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秋的头像

网站用户

小说
202503/07
分享

被忽略的孤墙

在巍巍的终南山北面,有一个小村庄,村庄里头有一面孤零零的土墙。它像望夫石一样望着它的主人。却从来没有人在意过它的存在。有一天轰然倒塌的时候差点带走三条人命。

这面孤墙原是一座房子的东山墙。房子是杨家老太太分给她二儿子的,是一座土房子。上世纪农村人盖房子还都是用土砖砌的。土砖大约长四十公分,宽五十公分。把土在模子里夯实然后取出来晒干即成土砖。其硬度当然不能和后来烧制的砖相比。房子一般坐北朝南,这座房子也不例外。南北是前后两面沿墙,门窗均安在南北沿墙上。东西是两面山墙,内部是木制框架。东西的山墙承受着木制框架的架梁,架梁都很粗,一个成人一只胳膊是抱不住的。这种房子最怕潮湿,尤其山墙最怕潮湿。干着的土砖可以承受住架梁,一旦土砖湿了,就会发软,然后就像流沙一样,无法负担架梁,所以土砖盖起来的房子不耐用。

杨老太太将那座房子分给她二儿子的时候,房子已经住了近乎十年了,也快到这种土房子的极限了,但是保养好的话,通风透气好的话,还是可以再住上好几年的。偏偏她这个儿子不务正业,嗜赌成性,大概是因为躲债便再没了踪影。无依无靠的妻子一整年等不回来丈夫,只好带着孩子投奔娘家去了。从此那个房子一直门窗紧闭。没有人气的房子不再通风透气了,第二年房子便塌了。塌得很彻底,南北沿墙和西山墙都倒塌了,卧倒在原来的庄基地上。只剩东山墙孤零零地伫立着,成为一面孤墙,样子就像一块望夫石一样。也正是因为只剩这一面墙了,它变得四面通风透气了,阳光从早上可以照到晚上,墙面在天然的保养中焕发出光亮。

在这面墙的东边住着甄大娘一家。她家土房子已经换成了半砖半土的房子,而且盖房子的时候向后院移了一大部分,错开了那面墙,所以那面孤墙正好对着甄大娘家的前院。她的几个孩子都大了,在学校住校,家里大多剩她一个人。甄大娘这个人特别喜欢理佛,对庙里的事情非常热心,每逢庙会都会出钱出粮出力,从不落后。有一次庙里老太太凑粮的时候,碰巧她女儿在家,女儿只给了半碗面,甄大娘回到家一听只给了半碗面,又用家里顶大的碗盛得满满的、压得实实的给送过去。她还在家里支了佛台,每个月的初一十五都会准时郑重地上香。其他日子也有例外,比如盖房子,除了请专门的算卦先生择了黄道吉日之外,还要在佛堂前郑重地上香,祈祷,叮嘱,虔诚得好像头顶真的有神灵一样。有一次意外,她儿子骑着自行车从集市上回来后,漫不经心地告诉她——他在车来车往的公路上被一辆小车给撞到了,司机给了二十块钱算是补偿。甄大娘一听紧张地放下手里的活,慌得赶紧去安神,儿子平安无事的回来,是不幸中的万幸,她把这归于冥冥中神灵的保佑。

杨老太太二儿子那座房子没塌的时候,甄大娘还有点担心,怕那房子倒塌在她家的院子中。她曾经想过找村主任来处理一下,看那岌岌可危的房子该怎样处理。可幸的是还没等她找村主任,房子就自己倒塌了。自从房子塌了之后,甄大娘就丢掉了心里的顾虑。在甄大娘看来,那面墙就是晒东西遮挡点阳光,没有其他的影响,遮挡阳光也是下午三点以后了,影响不算大,总不能因为这个让人把墙掀倒吧,她觉得她说不出那样的话。

甄大娘是个闲不住的人。这天,甄大娘想去她的苹果地里看看,进入秋季以来,果园里的苹果快到成熟的时候了。秋天的阳光毫不吝啬地照着树枝上的苹果,一个个红彤彤的苹果,像小孩子的脸蛋一样让人喜爱。甄大娘看着树枝上的累累硕果,心里不免就开始盘算起来了,她四处走着看着,心想今年是苹果树的大年,大年的时候果树挂果真卖力,今年可以多卖点钱了。

这是一片两亩地的果园,之前一直种着庄稼,一年两收,一次麦子一次玉米。但是北邻居把庄稼地改成了苹果园,并且为了防偷,还在果园的四周栽种了一圈密密的枳树,枳树粗壮挺直密实,而且从下到上长满了刺,形成一面带刺的绿墙,像铜墙铁壁一般密不透风。一到苹果成熟的时候,路过的人只能闻到苹果散发出来的香醇,目光是无法看进去,更别说塞进一根手指头,路人只能踮着脚看到苹果树梢上挂着的几个苹果。

