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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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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412/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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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满连载

            引 子

尤尤说:“杨醒我警告你,今天虽然是我主动约你出来的,但你仍不可以有非份之想。”

 杨醒答:“唔乃。”

 尤尤说:“不要因为上次学校器材室的事,就认为我是个随便的女孩。”

杨醒答:“唔乃。”

这是一个有月亮的夜晚。面前有一条河,叫灌河(顺便说一句,灌河口有个二郎神庙遗址,后来发生了一些稀奇古怪的事。) 河水涨潮由东向西流,退潮时则由西向东流,为潮汐河。河面宽阔、河水浩荡。岸边一排杨柳,分明是“拂堤杨柳醉春烟”, 又道是:“为近都门多送行,长条折尽减东风。”

 月色下,但见这叫尤尤的女青年水剪双眸,意态天然,端的是豆蔻尚含香,疑是夭桃初发蕊。而叫杨醒的男青年, 则顶圆眼秀, 人中端正,也算得上丰姿洒落,骨格清奇。

 尤尤说:“杨醒你不要给我玩深沉,我要你保证。”乍看,这尤尤粉脸生嗔,眉眼带怒。

 杨醒这才说:“要我保证什呢子呀?”

 尤尤说:“你装是吧?我要你保证今晚老老实实,不要像上次……那样。”

 杨醒呆楞半天,方答:“唔……乃。”(注:苏北方言,类普通话”是的”、河南话“中”)。

 尤尤说:“我怎么听上去你像不情不愿? 也罢,我自个扎紧篱笆!”

这时候,他们坐在河坡上,尤尤折下一根杨抑枝, 搁在俩人中间,说:“不准越过这根杨柳技,越过……就不是人!”

 这阶段,“月出皎兮,佼人僚兮”,也正是花枝春满,天心月圆。

尤尤说:“杨醒我问你,以后分开了你会不会想我?”

杨醒答:“唔乃。”

尤尤说:“杨醒我再问你,如果失去我会不会难过?”

杨醒答:“唔乃。”

夜风起了,略有凉意,天上一个月亮,河里一个月亮,夜风牵着河里的月亮游来荡去,意境朦胧。

 两个年轻人好久未说话,气氛有点沉闷。

 还是尤尤打破沉默,说:“杨醒你是不是发现,新县长到任后,吾们灌南形势不一样了。我今天找你来,主要跟你讲两件事, 第一就是要你跟上形势,做一个有为青年。”

 而杨醒却觉得尤尤一下子跑题了,大概是为了避免尴尬,才没话找话说。这尤尤是镇上的团委书记,有机会参加县里的一些会议,平时总嫌杨醒落后,喜欢教育人。

 杨醒习惯了做一个受教育的角色,于是便答:“唔乃。”

 尤尤说:“第二件事我是要告诉你,我明天要到上海去,今晚是来跟你告别的。我会先住到我姑妈家,日后再图发展。”

 这倒出乎杨醒的意料,一时发懵,无言以对。

 夜风比刚才刮得紧,柳树枝扭起来幅度颇大,超过东北大秧歌, 风声带动潮声,天地交响,世间万物皆有情怀。

 杨醒隐隐觉得尤尤朝自己身体靠近许多,那头发丝都撩到自己脸颊了。尤尤的头发是半长的,清水一刀切,本地人俗称“二道毛子”, 这样长度的头发飘到自个脸颊,说明俩人就要零距离了,看来一根杨柳枝作用有限。此刻他心跳加快呼吸急促, 且浑身发抖,脑子里一个念头不可抑制地疯长: 要不要突破警告,再做上次学校器材室那美妙之事?……

 可就在这时,那根杨柳枝突然蠕动起来……杨醒再定睛一看,乖乖隆地咚,原来是一条三尺来长游动的青蛇,说时迟那时快,杨醒抓过青蛇猛摔在地,再用脚踩个不停……直到确信青蛇死亡,才将其提起一扔就扔到灌河里去了……到最后杨醒也未闹清此蛇是翠青蛇、还是竹叶青蛇?

 也就在那须臾之间,天上突然一片乌云蔽月,灌河水黑浪掀天,那情景端的是: 蛇龙戏舞起长空, 鱼鳖惊惶潜水底。有几只水鸟也像受到惊吓,“啪刺刺”贴水面飞走。总之, 情形有点诡异。

不过,很快就一切归于平静。

但那是表面上的平静,尤尤的情绪就此一落千丈……杨

醒感觉得到尤尤有怪罪他的意思。

 果然,尤尤话风陡然就变了,说:“杨醒啊,我此一去上海命运难卜,我劝你今后如遇到中意的女子……也不要错过。怎么说呢?我查过资料,说是初恋的成功率只有百分之一。”

 杨醒说:“呸呸,乌鸦嘴。”殊不知,此时的杨醒恰如顶门上失了三魂,脚底下消了七魄。

 今晚这一对年轻人讲话总是“拧巴”,正应古语两句:洛阳三月花如锦,偏我来时不遇春。

 夜色愈浓,夜深了。月亮像团镜挂天,可谓“斜移花影乱,低映水纹连。”

 尤尤到底先站起来,递给杨醒一张黄绢纸,说:“这是我前一段在九华山替你代求的偈语,我是一字参不透,我走了留给你慢慢品。”

 若是说话的同年生,并时长,有个未卜先知的法儿,便该将尤尤一把拽住,也就不会生出后来许多事端。如今没奈何,眼看着尤尤渐行渐远, 此一去有分教, 恰如:“捶碎玉龙飞彩凤, 掣开金锁走蛟龙。”

 杨醒来到河岸路灯下,展开黄绢纸,只见上书:

“几年个事挂胸怀,问尽诸方眼不开。

肝胆此时俱破裂,一声江上待郎来。”

杨醒一头雾水,心想: 连冰雪聪明的尤尤都不知何意,自个就更不可能悟出其中玄机。

 正 是: 说时惊破奸人胆,话出伤残义士心。

  正 是: 话须通俗方传远,语必关风始动人。

  又 正 是:“虽小诵《孝经》《论语》, 其感人未必如是之且深也。噫!不通俗而能之乎。”

 

                                                 第一章

郑重坐上车后,就眯上了眼睛。他需要休息,也需要思考人生,是的,就是思考人生。这是长途客车,早晨七点从南京中央门车站出发,终点灌南县城。车上的乘客大多是返乡的打工者,还好,刚上车时他们还算安静。

