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这一天,或许是天意,天空纷纷扬扬地下着大雪。其实就算不下雪,在这个两条街的村子里,葬礼现场的人眼里也都是一片白色。
葬礼在主街路北西起第七家。院子里用灰白的篷布临时搭建起帐篷挡雪,靠路中间的门面也是临时搭起的,三块木板用铁丝临时固定起来,上面贴着一副白纸黑字的对联,雪白的纸覆盖了整个木板,白纸上的墨迹似乎还没有干彻底。门两边摆着几个硕大的白色花圈,雪花落在纸花上,久久没有融化。灵柩上搭着用白绸缎绾成的白花,宛若一朵硕大洁白的绣球花。灵堂上正燃烧着白色的蜡烛。
灵柩里躺着的正是拮据了一生的老杨,今天午时出殡。
乐人坐在棚口的桌子边,一边两个,手上拿着唢呐。他们是个四人的唢呐班子。因为长期跟丧,所以也只能跟丧,现在人们结婚一般不会请他们去了。这个上午,他们是最忙的人,每逢有亲朋来,这些人便要拿起唢呐,正襟危坐,鼓起腮帮子,重复着高亢、悲凉、单调的节奏。这是农村丧事专用的调子,没有词、不成曲,就那么单调,却常常为丧事现场平添了该有的悲伤。
门口、院子、路上聚着的人都是为着老杨的丧事而来,有帮忙的邻居,有守灵的本家人,有来吊丧的亲戚。
现在仪式还没有开始,大家零零散散地抽着烟,或扎堆聊着天,相互间不知道聊着什么,偶尔也会爆出一两声笑声。话题不可避免的就有关于老杨的,关于他这一生的穷困、潦倒、懦弱、孤僻、悲哀、苍白。人们的脸上似乎看不到该有的悲伤。
他的妻子正在屋里难过。两人相伴了近半个世纪,此刻她与他到了彻彻底底生离死别的时候。似乎七天前,他死去那天还不算,那时候他的身体还在家里躺着,理所当然的,他的灵魂也还在家里。而今天,当灵柩载着他的身体出门后,似乎也带走了他的灵魂。妻子内心再也绷不住了。眼泪像夏天的暴雨一样滂沱而下。尽管她对这个老头子有太多的不满,但是生离死别还是让她伤心难过。有几个年纪相仿的老太太将她拥入狭小的卧室,她们围着她,有的给她递上纸巾,有的轻轻地说着安慰的话语。有个人竟暗自落泪,那是老杨的大嫂,或许她又想起老杨的两个孩子。
雪花无声地飘着,在白色的世界里继续覆盖着白色。没人在意雪花,就像没人在意老杨一样,似乎大家已经忽略了他就躺在那里。他活着的时候也没有获得多少看重,何况现在他躺在那里永久地睡着了,什么都不知道了。
可能人在生命结束之后,多多少少总能获得特别的关注,这种关注超过生前任何时候。这会儿,老杨这一生也很快在人们的聊天中回放,生前的细枝末节都可能被回忆起。
2
杨家在村子里是个大户,也是书香门第,老杨的老父亲曾经是旧时的老先生,所以老杨的兄弟们大都读过书——除了他二哥是个哑巴没有读书之外。也因为读书,才让他们有了那时候让人眼红的出路。他大哥在县城里谋得一份差使,他自己在五公里外一个村里的学校当小学语文老师。
老杨天生斯文。全村就他架着一副眼镜,这副眼镜让他看起来更斯文了,加上教师身份的加持,妥妥的书生一个。他不爱说话,不爱和人交往,成家以后也没有改变多少。邻居们说他:“读书人嘛,骨子里就有着清高。”其实也不对,他其实也很随和,脸上总是挂着笑,很少见他发脾气。他只是不知道和人怎么交流,交流他看过的书吗?别人显然也不感兴趣。听着别人聊着麻将、生意等,他对那些又不感冒。