枳树的特点是生命力很强,生命力很强的植物有个特点,就是底下的根系很发达,这导致了甄大娘家靠近枳树一米宽的地几乎不长庄稼了。为了不因此争执产生矛盾,她家一致决定将庄稼地也改为苹果园,一是消除矛盾,二是也想靠果园增加收入。甄大娘在她家的果园边上也栽种了一圈枳树,挨着北边的已经有了人家的枳树,所以就没有额外再种了。两片果园相安无事,各家侍弄各家的。有时候还隔着园子打声招呼,聊聊该打什么药,果树埋什么肥长得更好,请哪里的先生剪枝来年果树挂果更好等等。

后来北边的家里出现了变故。孩子爸爸出了意外,家里剩下中年的妻子、一对年过七旬的老人,一对十岁左右的孩子。女人悲伤过度,精力不济,也无心侍弄果园,便将自己的苹果园毁了,同时毁了的还有她家苹果园周围的枳树,当然也包括和甄大娘家做界的那排枳树。这导致甄大娘家的苹果园就像一个敞口的口袋一样,可以让人随意地出出进进,其他三面的枳树围墙都形同虚设了。这是今年年初的事了,甄大娘得知后只能赶紧重新补栽了新的枳树苗,盼望着树苗赶紧长快点,能形成密实的围墙,保护她家的果园,在秋天苹果成熟的时候能防得住那些不守规矩的人。

在看了眼前一树树苹果之后,甄大娘突然想起了围墙最薄弱的北面,不知道枳树苗是不是又长高了,她朝北面的围墙走去。然而,眼前并不是她预想的那样,那曾经低矮绿葱的树苗很多干死了,她快步越过苹果树,走到地界上,朝东朝西分别看了看,整个一排的枳树苗都近乎死掉了。没有了围墙,边上的苹果就很难保得住了,她不怕路人偶尔摘个苹果甜甜嘴,痛恨的是有人趁夜里用袋子来偷。

“这一定是被那个女人故意打药烧死的,心肠短的女人,她种了庄稼就怕别人的枳树。”她心里揣测着,“必须得找她谈一谈。”她脚步匆匆朝果园的门口走去。

“为啥我家的枳树苗都死了,你是不是在地里打药了?”她进了那个女人家门,省了客套,开门见山就问。

“我是打药了,但没有给你家的枳树苗打啊。”

“没打怎么都死了,当年你家的枳树苗长那么高我们也没有动过一根。”

“我不知道,也可能是不小心喷过去的。”

“那你得给我赔偿。”

“我认为不一定是我的责任,或许枳树苗死并不是喷药的原因。”

两个人为此争辩得没了任何和气,相互指责对方不讲理。甄大娘最终放弃了这无效的口舌之争。

太阳已经西斜,照在那面孤墙上,墙的影子铺在甄大娘的院子里。由于墙的不规则,影子也是不规则的样子。甄大娘踏着墙的影子走进自己家里。

这件事情让她很伤脑筋,她思来想去想着这件事情该怎样处理,两个妇人之间骂一天也不会有个结果。“不行,得去找村主任,让他来处理这件事情。”她在心里盘算着,“虽然村主任和那个女人是本家,往上追两代是一个娘生的,但他既然当了这个主任,就得秉公处理。”

第二天她吃完早饭就去村主任家,结果村主任外出办事,他媳妇说下午才回来。

下午她准备晚一点再去找,为了不至于再空跑一趟,她特意等到四五点的时候。这时候,西墙的影子又斜斜地落在院子中,长长的影子,奇形怪状,还好是在白天,如果是晚上,看到这样的影子不免让人想到一些阴森森的东西来,胆小的可能都不敢靠近。甄大娘已经习惯了,她再次踏过影子走出去,全然就当这个影子不存在一样,更没有再去看那影子的原型。她已经很久没有去在意那面孤墙了。此刻她满脑子里都是那些枳树苗的赔偿问题。

“姨,你来了。”村主任坐在自己家门口的椅子上,手里正拿着白色的大瓷杯子喝茶。脸上带着习惯性的、客套的、看似热情的笑容。她的妻子从屋里拿出来一个小凳子递过来。

“建国,你回来了,姨想麻烦你处理个事情。”甄大娘接过凳子坐下,继续说:“你那嫂子打药把我家的枳树苗全打死了。她家把墙砍了,我家的苹果园让人随时可进出,我年初好不容易才把枳树苗补齐了,现在全死了,你说她怎么能这样呢?”甄大娘憋着气一口气讲了下来。