郑重坐在他们当中很自在,也一点不起眼。这其实正是他想要的。郑重暗自浅浅一笑,若要让他们知道,自己就是灌南新来的县长,不知他们会是一种什么样的表情。

本来,省委组织部安东方副部长打算亲自陪郑重到灌南上任,那该是一种什么样的排场?郑重恳切拒绝了。并且他还要求安副部长给他一个星期时间,他想先悄悄到灌南摸摸情况,领袖说过: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

安副部长颇有风度哈哈大笑,说:“也好,也好,小郑要效仿古人,微服私访,我不反对,不反对。”

事情就这么定下来了。

所谓:“检点行囊一担轻,长安望去几多程。”

又所谓:“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

郑重南京大学历史系毕业,后来改行在省科技厅当上了高新技术处处长,这次省里抽调一部分年轻干部充实基层,他也被选中了。只是周围的人有两个没想到:一是大部分人派去的都是苏南发达县市,而他偏偏执意要去苏北贫困县灌南县,放眼整个江苏省,且不说这个灌南县经济长年在倒数三名内徘徊,历史上还专出土匪、盗贼、会道门,甚至还盛行巫、仙、鬼之类迷信活动。该地民风彪悍,“生死看淡,不服就干!”在民间械斗打架就像过年,名副其实“穷山恶水出刁民”。二是别人下去往往升一级,而他却坚持非要先当县长,这样撑死了说也就是平调。

这事,弄得省委组织部安副部长有点为难,他直接请示省委副书记叶知秋,叶知秋沉吟半晌,说:“到底是郑山山的儿子,行,就照他说的办。”

叶知秋由大军区正职转业到江苏省当省委副书记,也就一年多,地方干部如其说是怕他,不如说是敬重他。在一次私人聚餐时,安副部长才知道,若干年前对越自卫反击战,叶知秋在东线D师任副政委,他的搭档副师长就是郑重的父亲郑山山。战争的残酷外人无法相像,他的副师长永远倒在了那片战场上。而郑山山的妻子,当时的师野战医院院长凌潇潇不久也一样壮烈殉国。叶知秋说:什么叫战友?你们没当过兵的人是不懂的。你和战友背靠背,他就能为你挡子弹,他死你不死。这就是过命的交情。

安副部长怎么也没想到,平时一副标准军人姿态、不苟言笑的叶知秋,那天居然哭得个稀里哗啦,一塌糊涂。

端的是:“伤心桥下春波绿,曾是惊鸿照影来。”

又道是:“路近城南己怕行,沈家园里最伤情。”

郑重坚持要去所谓“穷山恶水”的灌南县,别人都以为他是年轻干部不图享受,非要在穷困落后地区干出一番业绩来,不能说不是也不全是,郑重内心深处还有一种对灌南知恩图报的想法,不便对外人说。

当年郑重父亲曾在灌南驻军,灌南县境东侧、东北侧皆面朝东海,对面就是近代曾侵略过中国的那个国家, 国防任务不可谓不重。郑重出生在灌南,长在灌南,直到10岁才随父亲离开。在这10年里,灌南人曾两次救过他的命。那里,还有他儿时的玩伴狗蛋、荷花姐姐等等,也都在他心里刻下了烙印。有时,回忆朦胧的儿时情景,如饮甘饴。正是:“何曾不识晋身路,祗缘未忘难为情。”。

所谓“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离开灌南后,父亲的部队驻防到哪郑重到哪,住的最长的地方也不超过五年。这样说来,灌南岂不成了他半个故乡了。

正是“客舍并州已十霜,归心日夜忆咸阳。无端更渡桑乾水,却望并州是故乡。”

苏北春日比苏南来得晚,田野在车窗外徐徐后退,田间透绿处为小麦、苜蓿,更多地块土壤裸露,空气清冽,但不寒冷,这时的苏北平原仍显萧索、冷清,篱落疏疏,树未成荫,也只能说是“夜来小雨新霁,双燕舞风斜。”

靠近中午,雾仍未散尽,但长途汽车还是开不快,沿途有人招手就停车,有一阶段还有人牵上来三头小猪崽,胖司机照捎不误,他当然不是学雷锋,他是将三头小猪崽折算成一个成人收费,显见司机不讲规矩,只认钞票。在洪泽湖沿岸,不少地段还要穿越闹哄哄的集市,行人挨挨挤挤,谁也不肯让道。

也就是过了洪泽,车上的乘客开始逐渐喧闹起来,在陌生的地方他们懂得克制,而越靠近家乡,他们就没有拘束了。

一个黒脸膛的中年汉子,自称叫大贵。大贵说他在杭州打工,跟着包工头给人家装修房子,他说对付城里人,有的是办法,譬如造预算的时候按一个厅计算,施工后就按两个厅结算,因为再小的厅总是会架个电视机,摆张饭桌,架电视机的地方就叫客厅,摆饭桌的地方就叫饭厅,城里人只好吃哑巴亏乖乖掏钱。对个别刻薄的业主,也有办法,就是给他留下隐患,让他家下水道不通畅,用电时老跳闸,等等。

大贵一边神神秘秘,一边又故意让别人知道,他虽然是个打工的,但他又是在一个组织里负点责任,这组织就叫“打工之家”。

小地方的人对权利有一种滑稽到可笑的卑微,越是小地方,人性越愚昧,社会底层越黑暗。一个叫宋嫂的女人就有点巴结大贵的意思,宋嫂说她在南通文峰公园那块菜市场摆摊位卖菜。宋嫂讲起同城里人“斗法”不甘示弱,她说她能将绿叶菜泡在水里,看上去鲜嫩水灵有卖相,其实咬在嘴里嚼不烂,菜还压秤。她还有本事将顾客挑好的菜在过秤时给换上差的。她还能在电子秤上做手脚缺斤少两……

大贵和宋嫂仿佛就如同凯旋而归的英雄……其他打工者也就七嘴八舌跟着交流各自对付城里人的经验,这时候的城里人,似被他们恣意捉弄,又呆又傻……他们一概毫无顾忌,一概精神亢奋,你很难将此时的他们同平时在城里卑微讨生计的他们形象联系起来。

也许,他们忍辱负重太久,需要发泄。

这时的大贵和宋嫂聊得投机,便对宋嫂说:“这年都过去了,你做什呢还回乡呢?”

宋嫂指指前排一个扎马尾辫的姑娘说:“呶,我这是送我小姑回去,她呀,不适应打工。她想在自个家乡发展……”

扎马尾辫的姑娘一回头,嗔怪地对嫂子说:“大庭广众之下,自家事何苦讲给外人听,你话痨啊?!”

