,秀秀——秀秀,无人应答,院墙门也上了锁。在吴维的记忆里她家的外院墙几乎没有上过锁。吴维从墙外两三米的地方助跑翻过了院墙,院子里的一切他都十分熟悉。

左边院墙下有蚂蚁新修筑的地道,右边墙脚的水仙花在什么季节开放,水井里的吊桶要用几米的吊绳,秀秀洗头时放木盆的位置,秀秀平时常坐的木墩,他同秀秀一起写作业的长桌……院子里一切还是和以前一样。只是院门上新贴上了红色的喜联……

吴维呆立在原地,心里一阵绞痛几乎晕厥,他瘫软坐到地上,心里好似被刨走了一大块肉。大脑出现了短暂的空白,好似丢了他最重要的东西,但短暂时间里又捋不清楚具体是什么。双手撑在地上瑟瑟发抖,豆粒大小的泪滴垂落到地上,拍起了无数细小的粉尘,蚂蚁爬行到表面包裹灰尘的泪珠前,误闯入其中,捅破了泪滴,混杂着泥土的液体困住了前行的蚂蚁……

吴维记不清楚自己是怎么走回家的,只记得是父亲用钥匙开了秀秀家的外院门。回家后吴维几乎是用命令的语气逼问父亲,鼻涕中掺杂眼泪,颤声说道:

“秀秀——,是不是嫁人了?是不是早就知道了,为……为什么不告诉我——”

平时思路清晰,口齿流利的父亲犹豫不决,眼神躲闪:“我——我,不是很清楚,也不知道怎么跟你说,所有……”

“你怎么知道的?”

“秀秀他爸找我商量过几次,我也劝过他让秀秀继续读书,但……”

“我不想听你狡辩,陈叔最相信你讲的话,你是不是不想让我们在一起,我知道你嫌弃秀秀父亲不识字,那你又念了几年书?还不是一样都是老农!你从小看着我同秀秀一起长大,你们怎么忍心拆散我们,你们怎么这么狠心!”吴维越说越激动,“我这一辈子不会原谅你们——,秀秀嫁给了谁?”

“先别激动,秀秀嫁了一个好人家,县城里一个货车司机,家里条件好,只是年龄大一些……”

“大多少?”

“大十一岁……”父亲看着儿子狰狞的面孔又补充说了一句,“她说让你好好读书,说她有东西转给你,但没有给我,她说你知道在什么地方。”

吴维冲出房屋,用尽力气往门前柿子树跑去。门前每一条弯弯曲曲的小道他都熟悉,他跟秀秀在这些只有手掌宽的小土坎上留下过最宝贵的青春。看到秀秀家门上的喜联,他明白秀秀在他去学校报名前问他的话不是考验,也不是玩笑,是秀秀试探他的心意,只怪他自己当时太迟钝,没有意识到问题的严重。

稻田里蛙鸣声,野鸭子扑打水面的响动,摇曳的秧苗,这些平时最喜欢的景色让他感到心烦意乱。跌跌撞撞奔跑到小溪边的柿子树下,扒开经常存物件的树孔,伸手探到孔洞里,取出一个笔记本。这个笔记本是毕业前两人在同一家店铺里买的,笔记本前面十多页是班上同学签名和临别赠言。他快速往后翻动,一直翻到最后,上面写了满满几页纸,有的字迹墨迹很重,有的地方明显留下泪滴的痕迹,有的地方涂了又改,笔记本也被揉得皱巴巴的。

维!请允许我这样叫你,这是我最后一次这样叫你。生活中我很多次想这样称呼你,但就是没有开口的勇气。我恨自己没有早点这样叫出口,如果我能勇敢一些也许我们的结局就会不一样。我本想等以后买一个信封,再购买几张崭新的信签纸,找一张平平整整的桌子,正正规规地给你写一封信。我有很多藏在心里的话要对你倾诉,但我怕以后条件不允许我那么做,怕我以后在你心里可有可无,有的话我现在不说我担心自己会发疯。

亲爱的维!请让我这样叫你。看到这封信后你可能会恨我,恨我绝情,恨我事先没有把一切都说清楚,我悄然离开了你。但请你相信,我是真的喜欢你。我无数次想象过我们未来在一起生活的情景。等过几年我们的父亲老去,家门前的这一块田地就只属于我们两人。在属于我们的这片土地上能做任何决定,我们一起在这个与世隔绝的小农庄生活,每天我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将来要两个可爱的小宝宝,一个男孩,一个女孩。男孩叫安安,女孩叫乐乐。我们要多抽一些时间陪孩子成长,多听听孩子的心声,不能像我父亲一样专制、固执、顽固。家门口的稻田腾出一片来,移植我家院里的百合花到田里,等到百合花开时,我们带着小孩到花海中编织花篮……

维!我为我们的未来努力过,挣扎过。但我们对未来都无法做主,最近这一个月,夜里我在父亲面前哭过很多次,父亲仍不同意我继续读高中。我甚至想过用自杀的方式来惩罚父亲。父亲脾气很固执,就像当年母亲狠心抛弃我们,大家都劝他再续一个妻子,但父亲担心后母对我不好,这么多年一直坚持一人独立抚养我。从小父亲除了在读高中这件事上没有依我,其它方面对我都很好。每当我心里有报复父亲的极端想法,我都会想起这些年父亲的辛酸。我知道他是顾虑他走后没有人照顾我,所以他才这么迫不及待要看我成家,要将我嫁给一个我不了解的人……

亲爱的维!我很开心。你说为了我可以放弃学业。我真的很感动,很庆幸有你这样一个邻居,很高兴有你这样一个“爱人”永远留在心中。但我不能如此自私,我没有机会读高中,不能拖着你一起回家务农,我希望你能带着我的理想一起去读书,这些年一路有你陪我成长,让我感到我是幸福而又幸运的。

——很绝望,我过几天就要嫁为人妇,当一个普通而又平凡的家庭主妇,而你却不知道我现在的遭遇,我想当面对你说:“我真希望来接我过门的那个男人是你,是你牵着我的手,领我跨过我家的木门槛,希望我的一切都给了你。”

也许你会恨我,你会心痛。恨我不把这一切早一些告诉你。但我认为这是目前最好的结局,我不能让你深陷感情漩涡。我不能自私地占有你的心而又弃你于不顾,你成绩比我好,吴叔叔也支持你读书,你应该有一个远大而又光明的前程。

维,一个月前他们就来到我的家,可恶地打破了我的生活。我想告诉你,但又不知道怎么向你诉说!我知道父亲和伯父都不希望我将这一切告诉你,有几次我走到你家院门又畏怯地退了回来。现在你去读书了,我恨我当时不够坚决,不够勇敢。在父亲的眼里,我们都是没有长大的孩子,他们已经习惯替我们做决定——,

维,我就要远离我热爱的家乡,我就要嫁给一个我不熟悉的人——,希望你看到我留给你的信后能快速调整好自己,我知道我不应该将这一切告诉你,但我忍不住。盼你学有所成,未来充满阳光。

维……

吴维看完信后在柿子树下抱头大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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