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华美的叶片落尽,生命的脉络才历历可见。
——巴勃罗·聂鲁达
李 汀
一
一片片树叶带着对天空的依依不舍,从枝头分离、牵扯、飘落。所有的鸟语,以及春与秋,都一一飘落大地。
入冬,街上的银杏树叶一夜之间变黄。我突然觉得这银杏树叶是最好的时刻了,银杏叶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冬日阳光的金黄与叶子的金黄撞了一个满怀。站在树下,屏住呼吸,抬头眺望那一片片金黄的叶子。仿佛呼吸大一点,一片金黄的叶子“噌”一声就会从枝叶间飘下来。从眼前擦过,又像是擦鼻尖而过,悠然落在了脚下。一辆城市越野车从街上疾驰而来,从身边经过,带来一股冷风,一地金黄的叶子飘起舞动起来。鲁莽的司机不知看见过这一盛景没有,金黄的银杏叶在车后旋转舞蹈,然后再战战兢兢落在地上,仿佛一车金黄光芒倾巢而出。这时,最忙的是清洁工了,她手持扫把,赶紧跑过来。一边跑一边抱怨:这树叶落得快哦,刚刚扫了,背转过身,又落了这一地。我站在树下,对着一树树金黄的银杏树叶说:这落叶多美呀。女清洁工笑着说:我也觉得美,可不得行呀,得扫干净才给工资呢。
地上、绿化带灌木丛铺满了银杏叶。清洁工弓着身子,先扫地上的,再用手捡落在绿化带上的,她一片片捡,阳光打在她满是褶皱的脸上。脸上的微笑清新、干净。她捡一把,就直起腰放进垃圾桶,回头对我报以平静的微笑。那一树银杏叶黄得安静沉稳。
有一年冬天,爬山去了一家寺庙。寺庙墙边一棵偌大银杏树。树上金黄叶子迎风习习,树下金黄叶子铺满一地。一位老者坐在树下草垫上看书,冬阳照在他书上,他念念有词,仿佛书中的文字闪烁。念什么呢,地上叶子颤动,它们听懂了。念什么呢,门口那一盏铜钟,在风中摇摆,它也是听懂了的。我走过去,踩上那一层银杏叶,心一下软了,我不忍心打扰老者。我站在那里,久久望着他。老者抬头说:多好,不要站,坐呀。
我点点头,挨老者坐下。接下来,就是静静享受冬阳的温暖。银杏叶的气息和老者的呼吸都在阳光里。突然觉得,和这么干净统一的落叶在一起,确实需要坐下来,才能读懂这么多金黄的银杏叶。老者老了,落叶老了。
我住的阳光清华小区,有一片杂树林。构树、青杠树、刺槐、马尾松、黄荆等杂七杂八生长,一到冬天,各种树叶纷纷落下来。枸树叶子是灰色的,毛茸茸的;青杠树的叶子是黄色的,极其细碎;刺槐的叶子黄而轻,像一枚枚铜钱;马尾松的叶子细如针丝,在其穿针引线;黄荆叶子呈褐色,卷曲落下……青杠树果子成熟了,红褐色的果子像一枚枚小坠子挂在枝叶间。几只小松鼠跳跃在树丫摘果子吃。吃饱后,它们还会把果子摘了抱进窝里储存,把落叶抱进窝里当被子取暖。窝就在树下的洞里。一次,一只野猫发现了小松鼠的地洞,死死守在洞口等小松鼠出来,想一口咬住它。小松鼠在洞里不急,等上一阵后,猫还在洞口。小松鼠就往洞外抛了一颗青杠树果子出来,果子抛进落叶里,猫跳过去,抛开落叶四处找。就在这时,小松鼠趁机跳出洞口,爬上了树枝,望着落叶里的野猫龇牙咧嘴地笑呢。最后的晚霞照进小树林,野猫只好悻悻离去。