郑重眼前一亮,这姑娘,窄脸蛋,细腰身,不施粉黛,清新脱俗,既沉静,又大方,活脱脱一个俏村姑。真要细瞧,还有点象日本女优童颜巨乳的味道。照理说这二者一土一洋浑不搭界,却偏又合二为一,难细说。

宋嫂许是真怵自己小姑,拍拍手,说:“不说不说,我自觉当哑巴,不再讨人嫌。”

周围人一阵善意的呵呵笑。

唯有大贵,似为呼应俏村姑,愤愤说:“要不是因为家乡穷,啦勾愿意背井离乡去打工?”

郑重此刻闲着无事,觉得这倒是自己做调查的好机会,便对大贵说:“怎么个就是穷呢?难道就没想着去改变?”

大贵被问得莫名其妙,搔了半天脑壳才说:“穷就是穷呗,一直都这样过,又不是我一个人。啦勾都不想改变,我改个鬼啊。”

宋嫂盯着郑重看了半天,只见郑重纡余为妍,卓荤为杰,整个就是萧萧肃肃,爽郎清举,便说:“你是记者吧?到吾们这块搞调查啊?”

郑重说:“嗬,你怎么就觉得我是个记者呢?”

宋嫂说:“就算你不是记者,也不是一般人。”

矮司机这时说:“让我说咱这地方穷,就是因为私营经济不发达。不像南方,阿猫阿狗都做生意,人人忙发财。”

矮司机细脖溜眉乱转,一看就是个见多识广的那类人物。

大贵说:“这个我倒知道。咱这地方你要搞私营,老县长第一个反对。他会骂你妈了个X你想当地主老财搞剥削啊?!做梦吧你。只要老子当这个县长,我就不许出现这种状况。”

矮司机说:“一点不假,老县长最恨剥削啦。可话又要另一说,如今老县长整个就是落后形势。我可听说,最近就要将他换掉。”

宋嫂说:“ 嗐, 可不敢乱说老县长的坏话, 他可是吾们灌南的大英雄。解放前打土豪、分田地,他可是将脑袋别在裤腰带上闯过来的。”

话题扯到这儿有点卡壳。

正是:路逢尽处还开径,水到穷时再发源。

又正是:东风吹醒英雄梦,笑对青山万重天。

不久,车就过了涟水县高沟镇,而车上的人都知道,这就算真正进入灌南地界了。从这里开始到灌南县城新安镇,大约也就三十几华里。

这里,田野峥嵘赤裸,阡陌绵延,干枯的灌溉渠两边,有些零星土坟,坟上还有隔年残存的招魂幡,随风胡乱摇摆,偶尔会有一两只乌鸦“嘎嘎”飞过,平添几分荒凉、萧索。

变故就是在这时发生的。

有人在路边招手,矮司机照停不误,随后就鱼贯上来5个年轻人。先看他们的打扮,一律黑西装,一律黑眼镜,四个染发,一红三黄,剩余一个没头发,光头。五个人都有刺青,或在手、在臂、在脖……总之皆在明显部位,图案奇奇怪怪,有狼头,有蝎子,还有京剧脸谱,光头手臂上刺的是一行字:及时行乐。他们大大咧咧,旁若无人,上车以后,不约而同摘下墨镜,眼神不善。矮司机像是认识他们,当时就露出害怕、惊慌神色。

这一伙人上来像是在寻找什么目标,其中“红毛”忽然讨好地对光头说:“敢哥,呶,看这边。”

“红毛”所指正是宋嫂的小姑,光头一见果然一脸淫邪,开口就说:“哎呦妹子,你胸口鼓得这么高与众不同里面肯定藏着什么东西,让我看看,别夹带什么违禁品。”

姑娘猛推开光头的手,一声怒喝:“呸!挪开你的臭爪子!”

光头说:“哟嗬,还是个烈性子,哥喜欢。”一边说一边向姑娘扑过去。

“啪!”只听见一声脆响,姑娘一巴掌打在光头脸上。

车上的乘客纷纷响起一片谴责声。

而这时,这一伙混混也不再怠慢,光头和红毛亮出匕首,另外三人摸出钢管,为首的光头恶狠狠地说:“哥们今天劫色不劫财,你们都给我听着:少管闲事少挨打,多管闲事多吃屁。哪个敢乱动,老子就给他来个白刀子进、红刀子出!”

气氛一下子紧张起来,胆小的人都吓得尿了裤子。

见势不妙,此刻宋嫂挺身而出对光头说:“我求求你放过她,她还是个黄花闺女,将来还要做人。这样吧……你实在想要,就让我来……代替她。”

光头哈哈大笑,笑得都有些神经质。“代替?你也能代替,瞧瞧你这一身膘,倒贴给老子日老子也不日。”

这一次,光头撇开宋嫂,倒是不紧不慢地逼向姑娘,不料姑娘斩钉截铁地说:“本姑娘冰清玉洁,岂容你们这帮流氓玷污。也罢,如今我只求一死,也要保全清白之身。”说着,姑娘就用头朝车厢撞过去。

光头紧拉着姑娘的胳膊,诞着脸说:“想死,没那么容易,老子还没开荤嘞!”

“慢!”郑重笔直站起来,一边走向光头,一边厉声说:“朗朗乾坤,光天化日之下,强暴民女,你们眼里还有王法吗?!”

光头一点也不慌张,还嘲弄地说:“喔嚯,蝙蝠身上插鸡毛——你算什么鸟?噢,原来是个外来和尚,怪不得不晓得我孙小敢的名号。”

郑重说:“真心不知道。孙小敢很有名吗?”

光头说:“我叔是县委副书记孙高。咱们这块地方,白天小平管,晚上就是我小敢管。”

郑重颇觉疑惑,说:“小平,你说的是邓小平?”

光头说:“是呀。怎么样,怕了吧?”

郑重这时竟然不知道是好笑,还是好气了。一个穷乡僻壤的混混,愚昧无知到如此地步,也是令他服了。

不过,郑重还是浅浅一笑,平静地对光头一伙说:“不瞒你们,我并非外来和尚,自认半个灌南人。今儿个遇到我,算是你们倒霉。你们现在收手还来得及。不然,你们就是黄泥掉进裤裆里——不是屎也是屎了!”

“红毛”不服气地说:“敢哥,我看这家伙就是瞎子拽卵子——扯蛋。难不成咱们五个剋不过他一个?!”

郑重依然平静地说:“好虎一个能拦路,耗子一窝是喂猫的!”

“红毛”气急败坏地说:“妈勒个逼,我看你就是尾巴上绑芦苇——假充大公鸡!”

