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慢行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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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4/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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静待花开

“——到底怎么了?怎么突然回老家了?到底遇到……”

电话那头传来生气和急切发问,这是你今天第五次接到家人给你打来的电话。前三次是儿女打来的,后两次是媳妇打来的。

你站在老家村子对面的山丘上,感觉心里很烦乱,你不知如何向对面隐在山坳坳里的同族人解释,作为村里的最早出来的大学生,为什么在大城市会失业逃回农村,你也不知道怎么向家里人说为什么会被单位辞退。

失业,不是很正常吗?是啊!人的这一生,谁都可能面临失业的风险,就算是稳定的国家企业单位,更有甚者是国家行政单位,都可能遇到机构改革,企业裁员,工作过失被辞退,私企破产……

现在的社会,失业不分年龄,也不分群体。失业对于年轻人来说威胁也许不是很大,今天失业了,明天就可以到新的一家公司上班。但对中老年人情况就不太一样,有的人失业了,可能长时间找不到工作,或者一辈子退出职场。

不幸的你就是这样一个失业者,四十多岁的你失业了,这一切来得那么突然,是那么让人难以接受,让你不知所措。

你像一只在外受了伤的猎犬,现在匆匆忙忙逃回了“家”,猫在角落里低低呻吟。这个“家”不是你在城里每月还需要还着月供的冷冰冰的钢筋混凝土建成的牢笼,而是父母过世后你就一直没有回来过的祖宅。

以前父母总想让你带他们回老家看看,回填满他们记忆的老房子住上几天。你却总是忙于工作,狠心一次次拒绝父母的请求。大学毕业后,你在省城找了一份收益还不错的工作,每月有保底工资,月底有绩效工资,年底有年终奖金。这可把你高兴坏了。

你觉得自己第一做对了选择,你拒绝回老家县城工作。你同父母说没有背景的你不想回老家大山待一辈子,你不想回到被大山包围的农村,你不想一辈子默默无闻地活着,你想到一线大城市闯荡。

父母希望你回老家来当一名教师,但他们说服不了你,哪怕他们拿断绝父子关系的狠心话都威胁不了你。年轻时的你是那么刚硬,是那么的要强,你坚持自己这一生要为自己活着,你选择来到更大城市闯荡。

刚上班的你,人年轻,肯学习,也能吃苦,更不怕熬夜和应酬。上班不到两年,你的工资就超过了入职十多年的老同事。有同事嫉妒你,见不得你人前招摇,见不得你工资远高于他们,他们开始在老板面前,打你小报告,说你的坏话。

老板不在乎你在单位和同事相处是否愉快,他看重的是你每个月能给公司带来的经济效益,你的业绩好,老板无条件地相信你,支持你。你觉得老板是有眼光的,心胸宽广,你愿意死心塌地跟着老板干。进公司五六年后,你的业绩稳居公司第一,将业绩第二名的同事远远甩到后面。

公司老板很器重你,但公司的管理层都是老板的亲信,你觉得他们都是小人嘴脸,你不想和那群人同流合污。当时的你不想和其他人争夺管理权,实际是从小在农村生活的你,不善于和单位同事搞好关系,你觉得你是业务骨干,不屑于各种溜须拍马,只在乎每个月你手里能领到的厚厚一沓现金,你甚至在心里瞧不起除了老板以外的管理人员,你觉得他们工资还没有你高,德不配位,在背后搞那么多的小动作有什么用,骨子里是自卑的你,只有领到手的钞票才能给你带来安全感。

老板很了解你,也知道能用金钱来激励你。你也没有让老板失望,在金钱的促使下你干活更加卖力,给公司创造了更多的价值,公司发展前途一片光明。公司的大项目老板都会让你参加,你提的意见建议老板大多都会采纳,你觉得在公司受到了尊重,自尊心得到满足。

……

随着工作时间越来越长,你看到单位的老同事被老板无情辞退。你没有对他们产生怜悯和同情,你觉得那一切都离你太远,公司的发展必然要裁掉一些思想落伍老同志,你相信,等你到他们那个年纪时已经存够了钱,也不用担心被老板辞退。

……

工作多年后,你发现单位突然冒出一批新的员工,以前业绩排在第二的同事业绩一直在下滑。但最近这几年新来的员工里冒出一个新的第二名,虽然他还是第二名,但他业绩确实不错。

第二名的业绩在慢慢向你靠拢。你在想方设法拓展业务,他也在坚持往上冲赶,二人一追一赶又过了五六年。

后来你发现与第二名的差距越来越小,慢慢的,第二名超越了你,第三名超越了你,第四名,第五名……超越你的人越来越多。

你感到压力增大。后来,你发现不是他们的业绩进步有多快,而是你的业绩在慢慢下滑,公司的新人有很多都超越了你。你慢慢发现年轻时灵活的头脑思维变迟钝了,脑子里装的都是你年轻时的工作经验,这些工作经验很多与这个时代脱节了。公司来了很多重点大学毕业的学生,你的学历在公司已经不占优势,以前的很多方法都用不上。你没有新人的新思维,也没有新人能熬夜,工作效率比年轻时低了太多。

早上起床时,你在媳妇的梳妆台镜子里,看到了被公司辞退的老同志身影,你内心开始害怕……

去公司上班,你看到了老板,他也看到了你,你老了,老板也老了。但他依然还是公司的老板,公司里一切都由他说了算,你却不再是老板倚仗的公司骨干,你在公司说的话都得不到重视。

老板不再像你年轻时那样总是对你微笑,他把关心和热情给了刚参加工作的新同事。无论在公共场合,还是只有你们两人的狭小空间,你主动同老板打招呼,他只是冷冷地用鼻子“嗯”一声。你主动讨好老板,讨好公司的管理人员,但他们都不在乎你,对你的主动示好视而不见。你老了,现在的你!已经没有同公司谈条件的筹码,你以前能拿得出来炫耀的业绩已经不再是你的依仗。