这时,小女儿最爱跑进林间,捡那些五彩落叶。捡回家压进书页,她说:这些树叶做书签真好。她捡起一片落叶,放在阳光下照,还真照出了一溜光芒来。光芒反射到她脸上,映出她脸庞细细的绒毛。她说:这是太阳的镜子呢,看它照得见太阳。我接过那片青杠树叶,上面纹路清晰,四周齿角尖锐,光滑的叶面对着太阳光,还真有一束光芒跳跃在上面。是的,女儿眼里还有一束热烈的光芒,而我的眼睛已经磨去光芒,开始迟钝浑浊了。
深秋,陪牛哥进山,在一片马尾松树林里转悠。马尾松针黄澄澄铺了一树林,走在上面,软绵绵的,心里一下子收敛起霸道剑气,变得柔情似水起来。正是秋雨后放晴,阳光从密林中射下来,光影斑斑驳驳投在树林里。树叶的影子随着光影摇动,它们的呼吸同样谦卑清新。松针随着光影慢慢落下来,咔嚓咔嚓穿过树枝,最后落在昨日落叶上。一地落叶,一地鸟声。鸟声随着落叶回到地上,弯腰拾起,仿佛抓住几声鸟语在手上。
突然,牛哥跳进落叶里,弯腰捡起一朵野菌子说:这是松花菌呢。牛哥用手刨开厚厚一层松针,一簇簇松花菌跃入眼帘。松花菌纤细的长腿,顶上一朵绽开的小草帽。全身奶白,散发出淡淡的腐土香味。牛哥是个诗人,他说:松花菌是大地的星星,落叶也是大地的星星。落叶的孤单不比天上的星星少。
我耀武扬威跳进树林里,蓦然想起小时候的一件事。某年秋雨过后,秋阳暖照,天空放晴。母亲提上篮子进山捡菌子,我跟在身后,母亲一再叮嘱我,进山不可大声武气叫,不得手舞足蹈跳。不解,为何?母亲严肃地说:声音大了,会吓跑菌子呢。怪哉,这又是为何?难道菌子也有腿脚。母亲放低声音说:当然,世间的一切都有腿脚。我还要辩解,母亲示意我不要出声。
我对牛哥讲了母亲说的这个故事。牛哥笑着说:对头,在大山里白捡东西,是要轻拿轻放呢。
牛哥把一簇松花菌捡进布袋里,那神情像捡到一块宝石一样。
山里落叶用处可多了。山里孩子最乐意的劳动就是去树林里背落叶。把树林里的落叶用竹耙耙到一起,再把落叶装进大背篓,然后背了倒进猪圈。那猪儿可喜欢了,立马弹起来,哼哼地把落叶拱成一洞门,然后躺进去憨憨睡觉了。几天下来,猪圈里的落叶睡踏实了,没了洞门。见有人过去,猪就仰着头,哼哼叫着,像是在申请啥呢。申请啥呢,才喂了,不是申请吃的,哪是要什么呢?于是,再到树林里背一背落叶倒进猪圈,猪满意地再把落叶拱成一洞门,躺进去憨憨睡了。看到这情景,我就在心里说:这家伙聪明哦,也喜欢有一处安逸的房子呢。
母亲把落叶背回来,倒在屋后宽敞处,点燃烧成草木灰。开春种庄稼时,撒进土里杀虫增肥。有时,母亲用草木灰来做灰搅团。把草木灰用细萝筛筛过,筛成细细的,软软的。手触到草木灰,像触到婴儿的皮肤。苞谷颗粒去皮,磨成小豆大小的颗粒。一碗草木灰,一碗苞谷颗,搅匀泡在冷水里。草木灰强碱弱酸盐,还有硼、铝、锰等微量元素。苞谷颗粒在草木灰里泡上十个小时左右,苞谷颗粒渐渐呈现出淡淡的浅绿色,然后用清水反复淘洗去草木灰。把泡好的苞谷颗粒磨成浆。在小石磨上磨,一手舀半瓢带水苞谷粒,灌在小石磨的磨眼里,一手握着石磨的木柄开始磨。小石磨转动,草木灰的味道、苞谷的味道,像一股股白乳汁流出来。
