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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江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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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4/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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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明陈情

斜阳最美。光芒,似黄金分割般的切线,在天地间温柔地播撒。大表妹永綦在机场外出现了,一家子笑着,始终笑着、乐着,全然是久别重逢的样子。我接过行囊,感到亲情在同声相应。

又是清明了,永綦一家从加拿大回重庆祭祖,已成惯例。给她的父母及爷爷上坟,给更多的亲人上坟,他们深得佛教《金刚经》的宗旨:应无所住。如金圣叹所言:九拜者,不数之辞也。拜个无数,则是九拜也。清明节,永远有一个被热血暖红的主题。

完全能将我们的微笑抹成夕阳,我这大表哥是要到机场迎接的,我们也如意味深长而有分量的诗篇,能将昨天打捞起来,并拼成明天引以为自豪的硬朗。

自驾车从重庆机场去綦江的三江,大家话匣子打开,感到人生很短,压住了不少的诗歌和哲学。山河的景色,是路桥给予大众的方便,在净化自己,美化社会。形形色色的诱惑和允诺,有信守于时间之外的预约。一路风光养眼,命运的手指,能不断地指点道路。

在三江住上一晚,买上香烛纸钱、鞭炮,睡个好觉,明天也有精神爬山。“南北山头多墓田,清明祭扫各纷然”,按《月令七十候集解》,“物至此时,皆以洁齐而清明矣”。清明节是重要的农事节日,耕种时节,假期长,便于祭扫亡灵。上香祷祝:天堂有路,以梦为舟,启碇在远方。睡觉前喝点小酒,我和大表妹夫志华谈兴不减。

在我大舅看来:死,是指老的尽到了责任。让生理寿命和生活寿命努力作为精彩的自己,其实人生下来,就朝着一个目标前进,那就是坟墓。大舅叫温叙槐,后改名为温树槐,是个崇尚读书的人,家里有很多的医药书,那是祖上传下的。他在重庆冶炼厂工作,文革期间,被揪斗过。

志华有学识,读过叔本华、海德格尔、德里达的书,感到佛掌的辽闊。百善孝为先。他是瞧不起只要成功,什么都不在乎的人的。他说:《观照,一个知识分子的禅问》,就值得一读。“观照”和“自在”是东方的,“主体”和“自由”是西方的,其实两者的语境是融合的。

大舅和大舅娘的坆墓在山上,守望三江地盘,有势止、形昂、前涧、后风的风水格局。80年代,那里可以找农家买墓地,也能买口棺材。 “一沙一世界,一树一菩提”,入土为安,划定极小的个人范围,有着静观、一路走好的境界。

上坟的山路上,永綦给她的小儿子冠贤讲:清明祭扫,这习俗始于秦代以前,是缅怀亲人的重要时节。清明前一日为寒食节,是春秋战国时代的晋文公为了纪念贤臣介子推而产生的。清明,能映亮我们所有的心事。《老子》讲修身养性,《孔子》追求真、美、善,讲“仁”和“礼”,同样如释迦牟尼劝众人要报四恩,即国恩、父母恩、众生恩、佛恩。而且国恩、父母恩摆在前面。

山脚下是重庆冶炼厂,是綦河,是不尽的记忆和思。

永綦是在全国恢复高后,连考三届,考上大学的。记得她到学校拿到华南理工大学的录取通知书回家,在綦河大桥上碰见她母亲,接过通知书,母亲第一反映就是问要缴多少学费?母亲接着一屁股坐在了地下,感叹道:我哪里拿得出几百块的学费和路费给你呀!

大舅可高兴了,拿着女儿的录取通知书到厂里张扬开来:我家穷,子女多,每日以粥果腹,终得有成。真是粥中有道呀!

靠30多元的月工资养家糊口,要培养一个在广州读书的大学生,也真不容易。大舅福气差了点,待到大表妹大学毕业时,他已经病入膏肓了,只得对我这外甥说,“我是前世欠永綦的。也算她争气”。这真如孔子说:“早上悟得真理,就是当晚死去也没在什么遗憾了。”

大舅和大舅娘的墓前,祭祀品丰富,有巧克力糖,有国内百年枣树结出的大枣子……千纸鸢,是永綦一家在异国用一张张纸折成的。

唉!大舅退休后按祖训行起医来,在三江街上开了个中草药铺,眼看执照就要拿到手了,却不幸受肝炎病人感染,而患病去世。享年70多岁。

大舅的存在,是踩着一个个瞬间而走完人生旅程。生命苦短,要懂得珍惜,如果通透清明了,往往会使漫长的时光反而短暂,短暂的时光反而漫长。大舅那些短短的一瞬间,抵得过30多年工龄的碌碌无为,在人生体验上,有永恒的意义。