你没有想到这么快,自己在单位就不受重用,这些年你挣的钱都投到家里了。孩子读书要用钱,老人生病需要钱,买房买车也需要钱,这些年下来你根本就没有多少存款。所有的银行卡里的存款加起来还不足两万元,你还没有存到足够的钱,这与你存钱的目标还差太远,你还没有做好被公司辞退的准备……

公司看的是你能否带来价值,在公司这么多年,这些铁律你自己还是明白的,但你不能接受这么快就被公司给辞退了。

你不想让家人知道你的情况,被辞退了的你,最初还像以前一样每天坚持早出晚归,伪装成忙忙碌碌的样子。每天悄悄在电脑上投简历,但很多投出去的简历如泥牛入海,也没有公司主动联系你。你也明白,在你这个年纪要再找一份体面的工作很难。你内心无法接受重新开始一份新职业,也没有能力处理好自己目前面临的窘境。

待在城里你感觉压抑,想离开这个你挥洒了二十多年汗水的城市,你以前感觉能在这么漂亮的城市生活、努力奋斗,万家灯火有等待自己的一盏,你觉得自己是幸福的,也是能回老家村子里炫耀的。

现在的你却想离开,你觉得自己是孤寂的,是伤怀的。以前你觉得自己属于城市,没想到只是自己的一厢情愿,现在城市既容不下你肉身也留不下你的灵魂。

但城市却剥夺了你的青春,啃食了你的血肉,还让你背上一笔还没有还完的巨额房贷……

你逃离了城市。对,你自己都认为自己是从城里逃回来的,你还清楚记得从公司出来的狼狈模样。公司里没有一个人主动站出来送你,大家都像躲避瘟神一样有意避开你。平时同你关系交好的同事也只是远远地看着你迈着落魄的步伐离开,他们没有主动上来安慰你。你从他们的眼里看到他们的慌乱和畏怯,你内心没有对他们的半点恨意,因为你知道今天的你很有可能就是明天的他们,他们不敢与你走太近,你能够理解大家的处境。

大家都知道,老板很有可能就在二楼的玻璃窗后盯着大家的一举一动。大家都怕老板一不高兴第二天找一个借口把他们都给开了。

你觉得你是一个失败者,是一个没有承担好家庭责任的失败者,儿子读复旦大学还需要用钱,城里的房子贷款已经还了十多年,但还有一百多万的尾款没有还清。

当然,你觉得不敢同你打招呼的那一群老伙伴也是失败者,大家都四十多岁的人了,活得一点刚劲都没有,大家都活得没有人样。大家的脊梁骨都是软的,早已经被生活把个人的傲骨击碎,都要违背个人本心,事事以老板马首是瞻。哪怕老板在公众场合放一个臭屁,大家都要说服自己,说,这屁一点都不丑,还要一脸谄媚地问老板:“老板您是不是最近肠胃不太好,是不是为了公司劳心劳力饮食不规律……”

老板没有觉得在他的地盘上没有什么屁是不应该放的,看着你屁颠屁颠地跑出去给老板买健脾胃的药,将屁大一点事当一件重要的事处理,老板没有阻止。

你买药回来后又给老板杯子里倒了热水,脸上挤满笑容,身体半佝偻着,像古代在皇帝的金銮殿里启奏的大臣,一步步往门口退去。老板敷衍地说了声谢谢。

要是年轻的时候你早点这样服务好公司的管理层,那么你也许不至于这样黯然收场,只要在公司起步的早期经营好自己的人脉,你也可能步入管理层……

你晚上主动加班时,看到打扫卫生的大姐从老板办公室里提出来的垃圾袋子,袋子里有你早上给老板买的药,药包装完好,根本没有打开,你知道早上的主动示好对老板没有帮助,你有一些气馁,但转念一想,老板是要你办事的态度,你在心里安慰自己:老板没有吃我买的药,但对老板的尊重他一定能感受到,我对他的赞美之辞让他今天的情绪价值得到满足,老板今天一天都是脸上挂着笑容的。

没想到你做这一切都太晚了,公司的辞退通知来得太快。你今年才四十六岁,你觉得还能为公司服务十五年,甚至更久。那时你的各种贷款也能还清了,儿女也都成家立业了,翻修老家住宅的计划也能实现了。

……这一切来得这么突然,逃回老家的你,站在老宅子前,看着满院子长着蒿草,门前的石阶上布满青苔,石阶的缝隙里长出了杂草,屋顶上破了几个窟窿,雨水顺着破损的瓦片流到横梁上,然后又流淌到东边的房间里。你走入东侧房间,闻到一股股植物腐烂的味道,房间中间有一片小小的水洼,阳光从屋顶漏洞照射进来,水洼里的水绿茵茵的。

一个秋天的早上,我回到老家祖宅时,映入眼帘的房屋已经破旧得不成样子。家里的祖宅是一栋三间开的瓦房,勉强能住得下一家人,瓦房东西两端是房间,中间是堂屋。厨房遮蔽在瓦房西侧的墙影里,瓦房已经多处破损,厨房外面的风雨却被瓦房挡住了,厨房还是记忆中的样子,几乎没有破损,厨房里的餐具都还能凑合着用。

父母亲还在时,他们一再坚持让我翻修房子,我却一直敷衍他们说:“过两年——,过两年等我手里的钱宽裕一些弄一栋大的。简单翻修一下没意思,要弄就弄成村里最好的。”

父母刚开始听我说时还挺开心的,看他们高兴的表情,我猜测他们都已经在心里想好新房的样子,想到村里人投来的羡慕眼光,他们催促我早点建成新房。但父母修新房的想法在一年年家庭开支计算时和媳妇的争吵声中逐渐淡忘。

母亲在父亲前一年离开人世,他们在临走的时候都没有嘱咐我要翻修老房子,不知是他们忘了还是刻意回避。但我相信父母是一直记得这一件事的,只是不想给年轻人增加压力他们才刻意回避不提翻修老宅这件事。我心里知道父母的心愿,却没有完成他们的心愿,直到母亲去世前才简单翻新了屋顶,这些年这件事一点点转化为我内心对离去父母的愧疚。