郑重还是那样平静地说:“我将你们好有一比,那就是猪卵子当冷盆——都是杂碎!”

其实,郑重故意给这伙人讲土话、粗话,就是想分散他们的注意力,让他们摸不清自己的来路。另外,他确实想自己出手,他认为自己有把握对付这几个混混,而不想让别人动手,他看得出,至少那个大贵就有点跃跃欲试。车厢拥挤,对方有凶器,弄得不好难免伤及无辜。

说话间,郑重已来到光头身边。好个光头,果然是个“社会也么哥,人狠话不多”的狠角色,他见郑重靠近,拿起匕首就朝郑重捅去……可电光火石之间像变戏法似的,郑重已将匕首夺在自己手中,再看对面,光头龇牙咧嘴地哈着腰,一只胳膊松松垮垮地垂了下去,看样子不是断了就是错位……几乎是同一时间,“红毛”的匕首也到了郑重的手里,“红毛”同光头如出一辙,一只胳膊也垂挂下去,不同的是“红毛”疼得在地上打滚,还胡乱叫唤:“鬼哇!遇见鬼啦……”几个拿钢管的混混如同真地遇见鬼似地盯着郑重,大贵也就毫不客气地将他们的钢管一一夺了下来,一伙混混唯有发呆的份,他们确乎没有看清郑重是如何出手的?

郑重浅浅一笑,依然平静地对那伙混混说:“外家关节打一寸,内家凌空一寸打。一力降十会,一巧破百拙。有道是:飞花摘叶皆可伤人,草木竹石均可为剑。又道是:无招胜有招。中华武术,博大精深,你们不懂的。”

至此这一伙混混才算彻底明白,自己遇到了练家子,栽得不冤。

矮司机将车稳稳地停在路边,那一伙混混如同丧家之犬,转眼就跑得没了踪影。所谓:“莫使强梁逞技能,挥拳头休弄精神。一时怒发无明穴,到后忧煎祸及身。”

不知哪个带头,车厢里“噼里啪啦”响起一阵掌声,这掌声全都是送给郑重的。

宋嫂说:“我滴个乖乖隆地咚,韭菜炒大葱,我就说么,你不是一般人,照我看啦,你就是二郎神转世,要不哪有这神通?”

郑重想:这灌南乃二郎神故里,老百姓世代相传着二郎神各种版本故事,这宋嫂能想到的神通广大之人是二郎神,似乎也不足为怪。(顺便说一句,此地后来亦发生同二郎神有关惊天动地大事件,暂且安下不表),可这宋嫂哪里知道,自己会武术可是有“童子功”的。

按父亲郑山山的本意,他是想让郑重传承衣钵,长大后像他一样做个铁血军人,驰骋疆场。就算不做军人,一个男人,最怕的就是软弱胆小,故而文治必须武备!

因此,自小父亲就亲自训练他列队,出操,翻双杠,负重越野……这还不算,光小学、初中阶段差不多所有寒暑假都在河南嵩山少林寺度过,得过负一时盛名的行正法师亲授。据说法师私下曾对人说过:这孩子武功前途不可限量,终其一生极可能达到宗师境界。所谓宗师境界,可以捕风为刀,还能踏水而行。初中以后,父亲郑山山还专门安排部队特战教官训练他军事格斗术……那都是战场上搏命的真功夫,也因此,郑重的武术、军事格斗造诣自是不凡。年轻时习武那会儿,他内心特崇拜古时的侠客,期望自己也能像他们“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痕。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不过这一切,郑重自读大学后就隐藏起来了,而且他还强迫自己内敛,强迫自己儒雅,强迫自己“诗云子曰”……为了练静气,他还偷偷地用鹅毛练习平衡术,有时一练就是十几个钟头。到后来,光看外表,也有不少人认为他就是个做学问的人。加上这一次,他一共只跟别人动过二次手,上一次是在美国纽约,当时是去探望妻子向西嫣和女儿,他动手打了当地一个白人男子。但那也是秘密的,就连他的妻子向西嫣也不知道,更不说其他人了。

郑重内心有一个特别的想法:总有一天,在我们这块土地上,会兴起崇武之风,像历史上曾经有过的那样,这同有钱没钱无关,同科技发达不发达无关。不然,一个充塞着伪娘的社会,如何才能做到“犯我强汉者,虽远必诛”?所谓:“暮雨潇潇江上村,绿林豪客夜知闻。”又所谓:“世间每说奇男子,何必儒林胜绿林!”

田野上起了一点风,雾早就被吹散了。田野开阔,天穹苍茫。河沟、道路两旁的槐、榆、桑、柳、白杨、泡桐、香椿到底已抽出绿芽,清风嚁灵,和风容与,说到底这毕竟还是生机勃勃、万物生长的季节。

既然已到了灌南县境,郑重再也不肯坐在车上享受别人崇敬的目光,他要下车独自前行。

宋嫂跟她小姑跟上来,姑娘对郑重深深鞠一躬,说:“吾叫小满。谢过恩人,如果老天给吾机会,吾自当报恩!”

正是:“燕门壮士吴门豪,筑中注铅鱼隐刀。感君恩重与君死,泰山一掷若鸿毛。”

天气老话说:早雾晴,晚雾阴,中午雾了雨淋淋。郑重在灌南县境独自下车已近下午三点,恰如老话所说,此刻天早就放晴了。阳光散淡,不明丽,却也温暖怡人。

从节令来说,刚过元宵节,仍属农闲,乡村一片慵懒、祥和,离人欢马嘶的春种还有一段时间。

郑重目前所处位置在灌南县境西南,他看似随意行走,与普通人无异,其实他一直在用心观察、思考。

眼面前有一个中等规模的村庄,一律都是平房,大部分还是泥墙、草顶。草用的是麦草,由于年代久远,草都变得灰暗、发黑,不成形状,如遇大风,屋顶的麦草就可能被刮走;而如遇大雨,屋内则可能漏雨,看着都叫人揪心。干脆说,这里的村庄就是贫穷、落后。

然而,也有东西引起郑重的注意,那就是村口山墙上的一幅标语:

“子曰:仁者,二人也。”

郑重觉得好笑,这个乡村文人显然误将“二人”当成“爱人”了。

接下来,郑重又看到另外一条标语:

“爱情魔戒(电动保险套),让男人省事,让女人不省人事!”

