慢行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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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有人问我，谁对我最好？
我会毫不犹豫回答说：“爷爷对我最好。”
如果再有人问我，这么多年你对谁的亏欠最多？
我会懊悔地说：“亏欠爷爷最多！”
如果再还有人问我……那肯定还是我的爷爷。
最近这些年我一直坚持写小说和散文，但我却从不敢触碰爷爷这一类型的人物。我怕认识太浅薄，担心自己无法理解爷爷的伟大，不能真实客观而又全面描写好爷爷这一人物。
尽管爷爷已经走了很多年了，而我内心却一直装着爷爷对我的慈爱和我未对爷爷尽孝的愧疚。
我时常克制自己的情感，让自己尽量不要回忆起爷爷在世时对我的好。但对爷爷的记忆和我二十岁前的生活紧紧交融在一起，又让我不得不面对。在黑夜里，每每想起爷爷常常忍不住流泪。
最让我内疚的是爷爷临走前想见我一面而我却没有满足他。爷爷是胃病过世的，听父亲说爷爷吃不进饭菜，一整天一整天地打嗝，喝温水都回胃反流。
爷爷病重的那一段时间父亲在家照顾爷爷，父亲给我打了数次电话，让我回去看看爷爷，但我都没有回去。
我记得最后一次接到电话时父亲在电话那头很生气。
“小杰啊！抓紧抽时间回来一趟，你爷爷病重，可能坚持不了多久……”
我家在普安县，中专毕业后，却被分到册亨县工作。工作几年后到册亨乡镇当领导，那时交通不是很方便，回一趟家要转三四次车。从工作的乡镇用半天的时间搭车到册亨县城，然后坐客车从册亨县城到普安县城，再从县里转车回到我们镇上，从镇上走一个多小时才能到家，两百公里不到的距离要赶一天多的时间。
那时的我不愿意回家，总觉得回家乘车太累，一路弯弯绕绕的，节假日我宁愿在单位宿舍睡觉都不愿意回家。
爷爷生病的那段时间恰巧又遇上脱贫攻坚工作关键时期。一天有开不完的会，填不完的表，整理不完的材料，每个月单位几乎都会接到上级的各种督查检查。单位的同事加班到晚上十一二点是常有的事。
接到父亲催我回家看爷爷的最后一次电话后，我总不愿意向单位一把手请假，况且单位同意后还要向县领导报备。总觉得大家手里的活都干不完，如果自己请假了，那自己的工作还要找人来做。如果临时接手我工作的同事不用心帮忙，上面有领导来检查出问题，那么受处罚还是我，心里盘算很多次都没有去找领导反映自己的困难。抱着侥幸心理安慰自己，爷爷的病情会有好转的，也许过几天就好了……
我工作以前也有类似的情况，爷爷也常生一些小病，不过都顺利挺过来了。让我万万没有想到的是爷爷这次说走就走。他都没有等到让他日夜牵挂的大孙子回来见最后一面。
我知道爷爷是最关心我的，如果不是病痛难以煎熬，如果不是对孙子能赶回来看他不抱任何希望，我相信爷爷一定会等到我回来的。
我在爷爷下葬的前一天赶回了家，等待我的是黑漆漆的棺材和棺材前爷爷的黑白遗相。相框里爷爷的面容还是同在世时一样，面带笑容，脸露慈祥，下巴上的白色胡须还是没有彻底刮干净。从相片上我看不出半点爷爷有责备我的意思。
亲人和认识我的朋友同我打招呼的第一句话都是：“你怎么今天才回来！”
我能听得出来，大多数人语气里带着责备的意思。可当时的我并没有因自己的迟到感到愧疚和自责，我用工作太忙的蹩脚借口敷衍亲朋好友，也没真想得到他们的谅解。在整个葬礼过程我都很平静，甚至还在担心离开单位后工作没有人接手，担心被上级的巡察组抽到我分管的工作，担心我不在现场不能及时整改问题。
现在回想起来，当时的你是多么的冷血无情，总以为自己什么都明白，总认为自己很理性。实际上，当时的你是最蠢最无知的人。如果爷爷知道你如此冷血的人他会不会走得不甘心，爷爷可是将能给的爱都给了你，爷爷可是最在乎你的人啊！我替爷爷感到不值得，平时爷爷对你并没有提过任何要求，他仅仅希望在临终前能见你一面，他只想再听你喊一声爷爷，而你呢？让爷爷带着遗憾离开……
二十岁前你几乎都和爷爷奶奶生活在一起，父母常年在外务工，根本没有时间顾及你。爷爷奶奶将你辛辛苦苦抚养长大，供你读书，而你却连见爷爷最后一面的简单要求都没有满足。