回老家后,我从房子东侧旁边的小猪圈房里找到了以前用的农具。锄头、镰刀、锯子、牛桠……都还在,只是大多铁器都已经用不成,放在潮湿地面上的镰刀,已经生锈腐坏得只有一小块铁片,锄头是倒着挂在墙上的,氧化并不严重,还能勉强将就着用。

看着满院杂草,我想天黑之前把院子里的杂草清理一下,要不然进出院子的路都没有,也怕院子里有带毒蛇虫,晚上我打算就在老房子里将就凑合着过。原本村子里倒也还有十多户人家可以去住几天,但被公司辞退的我心情不好,不想让任何人知道我糟糕的处境,也怕别人的同情伤害到我脆弱的自尊,我只想一个人默默熬过这段糟糕的时间。

院子里原是用红土砖铺开的,但现在已经看不出红砖的颜色。由于这些年我都没有回来打扫和除草,砖块缝隙间长出许多我叫不出名字的杂草,灌木枝顽强地从砖缝里往外生长,红砖被疯长的植物根系挤得凹凸不平。

特别是院子的中间新长出了一棵比房子还高的枇杷树,树根硬是将院子中间砖块下的黄土都拱翻出来。这棵树不知是我数年前回家在院子里吃枇杷留下的果核长大的,还是村里我小时的玩伴来院子中无意留下野枇杷种子发的芽。

我专注地清理着院子里的杂草,挥舞着生锈的斧头卖力地砍着院子里的枇杷树。不知是不是多年没有干体力活的缘故,尽管我用尽全身力气挥舞斧头,但每次只能在树干上留下一道浅浅的砍痕,树还未砍倒,我已经干不动了。双手杵着斧柄,佝偻着身体在树下喘粗气,头发被汗水打湿,汗水顺着发尖流到前额,再到眉梢、睫毛,一会儿就模糊了我的视线,大脑传来一阵阵眩晕感,几次都想倒地躺一会,我知道不能这样蛮干,只能放缓干活的速度。

忽听背后传来一声呼喊:“回——来了!”

回头看时院子门口站着一个瘦高男人,内心感到莫名的慌乱,我对这个人的声音感到十分熟悉。当我睁大眼抗拒着迎面照来的阳光看清眼前的人时,心里便安定了下来。他不是别人,正是和我关系一直交好的“阿呆”。

阿呆的名字原本叫阿俊。在阿俊媳妇出轨以前,他还没有被人打坏脑子,村子里的人可不敢这样叫他。

看清楚走进院子里的阿俊,我在心里暗自庆幸,还好不是村里的其他人,我不用尴尬地解释突然回到老家的原因。

在阿俊面前我不用担心他会问我什么,我或多或少还能找到一点优越感,我虽然是从大城市逃出来的。但在心里拿自己和阿呆对比,觉得自己还是幸运的。阿呆整天浑浑噩噩不知道世道变化,而我就比他聪明多了,到外面见过了世面,还闯荡——,想着想着我心里也没有了底气。

人啊!总拿自己和别人对比,从比自己过得不好的人身上找优越感,从比自己过得好的人身上自找不痛快,何必这样自欺欺人呢!也许在阿俊的心里大家才是可怜的人。

阿俊对村里的任何人都是面带微笑,好似他永远没有伤心难过的时候。村里淘气的小孩往他身上扔泥巴、碎石,他也不生气。有的缺德后生在村子里遇到他开玩笑说,阿呆,你在外偷人的婆娘回来了!还不赶紧回家——

阿俊听不出来话里的嘲弄意味,用指缝里满是黑泥的手挠挠头,好似课堂上的学生被老师的突然提问题难住一般,疑惑地看着大家,半天才吐出一句断断续续的话:“我媳——妇,在你家……?”

这时在一旁看热闹的人都会被他的举动逗得捧腹大笑。阿俊小时一直同我关系都很不错,两人一起读书,一起逃课,一起放牛,一起到门前岸上长满芦苇的小河里用簸箕筛鱼……

大脑受伤后的阿俊是我放心讲心里秘密的最好对象,那些年,只要我回村子,心里有什么委屈、喜事、坏点子,都会找阿俊倾诉,因为我知道阿俊不会泄露我的秘密。他口齿不清,说的话也没有什么逻辑,语言无法正常表达,经常对着大家傻笑,除了我也没有人有耐心听他慢吞吞讲话。

阿俊是读到初二才退学的,那年他父亲在外地下井挖煤,是那种私人小煤窑,煤窑坍塌连他父亲的尸体都没有找到。不知道是没找到还是老板直接没有找,大家都不清楚,反正煤矿的老板是这样说的。煤矿老板说煤窑太深,采煤已经挖到地下一百多米,煤窑坍塌后二十多个工友挖了几天都不见人,一起下井的一个没有逃出来。

那时煤矿里经常死人,有的死于瓦斯爆炸;有的是操作不当被煤矿塌方砸伤后,被狠心的煤老板活埋。煤矿老板为了避免矿难家属长期上门扯皮,在煤矿受伤严重的工人,往往直接在矿上把人处理了,煤老板们愿意一次和矿工家属把赔偿款结清……

我读高二那年阿俊娶了隔壁村的一个女子,那女子很漂亮,也很能干,阿俊能娶到那么好的女子我内心为他感到高兴,总算老天还算开眼,让苦命的他也有交好运的时候。

听说女方家父母很是通情达理,阿俊家上门提亲时彩礼都没有要。只要求当天去提亲的人做个见证,让阿俊以后和女子好好过日子,万事和为贵,夫妻之间有拌嘴要互相多忍让……

后来也不知道那女人怎么跟来镇里修路的一个工人好上了,我听村子里人说阿俊是在路边的林子里抓到二人的。

那两年村子里流言蜚语很多,人们传得有鼻子有眼的,好像阿俊抓奸那天大家都在现场一样。说阿俊已经不是第一次听到媳妇和那男的行鱼水之欢,阿俊是实在气不过,提前踩好点,特意到林子里埋伏那一对狗男女。阿俊打算将媳妇和那个工人都弄死在林子里,无奈一直打斗到公路上都没有结束战斗。在场的人说看到阿俊的媳妇一直帮忙野男人打他,去捉奸的阿俊反而被打成傻子。修路工人逃跑了,现在网上都还查得到通缉信息,后来,阿俊媳妇受不了村里人的指责喝农药死了。