改革开放是机遇。永綦真的争气,大学毕业后,和同学志华结了婚,拥有了自己的建筑产业,发达起来。她的弟妹也从三江迁到广州求发展了。

在寄托哀思和祈求的鞭炮声中,我联想到作家陀思耶斯基说过的的话:“若是没有心灵的创伤,他是不会跟我谈起忍饥挨饿的诗神的。”根系故土,纸钱明烛照天烧。大舅在九泉之下也许在叮嘱了:做人要有骨气。一个人有了骨气,就是有了一笔珍贵的财富。怀着希望生活,这就等于有了一大笔精神财富。

第二天,我们起了个早,赶路,前往江津青泊,给永綦的爷爷,也就我的外公上坟了。永綦把一本《佛说大乘无量寿,庄严清净平等觉経》的书送给我。她说:“释迦49年所说的一切经,内容就是说明宇宙人生的真相。”人生就是自己,宇宙就是我们生活的环境。

一路上,我们聊得更多的是:世上所有的生物,都必将面临死亡,这是人生必经的早晚的事。死,是一个诱人的话题。死,留下的空白巨大,每个活人都要从中寻得一席,所以死者的坟茔,就是生者的纪念地。看尽社会善恶,大家要都得“看尽道场乱象而不失道心”。

志华是理科硕士,但对佛学颇有研究:人若经过三大阿僧祇劫的修行,就能达到佛的境界。所谓“青青翠竹,无非妙谛;郁郁黄花,皆是般若”,从悟道的角度视之,当其证悟时,花草树木也与之一起成佛了。

下车走在青泊滩老街,见我外公生前的开过药铺的吊脚楼还在,大家以门面为背景合了影。老街待开发,人走楼空。想想脚下的路有我母亲童年的记忆,倍感亲切。母亲从小就在药铺里学到辨认一些中草药。竹林下的河边,分明有我母亲童年常去洗衣裳的足迹。

从青泊滩坐梢船过河,再走半小时的山路,就是斑竹林,外公长眠的地方了。山弯的破庙还在吗?辛苦的老人,你要借它来隐喻什么?忧郁的郎中笔调,解读出残存在那里的民间疾苦,又藏有怎样的壮怀激烈?!

母亲说:外公的时代,老百姓看病不像今天很容易进县城,一般在附近民间诊所就诊。“不成良相,便成良医。”外公视医术为“仁术”,以救死扶伤为己任,医术高明,为人厚道,远近闻名。这如孔子《述迩》而言:“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游于艺。”修业进德,这里所显示的是一个家族精神最强胜的底蕴。

还记得有一年,我随母亲、大舅前来扫墓,在青泊滩街上饭馆吃午饭,上桌4两酒,老人们没有心情,不喝酒,我一人喝了,醉意十足。在外公墓前,大舅却哭了,说:“爸爸,我是最后一次来看您了。”这话让我母亲很生气:“高高兴兴的事,您怎么说这话?” 大舅没醉,话却灵验了:最后一次。这是骨血累而后所言。

孔子说:“夫仁者,己欲立而立之,己达而达人,能近取譬,可谓仁之方也。”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也许,不断让心灵中有价值的记忆活下去,这才是做人的要领。抉择生与死这外在的归宿,我们可以在有生之年真正活好每分钟,以一种微笑的坦然,顺应命运。

山花灿烂,斑竹林就在眼前。眼前是一块青石板的墓碑,标明这是外公的墓了。碑上的文字为大舅所书所刻,有黄庭坚的笔法遗风。坟墓长满了青草,长满又一年思念的情愫。我们点燃香烛,放响的鞭炮声打破了山野的寂静。

磕头作揖,烧起纸钱,默默祈祷。风吹旷野纸钱飞,古墓累累春草绿。永綦的大女儿温良念起约翰福音来:“复活在我,生命在我,信我的人虽然死了,亦必复活。”永綦和志华也念念有词:“阿弥陀佛。”我跟着念道:“阿弥陀佛。”迢迢山发迹,生子生孙,富贵两兼全。

我出生在江津城斑竹巷,成长在渝北大竹林。苏东坡在《于潜僧绿筠轩》中说:“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无肉令人瘦,无竹令人俗。人瘦尚可肥,士俗不可医。”我做人就要求有竹的品质。我的大妹、三妹从医,大妹开有自己的诊所,小有出息,算是对先人英灵的一种告慰吧!