“雷声隆隆不下雨,雪花飘飘不觉寒。”“千军万马城里过,个个出来脱衣裳。”这谜语的谜底,都是石磨。
苞谷浆磨好了,倒少许在铁锅中,升火加温,右手用擀面杖慢慢搅动锅里的苞谷浆,左手拿瓢慢慢将盆中的苞谷浆添加到锅内。一边搅,一边加苞谷浆。“要得搅团好,就得三百六十搅。”搅上三百六十搅,灰搅团就做好了。
灰搅团冷热都好吃。趁热吃,用菜油加豆瓣炒酸菜,加入姜、蒜、葱、盐、水调配汤汁,浇在热灰搅团上吃。冷灰搅团切成细条,红油辣子凉拌,滑口鲜嫩。
落叶成灰,通往世间的又一条隧道徐徐打开……
二
漫山遍野的红叶,在阳光下闪着光。赤朱丹彤,层林尽染。这红层层叠叠。浅红是那水青树,透红是那枫香树,黄红是那茯苓树,深红是那槭树,橙黄是那红桦树,青红是那扇叶槭树,愁红是那五裂槭树了……每一棵树的红也是层层叠叠,树尖上的叶子是颤红,树腰的叶子是藏红,落在树下的红是暗红。风一吹,是万红涌动,红霞飞舞。谁说这落叶不可以称彩虹。
阳光洒进山谷小溪上,红叶落在水面,水中的鱼儿以为是一把把小红伞,争相去抢,大胆的还拽着红叶沉进水里。中途一松手,红叶又突的一下漂上水面。阳光闪动,河面闪动,红叶闪动。
这时,突然发现落叶原来是会唱歌的。秋风起,枫叶随风而动,唱的是悠扬起伏的丰收曲;白杨树叶哗啦啦响,唱的是欢快激越的乐曲;香樟树叶沙拉拉唱,是在夜风里唱着轻柔芳香的安眠曲呢;桂花树叶在细雨中沉吟,原来唱的是一曲婉转的思乡曲……落叶裹着风,含着星光,它们在演唱一曲曲人世间的旷世爱情,也在演奏人世间的无奈挣扎。仔细倾听,落叶的歌声是那么好听。快慢有度,高低起伏,长短句结合,还有音色圆润,不急不躁。我们人类的歌唱家们该放下身段,向这一片片自然界的落叶学习音色才对。落叶为大地演奏,总是那么低头含泪、满怀深情。
家乡有一条河,叫青竹河。青竹河水蜿蜒注入嘉陵江。青竹河不急不躁,蜿蜒向前,两岸青山倒映河水里。秋天各种树木染成彩林,冬天两岸青山把落叶倾倒一空。落叶身轻如燕飘进河水里,流向无知的远方。我的家就在青竹河岸边,一次,隔壁张姨不知为啥想不开,跳进了青竹河。那天,我放学回家,刚走上岸边山坡,迎面就撞见披头散发的张姨。我问:张姨去哪里呀?张姨恶狠狠说:跳河,哪去?我还没有反应过来,张姨就从我身边急急跑到了青竹河边,她没有一点犹豫,跳进了青竹河。青竹河水腾起一串浪花,打翻了河滩的阳光宝瓶。阳光宝瓶“腾”一声碎了,我“腾”一声震蒙了。我气喘吁吁跑回家喊:跳河——了,有人跳——河——呀。母亲好一会儿才听明白是张姨跳河了。
一院子的人跑到河边,张姨已经像一片偌大的树叶沉到了河底。清溪的河水静静流着,人们七手八脚地把张姨救上来,她已经没了气息。天呀,仿佛一眨眼功夫,一个活生生的人就像一片树叶静悄悄飘落。
我惊讶地问:死了?