郑重皱了皱眉头,他对标语上宣传的电动保险套压根就不知道,无从置评。只是他觉得,商家玩这种噱头推销产品,也只能说是拿肉麻当有趣了。

乡村的这些标语,就是用白石灰、或白油漆直接刷在乡民住宅墙上,哪儿显眼就刷哪儿,简单、直白,确也夺人眼球。

靠近村子中间,有一个不大的晒谷场,场边一棵大槐树,树旁有一个简陋的公共厕所,而厕所的墙上也刷有一条醒目的标语:

“公厕公共卫生大家爱护,严禁带棍棒木叶草类入内解大便!”

郑重无法笑出来。透过现象看本质,这说明乡民们确实穷,连上公厕的草纸都买不起!

郑重想:还真不能忽视这乡村标语,它多少也从一个侧面反映了当地的社情民意。村庄这时走动的人不多,倒是有一条大黄狗追着几头猪在村道上乱跑,惹得沿途的鸡、鸭、鹅四散奔逃。郑重还注意到了:凡村道都是土路,一概没有硬化路(即没有铺水泥、沥青)。

郑重留意标语,果然又发现了一条:

“正确认识正常的生理现象……遗精,每月遗精一次或稍多没有关系,平时不要玩弄生殖器。”

这属科普范畴,似也无可厚非。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郑重又随意走了几个大小不等的村庄,陆续又发现这样一些辣眼睛的标语:

善待老人,关爱女孩。

上坟祭祖如引起火灾,除追究刑责外,并铲除祖坟!

做麻黄碱,生孩子不长屁眼。

打出来!堕出来!流出来!就是不能生下来!

该扎不扎,关人作押!该流不流,拆房牵牛!

信访不得举牌叫冤堵塞阻碍交通!

养儿不读书,等于养口猪!

母猪配种没种不要钱!

蟑螂不死我死,一天见效三天杀绝!

郑重看到后来,便懒得再看,估计这里面五花八门,一时半会是看不完的。他打定主意,待自己走马上任后,务要将这灌南县境内所有标语彻底清理整顿一番,一概换上顺应潮流、提气提神的标语。

傍晚时分,郑重来到一个叫秦庄的地方。

整个村庄格局坐西朝东,村东口紧贴省道,省道由南向北,南接南京,北通连云港,再往北就是徐州、山东了。秦庄村口不但有一硕大寿山石,上书魏体:秦庄。字体遒劲,古朴厚重,浸淫历史烟尘,同时村口还耸立着一道廊坊,廊坊砖石结构,两重飞檐,飞檐铺琉璃青瓦,檐角左雕青龙,右雕白虎。砖石间斑痕累累,荒草萋萋,显见有些年头了。这秦庄倒是石屋居多,老屋居多,屋宇绵亘,鳞次栉比,透露出古风古韵。所谓“箫鼓追随春社近,衣冠简朴古风存。”

郑重直观觉得这秦庄有故事,打算在这里多盘桓些时间。

像佐证郑重的想法似的,当郑重随便逛到秦庄村西北,居然发现这里还有一座文昌庙。整幢庙坐北朝南,为双重檐歇山顶无斗拱砖木结构,庙不大,长约30米,宽约20米,却一样有门楼、拜庭、正殿。正殿供魁星坐像,两旁塑有“天聋”、“地哑”侍从立像。据传,文昌姓刘,曾是出门落难之人,所以对出门避灾躲难和游外乞讨无家可归者格外照顾,凡有求即显灵托。当然,郑重更知道文昌帝君,又名文星神、又叫文曲星,是古代学问、科举的守护神,。一般看到的“魁星”左手拿斗,意“魁”字中间的“斗”字,右手拿笔,意谓用笔定点中试者的姓名。“点”中了谁谁就金榜题名,最先点中的为夺魁者,即“头名状元”,此谓“魁星点斗”是也。

秦庄有文昌庙,至少说明此地文脉深厚,此地重视教育。

郑重七兜八兜转了一圈,在村子偏东首又发现了一条不足百米石板路,勉强称之为小街亦可,两旁有一家杂货铺,一家文具店,一家豆腐坊,一家油漆店,一家农具行…… 最大的是一家饭店,足足三开间门面,而一下子抓住郑重的是饭店门前的对联:

上联:你不进来,咱们都得挨饿;

下联:一碗面一头蒜,给个县长也不换。

对联也不讲对仗,工整,似随兴而作,却也颇有深意。何况此时金乌西坠,天色将晚,但见“六翮飞鸟, 争投栖于树杪; 五花画舫, 尽返棹于湖边。 四野牛羊 皆入栈, 三江渔钓悉归家。”此时此刻,郑重的确也饥肠辘辘,他不想自己挨饿顺带也不想店家挨饿,决定就在此家饭店用晚餐,如有可能,一并解决住宿问题。再者,自己一心搞调查研究,这饭店人来人往,少不了三教九流,自然是个好去处。岂不闻,当年蒲松龄为写《聊斋志异》收集素材,在家乡柳泉道旁摆过茶摊,“见行道者过,必强执与语,搜奇说异,随人所知。渴者饮以茗,或奉以烟,必令畅谈乃已。”可见蒲公也够拼的了,最终写成惊天地泣鬼神的《聊斋志异》,自己跟蒲松龄自然没法比,但将其当做学习榜样总不会有问题。

饭店店堂比想象中要大,大大小小居然有十几张台面,同样令郑重意外的是,此时食客近七成,生意不可谓不火。

店主近50年纪,中等身材,细眼,但眼睛有神,有一种看穿世时的洞明烛照,虽也满面春风,却又雍容揖让,古道古风,举手投足之间,自带清逸翛然之态,令郑重顿生好感。店主将郑重引到偏僻一隅落座,随后一招手,一个村姑打扮的服务员给郑重奉上一杯热茶。

郑重端起茶杯,轻啜两口,说:“安溪铁观音,正宗倒也是正宗,只不过是秋茶而非春茶。茶叶乌绿稍稍带黄,有细辣叶梗,气韵是差了点。不过,能在这乡村野店饮到正宗铁观音,到底汤水金黄,口味甘醇,已是难得。”

店主大为吃惊,说:“高人,客官真是高人,佩服之至,你知道么,此地对饮茶不甚讲究,一般开饭店的,也就是随便什呢茶摊上抓些散茶应付光景。唯有我这里,从不将就。我这饭店已经开了十多年,第一次有人为我说了句公道话。古人说,高山流水,知音难求。这样吧,客官随便点菜,一概免单。”

郑重赶紧说:“老板客气,免单不必。开饭店,该赚的钱还是要赚的。真要免单,那我就告辞了。”

郑重作势要走,店主赶紧拉住,说:“那好,恭敬不如从命,客官你点什呢菜?”