《小雅》道:“高山仰止,景行行止。维其有之,是以似之。”这斑竹林好在有“识水”的“山脉”,有脐有腹兮以蟠以旋,有首有尾,以顺以逆;而山为龙啊,像形势之腾伏,虽潜见之,有常亦飞跃。

死,曾经是哲学家们经常思考的问题,也应该是每一个具有积极人生态度的现代人思考的问题。真是“莫道春歌无寻处,不妨到此一抒怀。”梦里才有过的乐土呵,搁置在心中的亮处。我曾经沧海,也在慢慢懂得安静的滋味。

其实,清明扫墓,也在于家史丰富的教育,使生命的教育产生。正念可以医心,这是对生命高度的认识。三界为心,万法为识,这个世界都是为了一个心。因为有一切心,所以才有一切法。

志华说得明白:禅无疑是世界性思想的源泉之一,西方哲人尼采、蕯特、德里达等,先后不断从禅里汲取思想,使得现代哲学变得异常灵巧、幽微,又宏大。对于佛学,我们常有“十年磨一剑,霜刃未曾试”之憾。锋刃闪闪,现实和禅意,两刃交锋,火花飞溅。星云大师著的《禅悟》,就是一本讲人生幸福课的大书。

前往主城区的路,有车轮驰问时间,让人讨论更多的话题。叶落归根,标致了佛学的成熟和练达。悟此生非此生,人既有魂,归根是门学问。如仰韶文化的翁棺顶部,多凿有小孔;云南的纳西族和普文族,将骨灰放入布袋或陶罐中,上面留孔,利魂出入。西安半坡村墓葬遗址,死者头向西方,甘肃临洮马家窑文化的墓葬,死者头朝东脸朝西,欧洲尼安特人遗骸是头东脚西;丰都名山把这些现象,作了纯文化的引伸:演义亡灵的城邦叫做阴曹地府,分人世为阴阳两界,阴界居住着鬼神,讲因果报应。

车轮滚滚。看山,近山;看水,近水。亲情在一路陪我们说尽尘世的功利。中国是一个充满神话和神灵的国度,既有劝诫性的话题,也有哲学、伦理学的理念;凡此种种,都无不在昭示芸芸众生,要首先做一个奉公守法的好公民。

“三世因果”,我们在奉献中获得快乐。我们是厚道的人,在道业上能够养深积厚,在人际间能够广结善缘,在事业上更能得道多助,可谓厚道才能成事。

到江北飞来寺陵园祭奠我父亲,是安排好的行程。“棠梨花映白杨树,尽是生死离别处。冥漠重泉哭不闻,萧萧暮雨人归去。”朝圣,缅怀我的父亲,穷其毕生精力,为家庭和社会的贡献,他真是有甘有苦,在甘苦情义中,让人觉悟真理,领会无常。

父亲,刘少清,勤劳、坚韧、正直、仁义,在砖瓦厂靠肩担背磨,養育了6个儿女。他没做过什么大事,但在心灵里,实实在在是个好人。我有时听到《常回家看看》的旋律,仿佛就有一种对父亲的内疚感,我对父亲的关爱就做得不够。父亲是在86岁那年去逝的,去世时,我不在身边,认为他健康,一点心理准备都没有,这是我一生的遗憾。

看见飞来寺陵墓的牌坊了,天却下起雨来。庄子说过,“圣人无已,神人无名,至人无功。”这才是“妙语点拨机关”。能通、达,悟、透者,又有几人欤?泪飞作雨,爱的真谛是什么?心若在爱就在。清明的追怀,有着不老的祭奠。

父亲墓地有“抱玉带围腰,悠扬而停想”之意;前有嘉陵江,后靠山,能“藏风聚气”、“保护穴星”。雨停了。正好上香,下跪,香火燃得很旺。志华道:下雨好,不下雨也好。这是禅意。阿弥陀福。香火袅袅,祈祷逝者在阴间有着好运。“问君何为父母山,穴后巍巍耸一山!”墓的隔江对岸,是我女儿当过多年教师的重庆大学,我感到父亲的生命力在延伸,展示真理,给人智能。

感恩的心,是无法用语言来表达。我读小学报名那天的中午,就找不到回家的路,是父亲找到了迷路的儿子,并给儿子捎来了一碗香喷喷的饭菜……父亲,您的儿子长大了,有了城里人的女朋友,您拄着棍子走了40多里的山路,要看看准儿媳妇的模样,踏实一些。父亲,我事业进步,出版了著作,您拿了些书送给您的同事和朋友,真的为儿子骄傲了。“发现自己,掌握自己”,这分明是父亲对儿女说的话。

远处的景致被太阳光所照射,仿佛就近在眼前,而眼前的景致却仿佛很远。把6人子女完整地交给社会,这就是父亲的使命,父亲尽职了;至于我是否回头看父辈的历史,父亲大概从不想这个问题,他也没有给我留下他的任何文章记载。父亲像劳累了一天带来愉快的睡眠一样,让勤劳的生命在满足中西去了。也许,他学会如何去生活的时候,已经学会如何面对死亡了。