没有人回答我,人们都默默摇头。张姨冷冷地躺在岸边,河水静静流淌。我看见她脸上仿佛还带着一丝微笑,那种无所畏惧的微笑。她咬紧牙关,阳光打过去,嘴唇轻动,仿佛在张口呼吸。我静静看着波光粼粼的河面,眼前一遍又一遍呈现出张姨张开手臂跳进河里的画面。不,她是张开翅膀飞出去的。水面溅起的水花,优美绽放。她不是像一片落叶直接落进水里,而是像一只水鸟飞翔滑过水面,拉起了一条长长的飞翔轨道。她飞翔,她微笑。
那个时候,我第一次明白有些东西很难忘却。哪怕只是瞬间的一个影子。好长一段时间,一觉醒来,就看见张姨张开双臂飞翔的样子。不管是在我上学路上,还是回家呆坐的那一刻,她那雾气一样的影子总是在眼前晃悠。
我对爷爷说起张姨跳河,神情飞扬地说:不是跳,她是飞进水里的呢。
爷爷慢悠悠说:她什么也不是,那叫寻短见,莫名堂。
爷爷又说:她连一片落叶都不是。落叶都活得透彻呢,该发芽时发芽,该抽叶时抽叶,该绿时就绿,该红时才红,该枯时才枯,该落时才会落。
爷爷手里拿着的旱烟袋磨出油光闪亮,他把旱烟袋磕在胶鞋帮上,“嗙嗙嗙”磕掉烟屎,又说:人一辈子不做不合时令的事,也是了不起的了。
不由想到一个人。颠沛流离、跌宕起伏的苏轼,何尝不是风中飘摇的一片落叶呀。他被贬黄州给老弟苏辙苏子由写了《初秋寄子由》诗:西风忽凄厉,落叶穿户牖。落叶被风吹得四处飘散,甚至穿过门窗。从二十一岁开始,四十年的漂泊。在黄州,为补贴家用,他开垦了一块荒地。四十七岁的苏轼,边种地,边写诗。《东坡八首》其一:荒田虽浪莽,高庳各有适。下隰种粳稌,东原莳枣栗。江南有蜀士,桑果已许乞。好竹不难栽,但恐鞭横逸。仍须卜佳处,规以安我室。家僮烧枯草,走报暗井出。一饱未敢期,瓢饮已可必。这首诗不难懂,不用翻译成白话了。他在诗中打趣道:种粮食填饱肚子的事八字还没有一撇,拿着水瓢喝水已经没有问题了。在黄州,他还写了《寒食帖》:自我来黄州,已过三寒食,年年欲惜春,春去不容惜。今年又苦雨,两月秋萧瑟。卧闻海棠花,泥污燕支雪。闇中偷负去,夜半真有力。何殊病少年,病起头已白。他感慨:雨后凋落的花残红狼藉和少年病后的白发又有何异呢?在接下来的十多年里,苏轼几乎是一年一个地方的漂泊,直到生命最后,他也没能叶落归根。
在阴沉沉的山岗之间,要不是冬日狂风,本来是一种慈悲的沉静。可是狂风大作,沉静被打破,呼啸跑过山岗,卷起树叶在半空中飞舞。它们从树枝,从地上飞起,在空中滑翔、冲锋,倒下、又飞起。落叶是风中的鸟儿。
大风停歇,落叶落下,覆盖山岗,覆盖村庄,覆盖小路。走进小路,落叶会慢慢让到小路两边。不久,小路又会蜿蜒在眼前。覆盖在村庄的落叶,第二天,它们又会悄悄回到地上,找一个不起眼的角落等待下一场风。覆盖山岗的落叶,它们退让到草丛、灌木丛自我消解。依在草丛中的一摞落叶,紧紧抓住草根,翩翩扇动翅膀。此刻,落叶犹如一朵盛开的花在呼吸。