郑重点了几样清爽的小菜,内有辣炒鸡丁、凉拌豆腐干,特地又要了三两零拷白酒,这样,他就同周围的食客没有什么不同了。

店主姓秦,叫秦自观,饭店是祖产,这样运营成本不高,加之本分经营,从不坑客、宰客,渐渐地也就做出了口碑,生意还算不错。

秦庄秦姓为主,听老辈说,这秦姓还是当年秦始皇御赐的,那时候自然居住在关中一带,说不清哪朝哪代,有一支秦姓后人就沿黄河由陕西、山西、河南辗转来到本地生了根。其实,你只有稍加留意就会发现此地受关中文化、中原文化影响很深。譬如,不少当地人说“我”不说“我”,而会说“吾”, 或“我”同“吾”混杂着用,也有说“咱”的。至于“好”、“行”也会说“中”。尤其没读过书的人家叫 “爸爸”不叫“爸爸”,而叫“大大”,等等。其他如祭祀、婚嫁、丧礼等也都能找出跟关中文化、中原文化的渊源。相对来说,受江南文化的影响要少一些。

不过,也有学偏了的,譬如哭灵。灌南人若有亲人去世,常找一、二妖艳女子哭灵,边哭边歌,以歌为主,爱唱《真的好想你》、《爱的奉献》、《只要你过得比我好》、《其实我不想走》、《祝你平安》、《无言的结局》……当然,上点档次的,也有唱东北“二人转”的,有的还会配上唢呐、电子琴等乐器,加上歌舞表演。更高端的,那就是唱地方戏淮海戏了,剧名叫《郑小娇》。(顺便说一句,东北人说:“宁舍一顿饭,不舍二人转”,那么,对灌南人来说,就是“宁舍一顿饭,不舍淮海戏”。)

扮郑小乔的正旦头簪黄花,着黄袄、白裙,身姿曼妙,甩水袖,走碎步,步步生莲花,美到惨绝人寰!娇滴滴一声唱:“大哥休要泪淋淋,我有一言奉劝君”,迷倒众生,令听者无不失了三魂,丢了七魄,真个是丧事当喜事办了。

哭灵的过程、内容悲伤成分少,欢乐成分多。你问死者家属为什么呢?他会告诉你:这叫化悲痛为力量!

这个阶段,邻桌有两个老者引起了郑重的注意。一个老者面容清癯,额下有须,穿老式深蓝棉布长衫,脸上微微带笑,双眼不时睃巡周围,似将一切尽收眼底。另一位略胖,板寸头,穿烟灰咔叽中山装,所有扣子都扣得严严实实,飞裾傲坐,谁也不看,拒人于千里之外,躲进小楼成一统。这俩人,前者给人的感觉是阳煦山立,后者则为秋月寒江。穿长衫的光饮酒不吃菜,穿中山装的固然有菜,也只是一碟花生米、一碟猪头肉,而已。这俩人虽然同桌却互不答话,甚而还互相睥睨,如同斗眼鸡一般。

有点意思。

秦自观见状,将凳子朝郑重跟前挪挪,主动说:“不瞒客官,这俩位不要说在我们庄,就算在我们这块十里八乡也算是名人。”

郑重当即就来了兴趣,说:“不妨说来听听,怎么个有名法呢?”

秦自观说:“穿长袍的,人称许神仙,他上知天文地理,下知草木虫鱼,他会观天像,会看风水,会打卦算命,会驱狐,会捉鬼……总之,善断阴阳,能参无常。譬如他说宇宙就是一口大锅开水煮汤圆,锅再大也有边,汤圆再多也有限,就算你水再烫,只要不加柴火,所有宇宙、地球都得玩完。不过他补充说,到底有多少大锅在煮汤圆,啦勾也不晓得。他说刀螂(螳螂)两条腿当中有个耳朵,他说苍蝇没有肺,他说水母的嘴巴也是肛门,他说姑娘家牛肉吃多了就会长胡子……他说的神神叨叨的,乡人哪懂这个。对了,他号称对奇书《推背图》最有研究,啦勾能坐江山?何时妖孽当道?他都能推算得出。挨下来拿手的就是给人看相算命。他无儿无女,只有个老太婆跟他过活,可奇就奇的是他家居然常年宾客盈门,来自五湖四海,至于来人身份,哪是啦勾也说不清。”

以前,郑重印象中凡算命打卦的往往其貌不扬、穷困潦倒者居多,影、视剧里也大都如此刻画,不曾想眼前这许神仙不但无一丝猥琐之气,反倒出凡脱俗,一派仙风道骨,当真有几分神仙之姿。

接着,秦自观又介绍另一位穿中山装老者。

“这位,之前在徐州那边一个师范教书,后来不知因何事被打成‘右派’,开除公职才回到乡里。可架不住他有文化呀,听说县里修县志,还专门派人来向他请教。此人信儒信佛信老庄,也信禅信道信易经……当然最信的还是孔孟之道,一部《诗经》、一部《论语》那是常挂在嘴边的,开口闭口诗云子曰。盖因他姓秦,便有人称他为‘秦子曰’。不料他马上给人翻白眼,他说以前有个著名作家叫赵树理的,就写过一篇《小二黑结婚》的小说,里面有个人物就叫‘赵子曰’,那是个落后人物,他堂堂正正做人,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咋会是落后人物呢?再后来,有好事者揣摩来揣摩去,就称他为秦夫子,不料这次他不再反对。于是乎,乡人们从此就称他秦夫子了。”

秦自观接着对郑重说:“这俩人互不买账,互不服气,骨子里却又惺惺相惜,外冷内热。常听他俩各抒高见,争执不休,但争完吵完便啥事没有。要不,也不会一来我这里就坐一张台面。”

店堂内食客进进出出,有人招呼店主秦自观,他自然需要驱前应酬。就在秦自观离开的当儿,许神仙踱了过来,只见他对郑重上身向下低俯、拢手下揖数次虔敬地行了个肃拜礼,随后说:

“客官命官光明,一看便知乃超群之士;印堂开阔,自然就是手操大权之人。再者,客官山根皎皎丰隆,灾病何染?亭亭伏犀,文昌可夸。目秀而长,必近君主。口角如弓,位至三公。口如含丹,不受饥寒。无论怎么看,客官皆好命相。初次相逢,便是有缘,容我许神仙敬酒一杯。”

接着,许神仙就一饮而尽,随即对郑重高高亮出杯底。

在本地,这叫先干为敬。郑重不敢怠慢,也端起杯子将酒干了,算是给足了对方面子。随后,郑重对许神仙说:

“先生谬赞,愧不敢当。不过我倒是想请教,先生相术遵奉的是哪一流派?是周易、鬼谷子,还是袁天罡?是许负、麻衣、柳庄?抑或是蚂蚁、五行相面术?还是其它?”