阿俊捉奸被打的一两年里各种说法的都有,有说阿俊媳妇在出嫁前就不是好女人,上了媒婆的寡当,将水性杨花的祸水引进门;有的说阿俊家房子风水不好,朝向不对,容易沾染邪祟;更离谱的是有人还说阿俊的媳妇不是自己喝药死的,是阿俊的母亲悄悄下药药死……

阿俊出事那年我刚参加工作。听说阿俊的情况后我很担心,找领导请了十天的假期,就在县医院守了阿俊一个多星期,发现伤好的阿俊痴痴傻傻的。阿俊的母亲在医院哭晕几次,嘴里一直喊着:“儿——啊!咋这么命苦啊!死了老的家里又进了狐狸精。——你那短命的爹在下面一点事都不管阿!”

看清站在院门口的阿俊惊骇到了我。我已经多年没有回老家,现在的我已经满额头都是皱纹,头顶上的头发几乎都掉光了,四周还没有掉的都已经染过多次色。而阿俊还是以前的老样子,虽不修边幅,看上去衣服脏兮兮的,但他的肤色还同七八年前一个样,脸上皮肤不见松弛,满头都是乌黑头发。

他的笑容也还同以前一样。八年前,阿俊母亲过世时我回村子里住了两天。在葬礼期间,阿俊像一个听话的孩子,娘家的人让他磕头他就老老实实在母亲灵堂前磕头,香烛烧完了他还会主动换上。我在一旁默默关注阿俊的一切,想从他的脸上或者眼里找到一点亲人过世的哀伤,但我什么都没有发现,阿俊像一个单纯、天真的孩子,不知道母亲离开意味着什么,脸上始终挂着笑容。

当时我还担心他母亲过世后他会无法生活,但后来我知道是我想多了。母亲走后阿俊一直住在他小叔家,阿俊还同母亲在世一样,不同季节在家门口的菜地里种植不同的农作物。虽然脑子不好使,但阿呆有的是力气,干活又不会偷懒,家里有一点粪都会往地里送,他小叔家也高兴能够增加一个这样的壮劳力,一日三餐都有着落。

阿呆看着我在院子里除杂草,他主动帮忙我将杂草聚拢成堆。长时间没有干体力活的我,院子还没有清理到一半就累得瘫坐到地上。我挣扎着坐到门前的石阶上休息,阿俊学着我的样子也坐到了旁边。我们两个年龄相差不多,但我看他好似比我年轻几十岁一样,他干活呼吸一点都不急促,精气神也很足。

我喘着气对他微笑,他也对我微笑。

“你——应该——早点回来,”他用手指着对面的山说,“这——这里多么好啊!”

阿俊的话不多,老是对着我微笑,他的话却让我心里翻江倒海,我甚至怀疑他是不是在装疯卖傻。他说话的语气很平静,我的目光从他指着的对面大山上撤回来,死死盯着他的侧脸。他依然脸上挂着微笑,好似知道我在看他,他将脸转回来正对着我,眼神清澈,从他的脸上看不出半点撒谎的样子。

“嗯,”我用鼻子自嘲地哼了一声说:“确实回来晚了。”

本来就是出生在农村的我,为什么要在年轻的时候一心只想着进城,上年纪了又想着逃回农村,我这一生追求的彼岸又在哪里?我在心里默默问自己,寻找自己这一路走来的答案……

我觉得自己有一些神经反应过度,哪有人能假扮傻子几十年。觉得别人扮傻子的我难道不是更傻的傻子,在城市扮演聪明人几十年的我却还没阿俊活得念头通达。

——分不清谁是傻子,谁是正常人?

叮叮……叮……叮叮!

床头闹钟传来急促而又机械的催促声响,你十多年来几乎每天都过着重复的生活。十多年以来你没有哪一天能睡到自然醒,每天闹钟响起你就得被这个城市、公司、家庭带着被动运转起来,你是如此,身边的人也是如此。大家都在被动活着,被动跟着城市运转,大家都属于这座城市的一个零部件,不能偷懒一天。

如果你偷懒一天家里就要炸开锅,家里很多事情都是拖不得,必须当天处理好的,家里有一堆事要你亲自处理:接送孩子上下学,上班中间可能还要抽空去医院看一下生病的家人,要考虑家里人的心理健康状态,家里的卫生纸用完了,下班后要去超市跑一趟……

如果你偷一天懒可能影响公司的运转,公司有工作等你做,有的事情很急,你要时时关注着单位的群,你不能出现一丝一毫的差错,如果你做不好有可能影响大家的绩效,被同事责备,被公司老板臭骂……

如果城市里大家都偷一天懒,只做自己想做的事情,随心所欲活着,城市将无法运转,城市的交通系统会瘫痪,公共服务人员休息,大家生活质量没有保障,国家不会有税收,公司不会有员工,大家都没有生活物资,城市陷入混乱和瘫痪……

作为城市集体的一员,大家都机械、被动、无奈地开始新的一天,早上天还未亮,你快速翻身坐起,习惯性伸手关闹钟,伸手到床边摸找衣服。

做这一切的时候你的眼睛也许都还没有完全睁开,尽管你觉得昨晚熬夜没有休息好,头脑肿胀,内心抗拒不想起床,但你还是摇摇晃晃走到卫生间尿尿。这一切都成为一种身体动作习惯,你没有时间思考做的事情是对还是错,更没有时间思考自己这样活着的意义是什么。

大学毕业后,你在这家公司已经干了十二年。你终于攒够房子首付钱,在城市边上买了一套房子,房子面积不大,三室一厅,你用十二年的积蓄在城市的边上给自己买了一个“家”。尽管还要供二十多年的房贷,每月九千多元,还有就是这里距离上班的地点较远,但你觉得这一切都是值得高兴的,你觉得在这座大城市里,自己有属于自己的私人空间,这是你努力的回报,是对你人生的肯定。