长尾缝叶莺堪称鸟界优秀缝纫师。到了繁殖季,长尾缝叶莺会到密林中选择隐蔽的灌木,或者高大的树木,再选两片宽大的树叶,把两片向下垂吊的叶子,用爪把叶片合拢。再用尖细的喙当“针”,将叶缘穿成小孔,再以植物纤维、蜘蛛丝、发丝等为“线”,一边穿针引线,还一边打结防止脱线,将两片叶子缝制成袋子。然后衔来棉絮、草叶等填在袋子底部。就这样,一个精致的鸟巢做好了。做好的鸟巢在风雨中摇来晃去,着实有趣得很。住在这样的房子,一定会有许多五彩的梦,会生一群聪明伶俐的小宝宝。冬季来了,树叶枯了,缝叶莺的鸟巢完成使命,大风把空空鸟巢灌满了风。几个时日下来,鸟巢从树枝上掉落滚进草丛,一群蚂蚁出出进进,以为遇上了一只鸟的尸体呢。
山雀用马尾松针做鸟巢。选一棵稳定的树丫,树丫上方还要有密密的树叶遮挡风雨。鸟妈妈点头认可,鸟爸爸就飞上飞下衔松针,鸟妈妈负责编织。先把树丫底层固定了,再随着树丫开口一层一层编织,编织成了一个卡在树丫的小碗一样,鸟巢做好了。鸟巢底部垫上羽毛、野棉花。一小碗阳光,一小碗露水,伟大的孵化开始了。鸟妈妈产下两三枚小蛋,蹲在鸟巢全天候孵化。鸟爸爸外出觅些好吃的衔回,保证鸟妈妈的食物供应。十多天后,小鸟破壳而出,张着毛茸茸小嘴巴,沙哑叫着。幼鸟飞走,鸟巢空出。鸟巢接住山涧的风,接住星空坠落的星星。
喜鹊的窝简单多了,用枯枝搭在树上,一层一层搭,最后形成一个桶状,再衔些落叶垫在桶底。两只喜鹊在树枝上兴奋地嘎嘎叫,宣示新家大功告成。它们一会儿从枝头落在地面,在落叶中找寻啄食;一会儿又从地面飞回树上,在枝头眺望鸣叫。我在微风中坐定,望着枝头的喜鹊,仿佛自己也能生出一双薄翅,在灿烂晚霞里飞翔。
就是今天,我站在落日里,站在这片水杉林里。远处的群山在落日余晖里,近处的湖面还是波光粼粼。在这片微光里,我望着水杉即将落尽叶子。水杉叶子从深绿变成火红,最后落回地面。褐黄色羽毛般落叶铺在地上,大地不再冰凉。这时,一片光秃秃的水杉树枝,挑起一缕又一缕冬日暖阳。
突然,我恍然明白,落叶是在大地做一个偌大温暖的窝,我们在这里祈祷、修行、呼唤。
三
每棵树都有落叶。
常绿的香樟树也有落叶。看不见樟树叶子成片落下,但它的叶子也有寿命,换叶时,老叶掉下,嫩绿新叶再抽出。它的叶子四季都在更新,新叶长出,老叶仍在枝头,等老叶渐渐暗红。微风一动,老叶随风落下。从香樟树下经过,偶尔有一两片微红的叶子落下来,淡淡的芳香也落下来。捡起来,那红不是一片红,而是叶尖深红,叶片一半红,一半绿,半红里映着墨绿,半绿里又渗透着一点暗红。
我和爷爷在村头香樟树下有一段对话,如今记忆深刻。那棵香樟树,三四人可合抱,树枝蓬勃,远远望去,树冠遮住了半个山坡。香樟树上一群八哥翻飞忙碌。我问:人会变成树吗?
爷爷吸着旱烟说:莫事干了,变成树呀。
我说:我梦见自己变成了一棵树。在阳光下,好明亮的阳光,我走着走着,就站成了一棵树,怎么也走不动了。我看见身边好多树,绿色的,红色的,还有紫色的,几种颜色混合在一起,在阳光里闪闪发光。我身上长出许多树枝,长出许多树叶,居然还有几只鸟在树上筑巢呢。
爷爷笑着说:一棵香樟树?