“姨,是这,你先回去,我先了解一下情况再说。”

甄大娘想了好几种情况,但是没有想到这个结果,她等了他近乎一天,终于等到他回来了,结果不到五分钟,他就准备把她打发了。但是她了解这个上来不到三年的村主任,他从小脾气暴躁,不管是谁,脾气不合可能连薄面都不给留。面对这样一个人,她不能硬碰硬,看着他现在脸上还挂着笑,她知道她再坚持下去,惹得他发起脾气并不好收场了。她心里虽然不能接受这个结果,表面上还是答应了。这一趟算是空跑也不算,至少他知道有这档事需要他处理,今天他不处理,迟早得有个交代。过几天,对,就过几天,容他几天了解,然后过几天再去问他。

她一边想着,一边走着,又一次踏着那面墙的影子走回家去。影子无声地躺在那里任由她踩过。这影子已经不知道出现第一千零多少日了,每当天气好的时候,过了下午三点,太阳从偏西的地方照过来,就有一面影子落在她家的院子。如果院子里晒着柴火,影子就落在柴火上。如果院子里晒着麦子,影子就落在麦子上。如果院子里晒着衣服,影子就落在衣服上。如果院子里什么也没有晒,它就踏实地平铺在院子中间。每一次的连续阴雨,都会让影子有一点点的残缺,因为墙残缺了。它一点一点的跨,有时候从墙的两边,有时候从墙顶,有时候从墙根,但都是一点点,就像不曾伤筋动骨一样。雨果天晴之后,那影子又落下来。倘若不去细看影子的形状,阳光柔和,婆娑的树影依着墙影,又能给人一种岁月静好的安适与祥和的联想。

甄大娘回到家里,思来想去,按照他的脾气,这个事情还不能催得太紧了,就算她心里再生气,再着急,也只能先放一放。“过几天再说吧。”她心想。

第二天便下起雨来,这雨来了便像住下了一般,开始持续地下起来,直接让秋天的连绵阴雨提前到来。雨下下停停,停了没半天的功夫就又下起来了。村子里总是雾蒙蒙的。街上零星走着的人见面打招呼都变成了对天气的埋怨,“天是漏了吗?下得没完没了了。” “脏衣服都没法洗。” “再下,连个引火的干柴火都没有了。” 这可能是历史上最长的雨季。当天不下雨的时候,气象部门还可以想办法让局部干旱的地方降点雨,当天连续下雨的时候,就束手无策了,只能任由雨下着。

在下雨的这段时间,那面墙一直坚强地伫立着,虽然它时不时的这里跨一点,那里跨一点,但是主体还坚实地伫立着,没有东倒,也没有西歪。没有人在意它是否淋透了。房子没塌的时候,杨老太太遛弯儿还会专程遛过来看看,房子塌了之后,杨老太太就再也没有来看过。至于甄大娘,那墙因为不是她家的,就更不在意了。别人就更不相干了。

一面无用也无人在意的墙,就这么在雨中孤零零地伫立着,像望夫石一样望着它的主人。算起来它已经过了几载春夏秋冬的轮回,一年比一年瘦削,但是一直倔强地伫立着,人站在旁边还是显得很矮小,都说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它在人的视角里依然看起来巍巍挺立,谁也没去设想孤墙最后的结局是什么。

阴雨的这些天里,甄大娘一直想着苹果园北面死了的枳树苗,她得让这个女人做出赔偿,如果她拒不赔偿,那她也不会善罢甘休的。这件事情不能就这么算了,村主任虽然是她本家的,她也有办法让他秉公办事,她一辈子不坑人,但是也不能白白地被人坑了。她几次想冒雨去找村主任,看他把她的事情落实得怎么样了。经过再三再四思虑之后,觉得也不至于这么着急,雨天也不方便,她自己都不想出门,别人就更不想出门了,“等等吧,等天晴了再说吧。”她思忖着。

终于,雨在人们漫长的等待中宣告结束了。停雨后第二天下午就出太阳了。雨过天晴后,天空湛蓝湛蓝,像水洗过一般。远处的群山轮廓清晰,连绵无尽,放眼望去,就像一幅巨大的青山墨画。村里虽然没见到彩虹,但是弥漫的雾气已经散尽,阳光暖洋洋地照着整个村子,也照着那面孤墙。下午的斜阳又给那面孤墙画下了影子——奇怪的影子。斜阳就像一个怪异的画家一样,每一次都给它画出不一样的的影子。