你人生最美好的十二年只能付得起一套房子的首付,你必须更加卖力地活着。你边刷牙边敲儿子的房门,口齿不清地喊着儿子的名字,起床,起床——儿——子快起床,上课要迟到了。

儿子今年读小学三年级,你每天早上负责叫他起床,媳妇负责晚上辅导作业。你有两个孩子,大的女儿今年已经读初三了,住在学校里,平时也不回家。女儿刚读初中儿子就开始读小学,每天叫娃娃上学这件事你已经做了十多年。

媳妇每天负责辅导孩子做作业,你每天下班都很晚,顾不上管孩子的学习功课。你早上叫孩子起床十多年,媳妇每天晚上督促孩子完成课后作业也有十多年,在这座城市生活,一家人每天都有要承担的角色。

这时房间里传来孩子的抱怨声音:“烦死了,这么早——”

你就站在儿子房门前刷牙,左手不停地敲着房门,直到听清儿子在房里一边抱怨一边穿衣服的声音你才离开。

洗漱结束后,你开始在厨房做早餐,孩子也软呆呆地来到卧室,拉着脸抱怨你叫他起床太早。他歪东倒西地走到客厅,懒洋洋地坐在沙发上发呆,一坐就是十多分钟。你虽在厨房忙碌,但儿子的状态你看得清清楚楚。心里无名怒火随着内心的咆哮多次冒到嗓子眼,但你还是将怒火硬生生给压了回去,用严肃中带着乞求的语气对儿子说:“儿子,快点啊!我早餐要煮好了,洗漱好赶紧来吃早餐。”

你说完后孩子还是呆呆陷在沙发里,没有半点要挪动的样子。你提高嗓音,并将他妈妈给搬了出来说,儿——子!快点啊——!妈妈要起来了,妈妈起来就要去上班,影响妈妈上班你要被骂的啊!

你看到儿子十分不情愿地走向卫生间去,尽管心里还是生气,你还是尽力克制住自己的脾气了。你不想一大早因孩子上学的事弄得一家人都不开心。

你还清楚记得上次儿子因早上慢吞吞漱口被你揍一顿的事,那一天早上你都没能好好上班。你不知道儿子的倔驴脾气是遗传了谁的,早上被揍一顿能哭一天,在家里哭,去上学的路上哭,送到学校还哭。班主任罗老师变着花样逗他,但孩子没有半点停下哭声的样子,老师无奈,只能一次次给家长打电话。刚赶到单位的你没办法,只能跟老板撒谎说你家孩子在学校打了班上的同学,对方家长要求到学校去处理……

你每天早上要赶七点二十左右的地铁,要在七点前出家门,出门前要给一家人把早餐做好。

要给儿子煮鸡蛋,还要给他弄营养早餐;媳妇早上要喝小米粥,要喝现榨豆浆……你把厨房的电器功率开到最大,二十分钟把早餐做好了,急匆匆收拾东西忙着出门,要不然赶不上早上的地铁。这时媳妇开始起床,儿子还在卫生间磨磨蹭蹭的,一早上心里的怒火要烧几次。儿子读书的学校距离他妈妈的单位要近一些,早上几乎都是妈妈送他去上学。

你背着双肩包,一只手提着滚烫的豆浆,一只手拿着鸡蛋,嘴上含着半根红薯急匆匆赶出门。接下来儿子上学的事你是没有时间管了,一路上你一边吃早餐一边赶着路,心里盘算着如何向领导开口请假。

昨天晚上媳妇给你下了死命令,让你必须请假带儿子去其它地方的大医院做检查。最近儿子经常喊肚子痛,精神状态也不好。媳妇带儿子去周边医院看了几次都没有检查出具体原因,医院每次药是开了不少,中医看了,西医也检查了,调理肠胃的中药开了,但吃了一个多月的药一直不见好转,还多治出一个拉肚子的毛病。

这个月媳妇因你没有带孩子去看医生的事已经吵几次嘴了。你总是说公司最近很忙,你们新跟进的一个项目已经到要签合同的关键阶段,现在还有一家公司在同时竞争这个项目,两家公司都对这个项目十分看重,公司之间竞争激烈,最近公司气氛都很紧张,大家都希望谈下这个项目挣一笔奖金过一个好年——。

但你确实家里有事,孩子生病也是无奈,不得不开口向老板请假。没有开口前的你就感到压力。你担心怕自己请假影响跟进项目的进度,也怕这个关键时刻请假老板不批假,还给老板留下一个不好的印象。

老板昨天在公司会议室里跟大家强调工作纪律,对拿下这个项目定了调,老板表情严肃地对大家说:“这段时间大家必须克服一切个人困难,把个人所有精力都放到跟进项目上。一概不准请假,必须24小时电话保持开机,时刻关注项目小组的群信息,必须服从命令听指挥,必须随叫随到。不能因为人为因素影响项目推进,如果因个人原因导致项目签约竞争失败,那不好意思,请卷铺盖走人,我这里装不下不听指挥的大佛……”

你跟媳妇说过现在单位不能请假,想让她继续带孩子去外地做检查。但最近这一个多月媳妇已经带小孩去医院做过几次检查,对带孩子去看医生这件事媳妇半点都不退让。一方面是她最近为了孩子确实请了几次假,她既操心也着急;另一方面是她觉得你对这个家不够重视,对孩子不够重视,对她说的话不够重视,在行政单位上班的她觉得没有任何项目能比她和孩子重要,这次媳妇无论如何都要让你带孩子去外省医院做一个全面检查,医院她都联系好了,也托朋友帮忙预约了专家。

你无法做媳妇的思想工作,只能一路赶着去上班,一路想点子,今天该如何向老板开口请假。你赶到地铁站时已经有很多人在排队,他们大多是年轻人,大家脸上挂着同样的疲态,你看到女人脸上的粉底都没有摸均匀,男人眼角还残留着黄黄的眼屎。你知道别看他们现在无精打采,看上去人畜无害的样子,但只要高铁一到,他们都会变成猛兽,都想第一个冲上去,反正大家都是年轻人,也不需要谁让着谁,也不需要考虑有女士在场要保持君子风度,大家下地铁后,到跨进公司大门之前,又都会把自己重新收拾得利利落落,精神饱满地跨进公司大门。