还好,他学校远,总是早出晚归的,也免了和人见面的尴尬。他早上天不亮就骑车子去学校上班,晚上天黑了才到家,天天如此。至于寒暑假,他一般窝在家里研究他搜罗回来的书。
他家有不少藏书,大概一部分是从老父亲那里继承的,一部分是他逛书店淘来的。他是教语文的,所以对文学书情有独钟。家里有很多文学方面的书,包括古代的诗词,有苏轼的、有李清照的、有李商隐的等等;包括近现代的名家名作,有著名作家巴金的《家》《春》《秋》,矛盾的《霜叶红似二月花》《野蔷薇》,老舍的《茶馆》《骆驼祥子》,李叔同的诗词等;这还不止,还包括外国的名著,有法国著名作家雨果的《悲惨世界》、有英国著名作家狄更斯的《双城记》、有哥伦比亚著名作家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等。他喜欢假期,假期就可以窝在家里,可以有整块的时间去研究名著。更多的是研究如何将它们传递给他的学生们。
他最喜欢在他的课堂上和孩子们交流。他常常用半节课的时间给孩子们讲某个名著里吸引人的故事。他最喜欢看孩子们的眼神,那是沉入痴迷的眼神,是好奇懵懂的眼神,是渴望探索的眼神。他常常遗憾,孩子们的年龄,说实话还是有点太小了,不能讲的很深入,不能将精华全部和盘托出,那样孩子们会听不懂。所以他常常不得不加入自己的语言,转述给孩子们,可那样他又觉得少了原著的魅力。
如果说读书是他一大嗜好,那么另一大嗜好就是因读书而生的抽烟嗜好。商店里的纸烟太费钱,他常常用旱烟代替。撕一张长方形的纸条,取一片干旱烟叶,揉碎放在纸条上,然后将纸条卷起来就是他的香烟了。为了年年能抽到烟,他在院子里给自己开辟了一小块地方,种上旱烟,叶子长老后割下来晒干了保存起来。他喜欢一边看书,一边抽烟,因为书一看就是几个小时,所以很费烟,有时候一年备下的旱烟不够抽,他不得不叼着一只空卷着的烟。
他原本有两个孩子。在那个计划生育的年代,宣传一家只生一个,但是在农村也会考虑一下农村的现实。如果第一胎是个女儿,还可以再生一个。也有人不记后果生了三胎,村里就有人因为生了三胎,家里粮食被搬空了。老杨妻子第一胎是个女儿,取名卓尔,取自成语卓尔不凡;第二胎是个儿子,依着姐姐的卓字,取名卓一。作为老师,他积极响应国家政策,生了两个后就到此为止。
他妻子和女儿的性格和他差不多,也比较内向,不爱和人交流。儿子比较外向,喜欢交朋友,他知道爸爸喜欢安静,所以很少带小朋友回家玩耍,倒是经常和朋友们在外边玩耍,捉青蛙、夹槐花、烧毛豆……是那群小毛孩子们最爱干的事情。
3
起初的时候,老师的工资比较低,一家四口都指望着他每个月发的那点工资。一个小学老师的工资,要应付一家各种各样大大小小的开支,显然是捉襟见肘的。所以他只能一遍遍地给妻子强调凡事要精打细算。比如人情开支,那些无关紧要的人情开支就免了。再比如吃的方面,菜可以自己种,这样可以省了买菜钱;再比如穿的方面,妻子可以自己学学裁缝,学学织毛衣,孩子衣服钱也就可以省下一部分。只有不得不开支才能用工资去结算,比如孩子的学费,春种的肥料费,每年要买的小猪仔钱等等。
为了避免妻子用钱超支,他每个月发的工资都是自己管着的。所有的开支都得经过他的手里。尽管妻子在向他申请的时候已经一再三思,到了他那里还有很多次被驳回了。妻子除了埋怨也别无办法,逐渐学会自力更生,学着织毛衣,学着裁剪衣服,再后来学着纺线织布,连家里的床单被罩都不用买了,直接都是自己织的做的。