甄大娘又踏着影子出门去了趟苹果园。这一次,她专程去数死了的枳树苗。赔偿得有凭有据,她不坑人,不想多要人家一分钱,但也不能让她随便给点钱就了结了。她虽然只有小学的文凭,但是数个数,算个帐她还是会的。

甄大娘算完帐之后,还是踏着那面影子回家的。不管阳光画的影子有多么的不同,她从来没有发现有什么差异,她完全忽视它的存在。就算在这不同寻常的,漫长的,晦气的雨季之后,她也没有在乎过它的存在。现在她脑子里和心里装着一笔清晰的账目。要回这本帐是她当前最重要的事情,也是最明确的事情,除此之外,没有第二件事值得她放在心上。她迫不及待地走向村主任家里。

她又去晚了,据他媳妇说又去一个比较远的地方办事去了,当天回不来了。她憋着一肚子气回到家里。想着怎样才能不空跑一趟。终于她下定决心。她决心后天一大早就去村主任家找,趁村里人还没有起床的时间最好,这样就再不会错过。晚了他可能早饭不吃又出去办事了。为了这个计划,她整夜几乎没有睡觉,不时看着钟表的时间,总害怕错过时间。当钟表报时六点的时候,她就起床洗漱好之后出发了。

农村人一般起得都比较早。村主任家的门已经打开了,他媳妇已经在院子里拽引火用的柴火。

“姨,起得这么早。”

“恩,建国忙啊,怕见不到他。”

“昨晚他回来晚,还没有起床呢。”这媳妇声音提高了几度,像是给甄大娘说的,又像是给屋里人说的。

“芝麻大的事情,天天来找,村里一堆的事,都像你这样,我还活不活。”一听声音,就知道是村主任从屋里头砸出来的,这声音狠狠地砸在甄大娘的耳膜上,产生了强烈的震颤。

“对,对,你忙的很,那就算了,不麻烦你了。”甄大娘一听这话,带着些许火药味,她也没好声气,说完扭头就走了。

“看来他不想插手,村主任嘛,想给你办了,这就是事,不想给你办了,这就是芝麻大小的事。”她无法平息心里的不满,但也没得办法。

回到家里,她无心做早饭,心里很烦乱,这件事情像石头一样压在她的心头,让她无法静下心来。

晌午的时候,她妹妹家的两个孩子来了,是骑着一辆自行车来的,两个孩子给她送来了一袋菜。孩子的到来转移了她的注意力,她想起该给孩子们做顿午饭了。但是这两孩子着急回家,连自行车都只是放在院子里,不叫推回家里。待了没几分钟就说要走,走时却发现后车轮胎没气了。她见留不住孩子吃午饭,加上饭也没做,就只好先给孩子找出打气筒。打气筒接触的地方密封性不好,加上孩子对这个老朽的打气筒不太熟练,两孩子费力地花了十多分钟才把车胎的气打满。甄大娘在一旁陪着,她自己不会骑自行车,也没有给自行车打过气,所以不能给两孩子帮上什么忙。

打好气后两个孩子推着自行车走出院子,甄大娘也送出院子,看着兄妹两人骑上自行车后才转身往回走。她踏进院子没走几步,突然一道黑影从她眼前闪过,紧接着传来轰隆的一声,这声音犹如三月惊雷一样,一眨眼的功夫眼前没了去路,院子的一大半被乱土填满了。

不错,是那面孤墙倒塌了,它轰然倒塌了,惊天动地地倒塌了,在甄大娘面前铺天盖地地倒塌了。周围的邻居都被惊动了,纷纷跑出来查看情况,相互左顾右盼打探究竟。

这孤墙伫立着的时候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它的倒塌却惊动了四周的人们。甄大娘已经不是被惊动,而是被惊骇到。她惊恐地呆立在原地,两腿几近瘫软。倘若她赶早再多走七八步,此刻就埋在了那一面散乱的土堆之下。倘若那孤墙再早三分钟倒下,埋在乱土下的就是三个人——她妹仅有的两个孩子和她。

“后果简直不堪设想。”她失魂地说出这句话,双手紧紧地合十放于胸前。大约几分钟后才小心绕过那面乱土,好像那乱土上附上了丑陋的恶魔一般。回到家她燃起香,点上蜡烛,跪在佛台前,嘴里一遍遍念着她已念了无数遍的经文。

一个小时后她才扶着旁边的凳子站了起来,心里开始检讨自己为什么一直都忽视了那面孤墙,那可真是要命的孤墙。今天的死里逃生比什么都重要。枳树苗的事情她也不想追究了,就让这件事过去吧。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