这个时间段来赶高铁的都是在城里上班的年轻人,大家天还未明就来这里等着。他们当中大多是成了家的,在这座城里活着每天都会有支出,天天家里都有开支,他们不能停下来。如果他们个别人停下来,又或者失去工作,那就意味着一个家庭没有了经济来源。你作为他们中的一员,对大家的工作和生活状态最清楚不过。

今天由于脑子装着要去单位请假的事,高铁来的时候你稍微有一点愣神,你被大家挤到了后面。上车后早没了位置,你的左右、身后全都是人,大家紧紧挨在一起,你的脸紧紧贴在车玻璃上,感觉自己像被摊平在烙锅里的饼,整个身体好似贴在车上,想左右转一下头都办不到,挣扎几次都没能挪动一下身子,你索性放弃挣扎,任由自己贴在车上。

你不会觉得自己有多么辛苦,也不会抱怨社会不公平。因为你知道大城市的年轻人都是一个样子,每天都累得精疲力竭,没有多余的时间来抚慰自己的心灵。

你终于到了自己的目的地,费了很大力气才从高铁上挤了下来。下车后赶紧整理了一下自己的仪容,快速跑到公司办公大楼,跑到自己工位。

此时,公司的人已经来了不少人。公司里很安静,尽管没有人在现场监督,大家都主动自觉开始一天的工作,键盘声音噼里啪啦响不停。

你赶紧打开自己的电脑,查看公司的工作群,看自己坐高铁这段时间,公司是否发新的工作通知。刚打开电脑登录微信,你看到老板已经将今天的工作任务发到群里。

抬头向二楼老板的办公室看去,老板的办公室门大大开着,很显然老板已经到公司一段时间。

你的心里又是一阵紧张,看到有同事已经陆陆续续进老板办公室汇报工作。这是你们老板的习惯,早上上班前会预留半小时左右的时间给公司的人汇报工作。

你虽然开着电脑,手指不停地敲着键盘,但你的眼睛却一直偷瞄着老板办公室,想找一个合适的时间间隙反映自己现在生活的困难。你看着财务总监从老板办公室出来,这已经是进老板办公室的第四人了。中间几次你都想去领导办公室请假,但犹豫几次又坐了下来。

你平时很少找领导请假,想让你找领导请一次假你要在心里打多次腹稿,内心经过多次极力挣扎你才能开口说清请假的理由。这一次也不例外,如果不是有媳妇下的死命令在先:今天必须请假。在公司的这个关键时间你是不会有勇气去敲领导办公室的门,你脚趾一直在皮鞋里扣着鞋底,鞋子里的鞋垫都被汗水完全打湿。你从进门到现在屁股就没有安安稳稳落到座位上,看到同事从老板办公室出来你就微微站起身,好似随时要给他们起立敬礼一般。第五位同事从老板办公室出来后,终于没有人接着进他的办公室。你觉得机会来了。前面去老板办公室汇报工作的人用了十多分钟,你知道老板是干事爽利的人,不喜欢员工长篇大论汇报工作,大家平时跟老板说话都比较简短。眼看早上大家汇报工作的时间已经过去一半多,你从群里知道老板今天要出门谈项目。

平时老板出门的时间都很准确,一般都是八点半准时出门,你猜测老板今天早上一定也是八点半出门,你必须在剩下的这几分钟里把自己的事情向老板汇报清楚。老板不喜欢在上班的时候谈论员工的私事,要不然下班后,你直接打电话或发信息向领导请假,那也不用直面领导的压力。

你在自己的工位坐下又站起来,多次从内心里给自己下命令:必须向领导请假,你怕哪样,平时你都不请假的,哪怕自己生病都坚持会来上班。这次不一样啊!是你儿子生病了,你是孩子的父亲,必须履行好父亲的责任。如果今天没能请假回家,那明天也可能一样没有勇气开口,晚上回家必然还要遭受媳妇一顿臭骂。你在心里给自己打气,自己不能怂,无论老板批不批假,自己一定要向老板说出自己的困难。不应该纠结能不能请假,先向老板说了困难看他的反应,——希望老板能批假吧!

你的内心还在挣扎、咆哮、分裂、批评、检讨、斗争……

妈的!怕个球,男子汉大丈夫,办事怎么能畏畏缩缩。你开始在内心批评自己。老板这个没人性的老登,——没人性,我平时都在给他一家人卖命,他有什么理由不批假,我确实是孩子生病了,要不然我不会找他请假,希望他能懂点事,干一回人事,要不然我今天给他好看,我两拳头拍飞他个狗日的。

人还没有离开座位,你在心里批评了自己又骂老板。能遇到我这么好的员工他就偷着乐吧!他定是祖坟冒青烟才有我这么好的员工,我这些年给公司拿下多少项目,给他奉献了多少价值,要不然他能买别墅,能开豪车,他能有那么多关系不清不白的女人……

你唰地从凳子上站了起来,终于鼓起勇气,迈出你难以抉择的一步。你旁边的同事用异样的目光盯着你。他问你怎么了?怎么脸上都冒汗了?是不是生病了?

你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双手紧握成拳,手心早已被汗水渗透。你的脚步刚离开工位,你看到又有人走进了老板办公室。你知道完了,马上就到八点半了,这个同事汇报结束老板必然要外出,现在只差两分钟就到八点了。你在心里连着进去汇报工作的同事都记恨上了,在这最后两分钟,汇报鸡毛工作。你又开始在内心否定自己。这你怪谁啊!还不是自己耽误了时机,怎么能怪其他人,犹犹豫豫……

在内心挣扎,怎么办?老板八点半是一定会出门的,今天错过了又要等到明天,难道又要等到明天吗?不行!儿子确实精神状态不好,反复叫肚子痛多次了,不能再拖。但老板说过这个项目没有搞定前都不允许大家请假——,管球他,大不了丢掉这一份劳神的工作,不行,丢了工作我怎么办?