当然他对自己也很抠,就连冬天必需的一个棉帽子都一直搁置着,大冬天骑车行走那么远的路,冻得耳朵生疼,依然忍着。他身上的衣服已经洗得发白了。要是哪里破了个洞,就让妻子缝缝补补继续穿着。不像现在,穿补丁衣服成为一种时尚,那时候穿补丁衣服会被看作穷,穷得买不起衣服。而他却完全不介意别人的眼光。
孩子们也很懂父亲,几乎不乱要零食。大概从小没有得到过,也不知道自己去要。当然了,那个物质匮乏的年代,也没有那么多卖零食的。不像现在,卖零食的像赶集的一样,一个挨着一个,拥挤在学校门口,随时都在诱惑着孩子们。那时候整个村子里也才一个商店,仅有的商店里也害怕进的零食卖不出去而赔钱,所以商店里摆放的零食也比较少。就算偶尔孩子们要一次零食,也会被老杨严词拒绝了。后来孩子自己发明了一种零食,油泼辣椒搅盐,用纸将搅好的辣椒包起来,外面再一层一层裹着,防止辣椒油渗出来。就这样的零食,带到学校去,孩子们也吃得很香。
有一次天下雨了,窗户上挂着孩子们的伞,有一把伞最乍眼,本来伞布是黑色的,上面却用塑料布缝了大大小小很多的补丁,塑料布是乳白色的,所以每一个补丁都很乍眼。老师下课后很好奇,问了一句“那是谁的伞?”卓一站起来认领了,老师问:“这伞还能打吗?”全班同学都笑了,卓一低着头不说话。后来他宁愿下雨淋着雨也不愿意打伞,可即便孩子不打,下雨天老杨和妻子出门还是打着那把伞。只要伞的骨架好着,只要伞还能撑起来,他就不叫扔了那把伞。
他自己生病了都不愿意去医院。有一次烧到额头都能烫鸡蛋了还是扛着不去看病,最后他妻子没有办法,用民间的土方法给他医治,天天喝姜汤,总算幸运逃过一劫,像这样的不知道逃过了几劫。还有一次牙疼,疼到日夜不能睡觉也照旧扛着,妻子没办法,找人问了几个方法,吞生鸡蛋,熬草药,均没有用。人说牙疼不是病,疼起来真要命。他硬是坚持了七天才去看牙医。牙医将那个虫牙拔掉了,一般人拔了牙,接下来会问补牙的事情。当牙医主动给他提补牙的事情时,他出乎牙医预料地拒绝了。他跟牙医说:“少一颗牙也不影响吃东西,右边嚼不成,就用左边。”他压根就没有问补牙的价格,即便是最便宜的材料,他都觉得是一种浪费。
后来农村的发展越来越好,生活发生了明显的变化。老杨家西邻居买了电视机,大屏的,屏幕大,体积也大,将整个一个方桌占满了。后来这家又装了电话,除了他家自己打电话外,其他人也可以去打电话,当然不是免费的,据说一分钟收一块钱。村子里也有很多人把房子推倒重新在原地基上盖起了楼房,楼房靠路的一面都贴了瓷砖。瓷砖白的能当镜子,就算家里一件家具也不摆,主人也感觉面子挣足了。
那时教师的工资相应也提高了。老杨的工资在原来的基础上提高了不少。这样他的工资可以包住家里的开销,应该还是有些结余的,但他仍然秉承着节俭。当女儿看到人家的电视和电话,向他提出来家里也应该有,或者至少得有一个,一台电视机或者一部电话的时候,得到的回复仍然是斩钉截铁地拒绝。他给女儿解释说,电视是根据书拍的,要看电视不如看书,要看什么书都可以。至于电话,亲戚朋友都不远,装了也用不上,他算了算家里到集市的距离,那是去的最远的地方,骑自行车最多半天时间。
渐渐地,他在村子算出了名,是穷出了名,也抠出了名。人们说他:“眼镜片下只有书,其他什么都看不见。”
4
本来这个家里就这样下去也还算过得去,然而发生在儿子身上的事情彻底地改变了这个家庭,也改变了这个家里每一个人的精神状态。