人间真情,徐徐而歌,深沉厚重。“兰闺索寞翻身早,夜来触动愁多少;醒忆别伊时,满衫清泪滋。”借诗托情,我的母亲对我父亲的感情是很深的,如今年迈在家,我已经代表她为我父亲上了香。

佛教的宗旨是救苦救难,超渡人生。有一年,我和父母在丰都城看道教喜跳端公,谈到萨满教喜跳端公,父亲说:“人在阴间大不了跟在阳间一样。”在西藏,那里的生死轮回图中,生死轮由上突两颗獠牙,下现利爪的怪物,这和丰都名山同出一辙。黑色为道色,而名山的城墙却涂成红色,这是宗教借袭纯文化,还是纯文化直接影响了宗教?!

我问小表侄冠贤:还记得姨公?他一脸认真:“我还不到两岁,和父母去看望姨公,姨公上街给我买了双鞋子,还帮我穿上。”千里之行,始于脚下。我父亲是智者。这孩子聪明过人,并且舌头能舔到鼻尖,将来能成大器。

我们也绕道参观了一个佛塔壁葬地。那是仿明清建筑。灰色的青瓦屋顶,朱红的檐柱与仿汉白玉的围栏相映衬,掩映在湖光山色。在那里,见不到坟茔连接一片,建立的“人文立体档案”,蕴涵着佛学理念,有“青青翠竹皆是法身,郁郁黄花无非般若”的意味。

谁说世人的衰老在慢慢地降临,世道以孝道为基础,我的母亲正在为我们遮蔽死亡呢?!不远处就是大竹林,炊烟升起,母亲正在家里等待永綦一家的到来,感受人间亲情在呢。母亲读书不多,仍有着老庄学说的通达,不为情累,健康地活着。母亲会长命百岁,作为儿子和晚辈的怎能叹息青春的消逝自己老年的到来。我要回到苏菲主义的觉醒隐士身上来。

母亲已经是四世同堂了,她顺手折几枝叶芽初绽的柳枝,扎个帽子,戴在学步的曾外孙小顾的头上,开心的笑着。清明节有插柳植树的风习,是纪念发明各种农业生产工具并曾“尝百草”的神农氏。母亲见侄女永綦一家来了,将折柳做成的另一个圈戴在小冠贤的头上。

那头上戴的可是介子推死时所抱的柳树后来复活,让晋文公赐名的清明柳。此习俗在民间流传,增添了春回大地的喜悦心情。

聊家常,吃腊肉豆花酒; 添一缕山风,多束山花,怡乐融融。我们虽然不能磅礴万物,却意有清明梦一般的桥。母亲收下永綦给的红包,递给我说,谁有困难给谁。孙子辈个个大学毕业,还没有人当“啃老族人”。”前不久的春节,孙子辈开了三辆小车,一行十多人到青泊斑竹林祭祖,就让我外公在灵魂的寂地,看到了更多的幸福。

弟弟长明用二胡拉起《二月里来》助酒兴。“永红、永玲好久再从广州回来?那两家,一来就是八个”,母亲扳动手指头,说的是永綦在广州的弟妹两家。亲情在说:大家的眼睛里有一个回忆的海。大表妹一家定居加拿大,回来更不容易。

我送永綦一家去下榻希尔顿宾馆。开,把车窗放下来,让速度换一些痛快。“在东山,有一位黎姑,懂得做功德,也很成功。其实,姑婆就是黎姑一样的人”,温良不愧为学历史的硕士,懂得很多。我母亲就是心量大,有真心,有热心,赢得人心。我们谈论人生,平静的眼神里,有着毕生的热爱,有着暖和的人道。

“年逾五十,人应该进入森林生活。”永綦自我解释道,这并不是要去做隐士,而是提醒自己,年逾五十,不要再贪恋红尘,追名逐利,要懂得修炼内心,默默奉献。

带着觉性生活,永綦一家人每天一早起床,是要念佛经的。笑对人生,静观世事。西方诗人奥布雷·门农的诗句就充满回望与告诫:有三样东西是真实的,那就是上帝、人类的愚蠢和大笑;前两样超出了我们的理解能力,所以我们必须做我们能做的第三样。在这醒悟和启示之中,快乐往往是在倾听智者的呼唤之中,感到人与天地宇宙能够进行完美的契合。

是的,清明节有我们独享的风景。良知的惊厥,追慕人性的神圣,能实现人生爱的升华。当然,永綦一家海外求发展,总也走不出多远,因为血浓于水,有共同的清明祭祀传统。人生的目的其实并非真的那么重要,重要的是过程,留刻骨铭心的记忆,在于那一个又一个生活瞬间。待人依六福,处事修六度,遵普贤愿,归心净土。佛的教化能够成全心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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