许神仙略略吃惊地向郑重多看了两眼,自己拉过凳子坐下,侃侃而谈起来。

若论相术,在我国起源甚早。《左传》就有文公元年公孙敖请叔福为自己两个儿子相面的记载。

据考,最早提出相学理论的,就是刚才客官提到的汉初许负。许负本为一妇人,以善相被汉高祖封为雌亭候。许负著有《德器歌》、《五官杂论》等著作。历代相学家中,三国时管珞、朱建平、柳无景较著名,而隋唐时则为韦鼎、来和 、袁天罡、龙复本、刘思礼等,在正史和野史中皆有名声。宋代相师出名者有陈抟、麻衣道者、僧妙应、妙方等。明代主要有刘伯温、僧如兰、袁珙和袁忠彻父子,相面学史上脍炙人口的《永乐百问》,就来自明成祖与袁家父子的对问。袁珙有《柳庄相法》,后被收入《永乐大典》,也是一时佳话。

清代相书《铁关刀》、《金蛟剪》最为简明扼要,而《相理衡真》则较为全面。民国时期也出现了很多通俗易懂的相书,其中以《平国相法》、《公笃相法》最为著名。

若非要问鄙人相术师从哪一流派?则以《柳庄相法》及《麻衣神相》为主,二者再相较,则以《麻衣神相》为最。其实,依我多年经验,相由前定,一个人的命运自出生以来就有一个象,相家围绕这个象来预测,自然大致不差的。

末了,许神仙谦恭地对郑重拱拱手,说:“鄙人不揣冒昧,班门弄斧,贻笑于方家,见谅、见谅。”

郑重说:“哪里,先生果然对相术发展稔熟于心,可见对相术有所造诣也就在情理之中了。依我之见,相面学的精髓是对精神、气息、声音的重视,这同中国传统医学密不可分,自不可妄加否定。时至今日,已有心理学家重新探索面相与人格之间的关系,也有科学家运用最新科技‘生物全息学’的方法,指导相术研究……这些无不证明,古老相术自有其独到、合理之处。”

郑重学历史出身,但凡涉及历史的方方面面无不兴趣浓厚,尤其对古老、未知的东西,从不敢轻慢,甚而可说是敬畏有加。后来,他当上了省科技厅高新技术处处长,眼睛始终紧紧盯着当今世界最新科技发展,盯着盯着,他居然相信了这样一句话:科学的尽头是神学。说来人们不会相信,他这样一个从事科学的人,内心顽固地认为:科学和迷信是一对邻居,它们爱互相串门,是一对好邻居!

这个时候,店主秦自观忙了一圈回来了。他对许神仙说:

“我说神仙,讲这个相面没什呢意思,说到底是个人命运,好也罢歹也罢,又有什呢关系呢?平头百姓,贱命一条,说草芥也行,说是蝼蚁也成,相与不相,就那么回事。我倒希望你演算《推背图》,到底事关天下苍生、事关国运。再说,那也是你擅长的啊。”

许神仙连连摆手,说:“那可不敢!‘天地玄黄 ,宇宙洪荒 。日月盈昃 ,辰宿列张’。‘茫茫天地,不知所止。 日月循环,周而复始。’古往今来,岂不闻:‘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天有天道,天道不可违。既不可违,说之何益?再者,古训‘天机不可泄露’。故此,实难从命。”

邻桌的秦夫子与这里隔得很近,许神仙的高谈阔论他都听在耳里,听着听着就不舒服了,他敲敲桌沿,对许神仙乜斜着眼,说:“故弄玄虚,装神弄鬼……我就烦你这号人。”

这弄得许神仙面上拉不下,便也就对秦夫子说:“那我倒要请教你,《推背图》诞生于一千三百多年前,不仅准确推算出了大唐国运,而且推算出唐以后中国2000多年的命运。包括近代第三十九象,壬寅,日本侵华,第四十一象,甲辰,文化大革命。到今天为止,无一不准。那你又作何解释?”

秦夫子说:“怎么解释?好解释,无非是穿凿附会、生拉硬扯。何况,有天下第一大忽悠金圣叹作注解,那还有什么不能勾连的?有本事,你许神仙将未来……不、近期还没有发生的事在此做个公开推演,让大家拭目以待,到时自然便知准也不准,如何?”

许神仙这次倒是真地被难住了,皱着眉头说:“我之前就说过:‘天机不可泄露’,你……这不是强人所难吗?”

秦夫子难免得意,说:“哼!你们那一套我还不知道,若说灾难来临,必有异兆,无非是蜺坠鸡化,老鼠数钱等等。恰如《水浒传》第一回,《张天师祈禳瘟疫,洪太尉误走妖魔》,小说家言,作不得数的。因此,许神仙我警告你,你如今在大庭广众之下妄议国事,乱了纲常,一旦惹起是非你连哭都来不及。”

对这个,许神仙并不生气,相反呵呵一笑,说:“半壁山房待明月,一盏清茗酬知音。我许神仙今日得遇高人,直抒胸臆,一吐为快,我乐意。如今海晏河清,太平盛世,你当还是你被戴‘右派’帽子那会?再说了,我都这把年纪了,事到放心须再慎,言虽到口更三思还是懂的。”

此刻,秦自观出来打圆场,说:“好了好了,我看你们两个都有道理,一个是君子之心事,天青日白;一个是君子之才华,玉韫珠藏。一句话,你们都为圣贤,圭臬侪辈,卓然同侪,我等佩服、佩服!”

俩人虽也神情怏怏,总算不再斗嘴。

未几,许神仙朝郑重跟前凑凑,小声说:“先生自然为上位之人,日后不妨多注意《推背图》第四十四象,事关国家前途命运,会有应验的。”

由于许神仙接近于耳语,他的话只有郑重听得到,其他人一概不知。

当下许神仙一边作揖离开,一边喃喃自语:“乾坤纳清气,道义最郑重。道可道,非常道。只不能为外人道。山回路转不见君,雪上空留马行处。”

那一刻,令郑重最为心惊的是,这许神仙随口而出的“道义最郑重”竟然将他的姓和名全嵌进去了,不知是巧合,还是故意?难道他已识破自己的身份?

这还没完,许神仙刚回到原来的桌子,那位秦夫子用筷子敲敲桌面,语带不屑说:

“子曰:小人不知天命而不畏也。狎大人,侮圣人之言。”

许神仙亦不甘示弱,说:“大可笑,大可笑!好汉多迷屎尿窍!”