小孩子的世界里,即使闯祸了,也会有大人平息的。但是卓一看似平常的一次祸,却给这个家带来了灾难性的后果。那是一个周六的晚上,老杨记得很清楚,他忘不了那天晚上等不回来儿子是怎样一种焦急。
那天,据孩子的朋友交代,几个孩子在一起玩,有人问大家想不想吃苹果。在物质贫乏的年代,苹果对正是嘴馋年龄的孩子来说,简直就是王母娘娘的贡品,让人垂涎三尺。他们合计着趁夜里去偷。孩子们想的太简单了。那些把庄稼地改为苹果园的人,就指望着苹果卖钱,可能自己都不舍得多吃几个。所以对于成熟期的苹果,天天都是严防死守,夜里也会住在果园,防止有人趁夜里去偷。
借着月色,几个小孩子按照计划会合在一起,跨过溪水,扒开苹果园篱笆最薄弱的地方,一个个钻进园子里。这个苹果园不是他们村的,是村西几公里外另外一个村子的。正当他们每人衣服裤子口袋都装满了,准备撤出的时候,有人急速跑过来,一边跑,嘴里一边喊着:“给我站住。”孩子们都四散而逃。最后倒霉的卓一被抓到了。逃出来的孩子们各自回了各自的家,不敢告诉大人,也不知道有谁没有逃出来。
老杨与妻子问遍了村里的所有小朋友,没有人敢说出来。他们等了整整一个晚上。可怜的卓一第二天早上才回到家。他们看到儿子神情恍惚,一言不发,直接上炕睡下了。以为儿子累了,晚上没有休息好。经过一个晚上,儿子平安回来比什么都好,哪里还有心批评,或许儿子睡一觉就好了。
睡着的卓一不断从梦中哭喊着,就那样断断续续睡了一夜。第二天儿子醒来神情依旧呆滞,晚上依旧做噩梦。第三天拒绝去上学,神情依旧呆滞,问什么都不答话,晚上还是噩梦不断。老杨这才意识到儿子那天晚上一定经历了什么可怕的事情。一再追问之下,才知道儿子被人用狼狗恐吓了一个晚上。
杨家的长辈们知道后坐在一起合计这件事,有人说可以打听到是那某某某家,应该去他家里闹一闹,要为孩子找回公道。他们倒是一大家子人浩浩荡荡找上门去了,可是肇事人打死一个不承认,要赔偿得拿证据。那人一看就是个狠人,事情又发生在晚上,没人亲眼看到,他们又是外村人,即使看到啥听到啥,谁又会帮一个外村人说话。大家开始激烈地争吵。面对别人的不承认、谩骂、甚至威胁,老杨只得主动将家人们劝离。
好端端的一个孩子从此变得呆滞,也不上学。半年之后,老杨与妻子逐渐接受了这个现实。但是儿子的事情在村子里掀起很大的风波。由于他没能让那个肇事者得到惩罚,整个村子都疯传了,都说他太懦弱了,说他:“眼镜人拉不下面子,太死板,没有证据就不能为儿子出气吗?”有人就差当面说他太懦弱了。还有人以此规劝孩子别把眼睛看坏了,带上眼镜人生就没出息了。
听见别人的评论,他知道:儿子偷东西招来的祸,是他没有教育好孩子,他也有很大的错。他只能腾出更多的时间陪伴儿子。然而事情比他预料的更糟糕。几年之后,儿子除了精神恍惚,竟然喝不下一小碗稀饭,馍馍之类的饭菜已经无法下咽了。这种状态维持了半年后,儿子就与他们阴阳两隔了。
卓一的离去对这个家庭的打击如晴天霹雳。老杨请假了一个学期,因为他实在不能接受。她妻子受到的打击不比他少,如果不是女儿还在上学,妻子连饭都没有心思做。
现在他只剩下一个正常的女儿了。他希望女儿健健康康地长大,希望她多读点书。但是女儿好像一点都不喜欢书。她对他的书完全没有兴趣。他在她床头放的书,总是被她原封不动地又放回去,甚至连封面都没有翻开过。他为了检查女儿翻没翻过,专门在封面里放了一根头发来检测,结果发现头发位置就没有动过。