你看到进老板办公室的人出来了,老板也跟着走了出来。不对,距离八点半不是还差一分钟吗?他们是说着话往外走的,他们下了楼梯,来到了大家办公这一层楼。你能确定老板是要出差了,老板的司机已从公司进门的小隔间里走了出来,你看到司机手里拿着车钥匙,走到电梯口去按电梯等老板。你从工位上站了起来,满脸堆笑地注视着老板,但老板没有注意到你,他从你面前的通道走了过去……

你心一横,大声开口对着老板背影说:

“老板,我请几天假。”

“几天什么?”老板疑惑地转过身来,脸上挂着诧异的表情。

“——小孩生病,没办法。”你磕磕巴巴地说。

“要请假——”

……

老板的声音里带着惊讶,眼神严肃……

你声音颤抖,说话前言不搭后语。你觉得自己的诉求已经向老板说了,老板具体是怎么回复你的呢?

你没有听清楚,好像同意了!

又好像不是,你木讷地往自己的工位走去。你又觉得自己刚才没有向老板说明白自己的意思。要回头向老板补充解释清楚,但老板并没有多做停留,已经合上了电梯门。你又觉得自己要反映的困难好像说清楚……

那老板批假没有呢?你反复问自己。

转眼我已经回老家两年多。刚回来的那一两个月是我人生中最难熬的。四十多岁失业的我,一下子没有了经济收入,又四处找不到工作,长期被焦虑、恐慌、烦躁、失望各种负面情绪包围,觉得自己的将来看不到希望,精神萎靡。

我待在老家祖宅里,将自己和外界割裂开来,也不到村子里其他人家走动。我怕遇到熟悉的人,怕真心关切我处境的人问?你怎么回老家了?那时回城里去?——城里我是不想回去,也回不去了。

失去工作逃回老家的我自尊心十分脆弱,不想与任何人聊我的不幸。

妻子刚得知我失业时很生气,这意味着我失业期间家里的开支都将依赖她一个人。妻子也是快五十的人了,她在一家国企上班,工龄已经达到退休条件,原本打算要写申请退休的她,只好坚持上班。还好她没有失业,每年年底她还能领取一笔绩效工资,家里的开支压力也要小一些。

我的突然失业打乱了她的退休计划,我知道男人不能将家庭重担都甩给她。但我也是实在没有其它办法,前几天还在讨论别人失业后生活过得辛苦的我,没想到转眼失业的事就让自己碰上了,都快五十的人,要让我重新学一门新的技术,再到新的工作岗位上重新开始,和年轻人在同一个平台竞争,这让我觉得不太现实,我也没有这个能力,也没有年轻时的精力。

妻子找关系,请托朋友帮忙找工作,想尽各种办法,还帮我把简历投到多家公司,甚至问她们单位保安队是否还要人……

但用人公司知道我的年龄都委婉拒绝了,妻子忙碌一个多月下来,没有一家公司愿意聘用我,她慢慢接受了我失业这个事实。

还好的是,家里的贷款这些年确实也还了很多。我将个人用的车子,购买的股票全部卖掉,加上单位辞退给的补偿,还了家里的贷款还剩余两万多元。我自己留了五千元,其余的全部转账给了妻子。我们心里都明白,往后的家庭开支都只能是她一个人承担。

我打算在老家长久居住下来,两年多来我自己内心开始慢慢平静下来。知道无法改变现状的我,从内心里接受了自己失业的这个事实,接受了自己能力有限,接受了自己是芸芸众生里最普通的一员,放下了翻修老家新房子的执念。

回来后,我将老家房子前后的杂草都清理干净,屋子里都打扫了一遍,前前后后忙碌了一个多月。我自己不肯动用手里的余钱添置家具,也没有钱购买新瓦盖屋顶上的漏洞。只能将房子东边还没有完全破损的瓦片小心翼翼搬到西边屋顶上来,还好能把西边屋顶上的漏洞都给补上了。住在屋顶完好的半截老瓦房里,不用担心下雨雨水灌到房间里,至于另一半截瓦房,我也顾不上了,想都将屋顶的洞补上,我是有心没钱。

住在老家房子,天黑以后非常安静,屋外,除了虫鸣就只偶尔能听到几声犬吠;屋内灯光吸引来几只虫子在空中盘旋,时不时撞到灯泡上发出轻微的响声。在只有一个人的环境里,我生活得随心所欲,内心比住在城市装修复杂的高楼里踏实了很多。

我不用担心在家里发出的响声影响隔壁的邻居,因为我的隔壁半里地都没有人家;不用担心房子采光不好,房子周围几里地都是我家的,白天我想在那一块地里晒太阳都可以;吃的食物也是绿色无公害的,蔬菜就是我自己种的,我家院子前的土地能种白菜、豌豆菜、萝卜、土豆、香芹、辣椒、小葱——。

实在是无聊,我还可以找呆傻的阿俊倾诉……

老家的房子修建时间很长了,具体是哪一年我也记不太清楚,只大概记得那时在读初中。在母亲过世前一年我花费两万多元将屋顶的瓦片都翻新过,那时的瓦片质量确实不错,大部分瓦片到现在都还是完整的。也还好当时为了安慰母亲花钱重新翻盖屋顶,要不然等我失业回来,房子可能早被雨水洗刷坍塌。无意之举,反而给现在落魄的我留了一条退路。

回老家以后体力劳动是无法避免的,我除了翻种了四亩半的土地,闲时还在周边打打零工,一天也能有一百元左右的收入,总算解决了我的平时个人开支难题。在老家,只要不买贵重的物件,不生病,我几乎没有开支,吃的都是自家土地里长出来的;用的也是自己做的,大到床桌,小到椅子、盆、菜篮……只要能到山上找得到材料都可以自己动手,自己不会做的,还可以请村里的人帮忙。请人帮忙的条件很简单,只要发两支普通香烟,说两句好话就行。

