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对柏树塘的记忆,定格在二十年前。那是一个坐落在南方穷乡僻壤的小山村,整个院子仅有七户人家,如今仍住在院子里的老人已不足十人。年轻人都去哪儿了?有的外出务工,有的远嫁他乡,有的在城里安家落户……而我,属于最后一种。
柏树塘是生我养我的地方,我在这里生活了近十八年,除去在外求学的时间,实际居住的日子不过四千天,仅占我生命的十分之一(若按百岁寿命计算)。即便 加上童年时光,在柏树塘的日子也不到生命的五分之一。因此,我常感叹,这辈子再也回不去了,柏树塘将成为我永远的记忆。
四年前,我的小爷爷过世,我意识到,这里的亲人正一个接一个地消失,最终只能存在于我的记忆中。三十年前,最疼我的奶奶因不堪病痛,选择了服农药离世。那一刻,我第一次真切体会到失去亲人的悲痛。当我向母亲询问外祖父、老外祖父的去世时间时,她的回答让我恍然——那已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时光飞逝,仿佛一切就在昨天,但翻出那些沉睡的记忆,却已模糊不清,只剩下淡淡的伤感。
今年清明,父亲驾车回到柏树塘祭祖,我因工作未能同行,只能托父亲带去我的心愿:祈求祖辈保佑父母健康长寿,保佑后辈成长成才。柏树塘,这个以柏树和池塘命名的小山村,曾在我记忆中如聚宝盆般美丽。然而,现实却与记忆大相径庭。去年春节,我携家眷回到柏树塘小住两日,带着两个儿子登上后山,却发现山上的柏树已所剩无几,前山也只剩几棵矮小稀疏的柏树,孤零零地立在寒风中,与周边的杂树竹灌一同映衬出满目凄凉。下山时,一种难以言说的悲情在心中迸发。回到老屋,望着奶奶泛黄的遗照,泪水瞬间盈满眼眶。
三十年前,家里还很穷,新房尚未装门,为了让奶奶住进新房,我和她率先搬了进去。每晚,我都能听到奶奶因疼痛而发出的呻吟声。那时家里没钱买止痛药,奶奶只能强忍痛苦熬过一夜又一夜。有时她疼得厉害,我会扶她坐起,靠在床沿上。为了方便照顾她,我把床搬到离她最近的地方。即便如此,奶奶也没能撑太久。在一个夕阳西下的傍晚,她喝下了预先准备的农药。等被人发现时,她已倒在床边。母亲在地里干活,父亲在跑运输,我还在学校。等我回到家,只能听到奶奶微弱的呼吸声。我一遍遍呼唤着“奶奶”,但她再也无法回应。我知道,她已离我而去。尽管最疼我的奶奶走了,但我依然深深怀念她。我清楚地记得她用邻居家的红薯粉为我做的味道。如今,每当我看到红薯粉煎的鸡蛋羹,都会想起她,那是她留给我最后的记忆。
童年时,我有两位非常疼爱我的姑妈,她们也嫁在柏树塘这个院子里。尽管大家都很穷,但我却得到了除父母和奶奶之外的爱。那是我童年最珍贵的记忆之一。虽然我在柏树塘的日子仅占生命的十分之一,但在两位姑妈家中,也留下了我孩童时调皮的身影。
俗话说:“百善孝为先。”自从我踏进军旅,愈发感到亲情的渐行渐远。眼看着身边的亲人一天天变老,一个个离我而去,我深感自己还有许多未尽之孝,许多承诺未能兑现。时间在岁月的波澜中悄然流逝,我也无法随心回到那个生我养我的柏树塘。在母亲离开我回到柏树塘的日子里,我曾向她承诺:“您为您的母亲尽孝,我为您尽孝。”
这些,是我对柏树塘记忆的缩影。或许有一天,这些记忆也会被时间抹去,甚至柏树塘这个地名也会从地图上消失。但那些封存在我脑海中的影像,将随着我的灵魂消散,却永远留存在宇宙的某个角落,继续传播下去。
谨以此篇,献给所有与我一样,心中有着难以忘却的故乡记忆的人们。
——2025年4月8日于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