他知道,读书应该是兴趣使然,不能使用强迫的方式。他也没有因为女儿对书不感兴趣就改变对她的看法。在他看来,人活着应有自己合法的精神自由和行为自由,对他的孩子,他也尊重她应得的自由。
5
卓尔长大了,出挑成一个大姑娘,完全继承了她妈妈的基因。因为母亲的基因好,她个头比妈妈还高,肤色比妈妈年轻时还好,白里透红,五官长相无可挑剔,被同学们说长得像明星周慧敏。
然而长大的卓尔却成为了老杨最大的心病。他感觉女儿越来越叛逆了,他给她的尊重、给她的自由,都让她扭曲放大了。无论他给她讲什么,都从她脸上看不到他学生脸上的那种灵光,看到的永远是不耐烦。他让她干的都是她坚决反对的。为此,他伤透了心,找不到症结在哪里。只有他拿起书,抽上烟,才能忘记这个叛逆的女儿。有时候为免争执,他干脆不再给她讲那些她反感的道理了。对与不对她终有一天会明白的。
卓尔之所以这样,她心里对父亲有怨恨。自从弟弟出事后,卓尔便自闭起来,她相信别人说的是对的,就是父亲读书读得太正直了,正直的让人看着太懦弱了。因此她尽量避免和父亲沟通,除了必不可少的学费生活费之外,几乎不沟通。
长期的缺乏沟通,让老杨越来越不了解自己的女儿,不知道她将来要干什么,心里想些什么。
让他怎么也想不到的是,在这个刚长大的女孩心里,她一直想摆脱这个家。她对父亲的意见越来越大,尤其是当弟弟走了之后,她不明白为什么没有证据就不能为弟弟讨回公道;她不明白为什么父亲总是那么抠,她提的不合理的要求也就算了,可是她提的合理的要求为什么也总是被拒绝;她不明白父亲为什么那么爱看书,为什么说起来的都是他的学生多么多么好?她也是有自尊心的,她也需要通过必要的物质来获得最基本的尊重。总之,她从这个家体会不到她成长所需要的关爱,感觉自己就像一株得不到阳关的植物一样。
所以,出走是她唯一的选择。在她向父亲挑明终止上学要去打工后,得到父亲不容商量的反对。她知道,虽然父亲在这件事上固执,但他是个懦弱的父亲,如果她不动用苦肉计父亲是不会主动妥协的。就这样,她坚持三天把自己关在房子里,任由母亲怎么敲门,她都不出来。但她也不傻,不吃饭也得喝水,在执行计划之前,她在房子里备了一大壶水。
三天后,当她主动从房子里走出来的时候,老杨脸上明显带着讨好的神情,口气也不再那么强硬了。他让她给一个放心可靠的计划。她为了让父亲放心,告诉父亲已经和堂姐商量好了,去堂姐打工的地方一起干。老杨再问了一些具体的细节,也就毫无办法地妥协了。
孩子出门,总得用钱,他把家里剩下的钱全部都给了孩子,希望她在外面能顺顺当当的。女儿拿到钱后,倒生了几分感动,生平第一次觉得父亲这么大方。虽然她知道钱并不多,但也猜得出来这是家里仅有的了,因为母亲已经连盐都开始省了,炒菜的油也放的比以前少了。
理想的卓尔以为走出去就能见到外面的大世界,见到外面的大世界她也能闯一番自己的事业。她不想像父亲一样,一辈子读书。像他那样,当一辈子小学语文教师,书教得再好也是一辈子的穷,一辈子的懦弱,一辈子没办法为弟弟讨个说法。
在卓尔眼里,穷限制了这个家的一切,没有底气、没有脾气、甚至没有据理力争的勇气。她甚至庆幸自己没有戴上父亲那样的眼镜。
卓尔走后一个月,有一天老杨接到一个电话,电话里侄女说,卓尔白天出去自己找工作,一夜未归。在经历报警张贴寻人广告等等一番找寻无果后,他们不得不放弃,因为没有了希望,带去的钱也花得一分不剩。
6