我现在都还能清楚记得，爷爷每周赶集回来都会给你带一些好吃的，有时是糖果，有时是水果。每年大年三十都能收到爷爷发的压岁钱，寨子里其他小朋友都羡慕你有这么一位好爷爷。
我还记得清楚家里的钱都是爷爷管着，爷爷对自己总是很吝啬，对你却一直很大方。你中专毕业那一年，爷爷生病住院，进医院几天就嚷着要出院，但医生坚持要用完一个疗程的药才能出院。不能出院，爷爷就在医院计算住一天院要多少钱，用药花费多少钱！担心奶奶在家喂不好猪鸡牛鸭，担心稻田里杂草又长高了。实际上，我都知道，爷爷是舍不得花钱，哪怕自己生病也要尽量把钱省下来。
爷爷在医院住院那几天，他啥好的也舍不得吃。每天都只吃稀饭、馒头、炒饭。那时的你正是年轻吃饭多的时候，熬到爷爷出院那天，爷爷急着收拾东西要回家，你却想着要去街上饱餐一顿。
你说带爷爷去下馆子，好好吃一顿肉补补身体。爷爷无论如何就是不答应，他说浪费钱，回家吃两顿腊肉就可以。最后你滑头地说你想吃羊肉，爷爷却毫不犹豫答应了。
你们就在普安县医院旁边一家馆子里，要了一斤熟羊肉，爷爷却只喝了一碗汤，吃了一些蔬菜。你让爷爷吃肉，他说他不喜欢吃。多次往他碗里夹肉他都拒绝了。
实际上，我是知道的，爷爷不是不喜欢吃肉，他是想将肉都留给你。爷爷处处想着你这个大孙子，可你这个大孙子却心肠冷硬如铁。工作五六年，回去看爷爷的次数却屈指可数，你总是借口说工作忙，路程远，回家不方便！可你仔细想过没有，爷爷一手将你拉扯大，他轻松吗？他容易吗？他嫌你麻烦过吗？而你却因回家路程远而不愿回家。
你还记得读中专时吗？每个周末你回到家，爸爸妈妈没在身边，爷爷奶奶总是将家里最好吃的提前给你准备好，是他们补全了缺失的父爱母爱。你喜欢吃腊肉，爷爷奶奶提前洗好，用小沙罐炖熟透了，回到家里你就能吃上热气腾腾的可口饭菜。星期天你要去学校读书，爷爷会将他一周卖菜的钱都给你，你还假装不要，爷爷佝偻着背，手杵着木棍一直在你身后追赶，直到最后你接下钱为止……难道这些你都忘记了吗？
接到家里的电话就应该及时赶回家去。我记得父亲说爷爷这次病的时间很长，刚开始生病的那一段时间他一直对父亲说，不要给小杰打电话，说现在工作了，事情多。但到要离开人世的那一两周，爷爷一直迷迷糊糊，睡醒后第一句话都是问小杰回来没有？
爷爷是我这辈子最对不住的人。认真回想二十岁前的日子，爷爷一直在为我操劳。二十三岁后我参加工作，我的工资没有一分钱是花到爷爷身上的，我没有让爷爷享过一天清福。
这么多年过去了，现在我的孩子大了，家里的经济条件也好了一些，我向组织申请调回普安县工作，在县城买了车和房。在村里人眼里我是幸福的，但我的两个孩子都在外地工作，一心扑到事业上，一年也难得回来看一趟我这老头子。
我隔三岔五开车回老家，常常在老房前一坐就是几个小时，很多年轻时的事情我也记得不是很清楚了。
只是回老家的次数反而越来越多，尽管老家现在没人了，我还是经常回去打扫房子，清理院子里的杂草。但房子内越来越潮湿，部分柱子都腐烂了，估计这房子也坚持不了多少年。
我打电话给孩子们，说让他们来帮忙我修缮一下老家的房子，孩子们很坚决地回绝了我。说老家房子没人住，何必浪费钱和精力，还说现在工作很忙，能抽时间回来过年就已经很不错了。
孩子们的话让我不知道怎样回答，也不知道如何说服他们回来帮忙处理老房子，更开不了口说：“孩子们！多回来陪陪我老头子，我已经像老家的房子一样，支持不了多少年了。”
最终我不顾他们的反对，将我这些年工作的存款都取出来，找了老家寨子里的一些亲友帮忙重新修缮房子。我想尽量保持房子原来的样子，我想让我的回忆还能找得到依据，我想在我倒下前这栋老房子还不能倒下，在这里有我熟悉的气息，尽管子女没在这里，我在这里会感到莫名的踏实。我担心爷爷魂魄那天回来了找不到家，我想让他知道他的孙子很珍惜爷爷看顾的这个家，还能看得到我们一起生活过的家。
爷爷，我做的这一切您能看得到吗？
您能看得到最关爱的大孙子的悔过吗？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