在村里生活都这样,离不开大家的相互帮忙。让我感到意外的是我的身体比以前好了太多。我想应该是这两年一直参加体力劳动的原因,平时饮食也比较清淡,家里也没有可供娱乐消遣的电子产品,村子里网络信号又不好,想用手机刷个视频都要等半天,晚上在九点前几乎就上床休息了……

当然,一个人生活在老家房子里,有时难免寂寞。有时想找家里人分享自己的改变,但电话打给媳妇聊不到五分钟就挂了。互相做伴二十多年,彼此已经十分了解,有的话还没开口对方就知道你要说什么。生活没有了刚认识阶段的激情,也过了为家庭琐碎事务争吵不休的年龄。

给儿女打电话能聊的话题内容也不多,和女儿稍微好一些,总能东拉西扯聊上几句。跟儿子之间几乎没有可说的话题。我想,中国的家庭关系大概都相差不多吧!父子的关爱是沉默的,都吝啬用言语表达相互记挂着对方,用言语表达的时间远远没有沉默相对的时间多。

在老家,除了干活时间,我在老家的山林间寻找儿时的记忆,悄悄寻访小时候捉迷藏的巷道,看看能否在转角处看到儿时的玩伴。惋惜的是没有找到熟悉的身影。小时的伙伴有的已经过世,没有过世的也没有我这样的闲人,他们要忙着帮家里干各种各样的农活。

我们老家都这样,七八十岁的老人都还要佝偻着身子到地里干农活,务农是大家一生都要做的事,除非是死了或是彻底病倒了,要不然没有其它选择。

家门口河岸边的榕树和我小时候记忆里的样子几乎没有改变,村里人都不叫它榕树,大家都敬称它为守村神树……

这棵树到底有多少年?村里年最年长的老人也不清楚,大概有一千多年了吧!

神树枝蔓直达天际,树荫遮盖四周一里多地。一棵树上有两种不同的生机现象,树干上的树枝有的枯老坏死,没有半点生机,风一吹就噼里啪啦往下掉;有的树梢上新长了枝丫,叶片翠绿,生机勃勃。

我的手在树下裸露地面外的每一根粗大根系上摸过,寻找儿时的记忆,手在树干上摸索而过,表皮一层坏死的没有任何水分的树皮也被扣了下来。我像一个孩子一样从一截空心的树根里钻到神树腹部内,内部空间和二十几年前比也没有多大变化,阳光上方从树的分叉处洞口照射到神树内部,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淡淡的木头腐烂味道。这股味道并不难闻,我甚至觉得带着木头的香味。我知道这是雨水顺着树枝流到树干,又从树干的孔洞流淌到树的腹内,树内部坏死的组织被雨水浸泡过后就能发出这种淡淡 的香味。

我在神树内部寻着小时攀爬过的路径,找到一个通往树干旁枝的孔洞,爬到一条粗大的树干上,找到小时躲迷藏待过的地方,一只手枕着头,一只手遮着眼前的光,不一会儿就睡着了。

我梦到自己重新回到公司上班,公司老板对我十分器重,给我安排副总的职位,年薪也高得吓人。我在公司受人敬仰,家里住上了大别墅,自己从公司选配了两个年轻漂亮的女秘书,一个管工作,一个管我的生活,生活舒适安逸,公司事业也一直顺风顺水……

多年以后,有钱的我生活越来越奢侈腐败,两个女秘书也彻底成了我的人。这天下班公司女秘书同我一起回别墅,走到别墅前听到屋里妻子谈论我失业的事,在梦里的我一下子想起自己已经失业。

梦境转到我读大学的时候,我从大一读到大四,年年都领着学校的奖学金,年年被评为“优秀学生干部”。在学校期间我不仅学习成绩好,暗恋我的美女同学也多,我的多篇学术论文刊登到国家核心期刊网站,代表学校多次参加国内和国际比赛,大学四年美好又短暂,但我没有遗憾和惋惜,有的只是对未来的向往,我渴望成长,渴望迎着困难往前冲。

直到我参加大四最后一次期末考试,在期末考试的我迷迷糊糊睡着了。在睡梦中我听到母亲喊我的名字,看到母亲拿着一根细竹枝在我后面追赶,责备我没有放好牛,说家里的水牛跑到大伯家玉米地里啃了一上午的玉米秆,一大块玉米苗全被我家那头大笨牛糟蹋了。母亲拿着竹条越追越近,她用竹条抽打我的后背,我低下来躲闪,却看着竹条往我的眼睛上抽来。竹条还没有到我的眼上,我已经能想象被抽打到的痛苦,竹条落到我的眼上的那一刻,我发出一声惊叫。

我彻底从梦里惊醒,从神树干上坐起来,不停喘着粗气,发现自己手里多了一条红布条,布上的颜色几乎都被雨水冲刷掉了,我猜应该是被风裹挟着吹到我的脸上,刚好遮住了我的眼睛。在睡梦中的我将红布条扯了下来。

梦的前半段是多么美好,这也许是我内心幻想自己成功的样子,被我深深埋在潜意识里。可惜人生哪能如梦,如梦的人生现实里哪里又能寻到。

……

转眼我已经在老家待了六年多,为了打发我在农村老家的空闲时间,重新拾取了自己年轻时的梦想。那时的我想通过写作当一位有名气的作家,想通过写作名利双收,但后来多次碰壁,稿费还不能支付自己最基本的生活费,我果断丢掉了自己的梦想。

现阶段我重拿纸笔,已经没有年轻时争强好胜,希望名利双收的想法。只想用手中的笔和自己谈谈,自己同自己说说话,聊聊天,自己同自己过去和解,自己和自己内心和解。

让我万万没有想到,内心平静的我看到的世界和以前看到的几乎是不相同的。现在看到的一切不再有任何压迫感,我能真真切切感受到我的存在,我是这个世界的一个看客,不会因外界环境的刺激影响我的心态;同时我也能真实感觉到这个世界的存在,能体会到村里人的痛苦和烦恼。

我有时甚至能感觉自己的思维能脱离自己的躯体,我能像审视别人一样看待自己,但我不会因我身上存在不足、缺点而责备自己。

这也许就是古人说的祸福相依吧!我因失业回到农村,却因此更接近自然,更了解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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