原本四口之家,现在连女儿也失去了,剩下老杨和妻子两个人。此时的家俨然已经是一桩树干,失去了所有的枝叶。无论春夏秋冬怎么轮转,都是一桩没有枝叶的树干,光秃秃的,让人看了难受。虽然还有生命,似乎已经失去了生命该有的颜色。
他知道妻子在这个时候是最需要安慰的。还好他读过很多的文学名著,他懂得人是要自己救赎的。他把自己充当成一个收音机,在妻子情绪稳定的时候会给她讲雨果的《悲惨世界》,给她讲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渐渐地,妻子跟着他进入了名著的世界里,有时候主动请求他继续讲下一章。
就这样又过了几年,老杨退休了,虽然不教学生了,他仍旧喜欢与他那些书打交道。后来有一件大事总缠绕着他。
村干部带着上面几个干部又来视察危房,又是第一个到老杨家。领导在他家院里分别在东南角和西南角都看过了,脸上的眉头一直皱着,没有舒展过,两只手不断地相互搓着。这已经是来老杨家看第五次了,又重申了一次盖房补贴的事情。还一再声明,只要他们愿意将危房掀倒重盖新房,就还可以给他们家开个先例,补贴按照最高级别补贴,补贴款保证及时发放到位,哪怕房子刚掀倒,就可以拿到补贴款。领导之所以要给老杨开先例主要还是因为这个房子实在太危险了,他们也怕出事故。领导给村干部施加压力,村干部只好一次又一次给老杨做思想工作,希望他能尽快下定决心把房子盖了。上一次,也就是第四次来的时候,天空还飘着雪花,上面的领导实在看不下去老杨衣衫单薄地瑟缩在旁边,便将自己身上的羽绒服脱下来送给他,一是表示领导的关怀,二是想进一步增进关系,希望老杨能接受他诚恳的意见。
妻子也觉得房子实在该盖了。屋上青苔已经长得很高了,而且还漏雨。冬天下雪还好,屋里不下雪,夏天就很糟糕,外面下大雨,屋里下小雨,厨房的盆盆罐罐都得派去接雨了,就连吃饭的碗有时候也不能幸免。妻子有时候也忍不住向老杨提起盖房子的事情,尤其是每年领导下来视察前,她自己都觉得不好意思。她家已经被人家戏称为钉子户,成了领导头疼的难题。
每当提起盖房,两个人说到最后还是落到钱上,老杨总给她讲道理,补贴的钱是杯水车薪,大部分的钱还得自己出,就他那点退休金,离盖房子还远呢。妻子也不知道他到底有多少退休金。只觉得老杨过日子比以前还要紧巴,只要房子没人,灯就得及时关闭,有时候两个人躺在炕上说话,人还没有睡着,他觉得不需要灯,就要把灯关掉。
除了他家,整个村子的变化可就大多了。很多人已经将土房子改为二层楼房,家里冬暖夏凉,夏天有空调,冬天有炉子。有少部分的人已经配上手机,还有一少部分人将自行车换成了汽车,虽然是城里淘汰出来的二手车,停在院子里,看起来就很有气场。
生活表现出来的差距是越来越大了。大家在心里也默认了贫困户非老杨家莫属了。贫困户的指标总共有五家,老杨占一个指标,其他四个指标争议很大,只有老杨的指标谁也不好意思去争。
别人的生活在向好,老杨家没啥变化,他的肺还越来越不好。只要他一睡着,呼吸声中就带着拉风箱的声音。只要他一醒来,虽然没有了拉风箱的声音,但是咳嗽声会随之而来,有时候干咳几声就能停下,有时候需要干咳好一阵子才能停下来。当长0时间持续的咳嗽停下来,他的脸总是纠得满脸通红。
妻子对他的肺很是闹心。起初因为风箱声吵得她不能入睡,即使睡着了,也可能将她吵醒。后来她不再对风箱声闹心,而是担心他的肺,她怀疑他的肺已经到了七八十岁老人的年龄。她经常劝他戒了烟,而他却说,他戒不了书,也就戒不了烟。