我疑惑地说:像是香樟树,又不像呢。
爷爷说:世间所有树都是有用的,那人不一定了。
我说:那树还有眼睛呢,深蓝色眼睛,闪亮发光,眼珠子滴溜溜转呢。
爷爷点燃一锅旱烟,笑着说:阳光在哪里,眼睛就在哪里。
每年爷爷都要捡些枇杷叶回来。洗去枇杷叶上尘土,切细,晾干,装入玻璃瓶子,冬天泡水喝。难得冬日暖阳,爷爷烧上一壶开水,浇到茶缸里的枇杷叶子,枇杷叶子在开水里浮起打璇,继而沉下。汤色开始慢慢成茶色,枇杷的香气升起来。爷爷坐在院坝那块石头上,石头边还有一块小石头,已经溜光锃亮。爷爷把茶缸端在手上,笑着说:这第一口还得给小石头。爷爷把第一口茶水浇在小石头上。小石头巴掌大小,圆溜溜的,茶水浇上去,嗤嗤嗤响,小石头立马鲜活起来,仿佛能听见石头吞咽茶水的声响。小石头吃了第一口,爷爷才满足地端着茶缸一口一口地饮。院坝前的那一棵枇杷树静静站着,巴掌大的叶子在风中沙沙响。
一次,在城外小路上闲逛,突然,肚子轰隆隆响过,内急得很。忍着小跑了一小截,不见厕所。忍不住骂了一句:狗日的,厕所好重要呀。再沿着小路一直往前,边小跑边呼喊:厕所呀,厕所。实在忍不住了,已经兵临城下了,门口一次次告急。我急中生智,跳进小路边的树林里,三下五除二,几乎是扯下裤子,蹲在树林里就是一泄为快。我长出一口气,天呀,这自己肚里的东西也控制不了呀。解决完了,后续就是清洁自己了。丢人呀。所有衣服裤子包都掏遍了,没有手纸呀。我那个心情哦,想要打自己的脸。这时,一片微黄的枫香树叶子就在我眼前。真是天无绝人之路,我捡起那片美丽的枫香树叶子,柔软,贴身,散发出淡淡的芳香。我站起身,突然发现,就在我脚边,还有一堆,已经干枯,像树林里的落叶一样陈旧的东西。我嘀咕了一句:妈哟,这事也有人捷足先登。
我跳出树林,站在小路上,向刚才战斗过的地方默默注视。枫香树上挂满了微黄微黄的叶子,两三片叶子随风飘落。
陕西作家方老有个爱好,就是在废包装盒上书法。一天,见他捡了金黄的银杏叶回去,在银杏叶上涂鸦。写的俗语:好辣子费饭,好婆姨费汉。就给他点赞。就说一张银杏叶一个字,写了装裱,留世。几百年后,拍他几个亿没有问题。这是玩笑话,但方老让落叶重新焕发了生机,有了文艺气息,倒是真的。
一片片树叶用漆涂在笔筒上,笔筒置于案前,仿佛在一片树林里读书写作,有一种自然的妙语在心中流动。抬头看见树叶在笔筒上的清晰纹理,低头便有一行行跳动的凝云。老张把打磨好的笔筒拿在手上,再次用砂子磨平表面,涂上底漆。先前泡好的树叶,已经只剩下经脉了,他用小钳子夹起来,贴在涂好的底漆上。他屏住呼吸,让树叶的经脉在底漆上展开。老张的胡须跳动了一下,树叶的经脉都在抖动。老张说:树叶太脆弱了,需要一次性贴在底漆上。贴好一片树叶,老张还要为树叶塑形,用小钳子调整树尖,让树叶能在漆面上展示出随风摇动的灵性,以及树尖还在滴落一滴露珠或者一滴阳光的样子。
老张抬起头说:漆出来后,这杨树叶是绿色的,这樟树叶是黄色的。
笔筒上贴了三片完整的树叶,两片交织的树叶。贴好后,阴干一天,再在上面涂上生漆,再阴干一天,再涂上透明漆。等透明漆阴干后,老张开始用推光粉一遍又一遍地用手推笔筒。这时,笔筒上的树叶开始呈现出来,纹理清晰可见,叶尖上那一束阳光也闪耀起来。我忍不住说:这漆艺了不得呀。
老张笑着说:这是彰髹漆艺,现在做的人少了,二十多道工序麻烦着呢。
老张停了停又说:“无漆不成器,无器不漆漆”。这个漆讲究,大漆,是从漆树割取的天然漆。
手工打磨也不是一次两次,需要反复打磨,要让漆面达到光、亮、平的极限。木匠怕漆匠,漆匠怕光亮。漆得好不好,放在光亮下一照,就清楚得很。老张的胡须在阳光里颤动。
黑色底漆的笔筒,闪亮着几片树叶。树叶仿佛在随风飘摇,用手轻轻抚摸,还能感受到树叶清晰的纹理,耳边响起树叶在风中的沙沙声,万壑千山,重峦叠嶂在眼前徐徐展开。落叶是上苍曾给人间的精灵。一片落叶,也该有自己的修行。
落叶覆盖大地。大地安宁吉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