“书是他的生命,烟是他的生活。”他常把这句话挂在嘴边。似乎只有他一直看着书,才能继续看到孩子们脸上的眉飞色舞。
他就这样又过了几个月,不知道是他预感到什么,还是那份读书人的薄面让他不好意思再面对别人的督促。终于在第六次危房检查前,他主动向妻子提出盖房子。并事先向妻子说明,房子能住,下雨不漏就行,没必要追求别人的楼房。
房子盖起来了,像他说的,是个最简的房子,平层,没有贴瓷砖,没有粉刷,里外都是水泥墙面。家里也没有什么家具,唯一大气的家具是请木匠做得简易书架,客厅的整面墙都是书架,老杨的书占满了整个书架。那些新新旧旧的书,散发着书香,弥漫着整个客厅。老杨已经很少再看了,但他心里装着每一本书所在的位置,因为它们都像他心里的宝贝一样,他对它们如数家珍。
盖房的劳累给他的肺带来了更大的负担。妻子建议她去医院看看,他依然坚持不肯去。扛了半年之后彻底不能出门了。在家躺了一个月。在他生命的最后几天里,他给妻子交代了家里的事情:只要活着,就要继续等着女儿回来,她会回心转意的;把他的书全数捐给他曾教过书的学校,一本不留;如果有人在葬礼上说了他什么,希望她能原谅他。
几天以后老杨就走了。
7
阴阳先生算在今天午时出殡,至此他的一生似乎就到这里了。
然而,远远地,人们看到有一群衣着正式的人停好自行车,几个老先生和一个年轻人正朝这边走来。四个乐人又拿起唢呐,力所能及地将唢呐声送到来人的身边。
等他们走近,介绍之后才知道是老杨学校的人,其中有老杨在职时的校长,还有现任的校长。葬礼的仪式上他们都讲了话。老校长对老杨带给孩子们的精神追求做了高度的赞扬,用“前所未有”给予最高的肯定。新校长感谢老杨捐的那些书,他说那些书会让学校的图书馆充满生命力,会滋养孩子们如花朵般的心灵。
那个年轻人的发言更是让在场所有的人感到意外。他说,他从小失去了双亲,和爷爷相依为命,是杨老师的语文课带他走出阴霾,给他带来精神的安慰,同时他还用他的工资一直资助着自己。是杨老师让他度过人生中最黑暗、最孤独的时光。今天他千里之行,就为送别他最敬爱的杨老师。曾经老师给他们讲过李叔同的《送别》,今天他要用老师讲的《送别》来送别他的老师。然后他用随身携带的笛子吹奏着《送别》。
那四个乐人收起手里的唢呐,痴痴地听着,或许他们吹了一辈子也抵不过这一刻《送别》的笛声。
笛声结束,年轻人向老杨的灵柩深深地鞠了一躬。
这个村子几十年行过的葬礼,没有一个有过老杨这样的赞誉。
妻子终于明白了老杨这一生。那些在场的人心里也泛起了一阵又一阵的涟漪。原来,原来老杨还有这样的一面。
他原本只是一个读书人,一个不起眼的教书匠。在人们的眼里,这个读书人,这个教书匠,这个架着眼睛的读书人和教书匠,他是懦弱的、穷困的、暗淡无光的;然而,另一面却藏在他的眼镜背后,那是善良的、奉献的、光辉耀眼的,这一面,在这一刻,才从眼镜背后走到人们眼前。
起灵的时间到了,雪还在下,漫天飞舞。送行的人们都默不作声,脸上一副凝重的表情,只有老杨的大哥小声说:“老杨出生的时候也是漫天的大雪。”
此刻,洁白的雪花,洁白的绣球花,都在跟随着一个洁白的灵魂。人们相信,在另一个世界,他仍旧会戴着他的眼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