秦夫子同样不买账,说:“智人除心不除境,愚人除境不除心。君不闻大悲无泪,大悟无音,大笑无声。”

许神仙先放软档,说:“归元恬无二,方便有多门。与人方便与己方便。”

秦夫子却不肯放过他,说:“且破心头一点痴,十方何处不加持; 圆明佛眼常相照,只是当人不自知。姓许的,今天我打开天窗说亮话,我就是看不惯你装神弄鬼、唯恐天下不乱的屌样!殊不知,子不语怪、力、乱、神。什呢神仙不神仙,在我眼里就是个屁!再者,姜子牙斩将封神,你准备好吃上一刀、脑袋被砍吗?”

许神仙反倒笑容可掬,说:“这就是你孤陋寡闻,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喽。岂不闻张百忍、刘安直接升天做神仙的故事?前者成了玉皇大帝,后者,还制造出‘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的成语。实话告诉你,我说这地球上,有外星人混在我们中间,你信啵?我说人的灵魂不死你信啵?我说天地万物皆有轮回你信啵?我说有一天,我会像刘安一样上天做神仙,你信啵?你不信,那我就是鸡同鸭讲,尔浮浅之,吾何屑苟同,恕不奉陪。”

许神仙不忘礼貌地朝郑重拱手作别,一边朗声道:“掷地刘郎玉斗,挂帆西子扁舟。千古风流今在此,万里功名莫放休。”

说完,许神仙飘然而去。

不料,秦夫子仍不罢休,依然对着许神仙的背影说道:“从来悟道不由书,觌面相呈已有余。塵尾花飞终不尽,濠梁古鬼解揶揄。”

虽然郑重知道秦夫子说的是宋代苏门四学士之一、张耒的《送周六赴濠州户曹二首》诗的其中一首,但一时亦不解他的用意。

接下来,剩下秦夫子形单影只,似也兴味索然,只见他慢慢悠悠将酒杯里的酒喝完,站起身来,有意无意之间朝郑重这里瞟了一眼,念念有词道:“若欲放下即放下,欲待了期无了期。此身不向今生度,更向何生度此身。”

说完,秦夫子也飘然而去。

正是:“情到不堪回首处,一齐分付与东风”。

又正是:世亊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

许神仙走了,秦夫子走了,但饭店的生意却丝毫不受影响,这会儿是饭点,食客有增无减。乡村饭点,无啥讲究,还有人猜拳行令,自然乱哄哄的。尽管如此,饭店照样播放背景音乐,音量被调得不高不低,放的是最近几年在农村热播电视剧《篱笆女人和狗》的主题曲:“星星还是那颗星星哟,月亮还是那个月亮。山也还是那座山哟,梁也还是那道梁。碾子是碾子缸是缸哟,爹是爹来娘是娘……”唱来唱去的都是废话!若要细琢磨,无非是说一切照旧啥都没改变。

(顺便说一句,演唱这首歌的歌手叫李娜,后来出家了,法号“昌圣”。一次在机场偶遇故交,故交问及她出家原因?李娜回答:“我不是出家。我只是回家了。”)

当晚,店主秦自观跟郑重聊天聊地……越聊越近乎。不久,郑重对秦自观的情况也就了解得七七八八了。

秦自观以前在邻县一个麻纺厂当工会干部,是个公认的老好人。好到什么程度呢?有个跑采购的男同事跟他商量,要带他老婆一起去南方石狮、深圳去采购服装,说他老婆有干采购的潜质,不加培养可惜了。秦自观一口答应,觉得不能浪费人材。结果一来二去,老婆就跟那个男同事睡到一张床上去了。同事都以为要出人命,都等着看热闹。不料,秦自观平静地同他老婆离婚了。他还说:能被人勾引走的老婆本就不是老婆。那感觉,好像是他赚了一样,令众人大跌眼镜。

那以后,也就是两年时间不到,秦自观老婆,不,现在该叫前妻,竟然得了花柳病,说是那采购员传染的,其时那采购员跑得没了踪影,秦自观前妻病情还越来越重,又没钱治疗……又是这个秦自观,主动去为他前妻安排住院,可最终还是没能留住前妻一条命,据说秦自观前妻咽气前对秦自观说:

“这辈子欠你的,我只能下辈子还了。只是不知道,下辈子你还愿不愿娶我?”

秦自观一点儿也没犹豫,说:“愿意”。

秦自观的前妻就含着笑闭上了眼睛,端的是“三寸气在千般用,一旦无常万事休。”

就是这么个秦自观,有人说他傻,有人说他痴。他有个大学毕业的外甥在县机关做事,平时自命不凡,评价他舅舅:你留给世界一个背影,我读出无上的尊严。

乡人不懂啥意思,一概懵圈。

秦自观平时喜养蟋蟀、集古币,下象棋,他养的蟋蟀,有讲究,大都是从北面山东“蟋蟀之乡”宁阳县泗店镇精心选购来的,什么钩子牙、重金百牙、斗蟋、油葫芦等等,问他多少钱买的?他一概笑而不答。据说他手里既有“半两钱”、“五铢钱”、“大泉五十”、“开元通宝”……也有“大银”及“袁大头”,甚至还有不入流的民国军用票、法币、关金券、金元券。有一样,古币都是秦自观自己直接“淘”来的,他觉得乐趣就在这个“淘”上。虽然,他也知道鲁褒《钱神说》“亲爱如兄,字曰孔方”的论述,但要他更深入地去辨别贝币、步币、刀币、钻研“母钱”、“传世古”“对钱”、“宫钱”等等他就嫌麻烦,他做事喜欢率性而为,不但轻松还要愉快。所以弄到后来集古币的兴趣就有些淡了。比较而言,秦自观最喜欢的还是下象棋,若听说哪里有象棋高手,哪怕饭不吃觉不睡也要去与人家对弈一番,他当然会全力争胜,但输也就输了,呵呵一笑了无牵挂。照理,秦自观用在象棋上的功夫不少,恰如黄庭坚所言:“心似蛛丝游碧落,身如蜩甲化枯枝。”用功是用功了,似乎棋艺并无多大长进。

秦自观因为下象棋还闹过一次笑话。

秦自观返回老家后就是单身,因开饭店赚了些钱,在一些人眼里就有些“钻石王老五”的意思,也就会有女人贴上来。向东八里的李集是乡政府所在地,乡里管计划生育的女干部是个老姑娘,姓吕,乡民都叫他“吕计生”,人高高大大,姿色中上,性格属于风风火火的那种。人家不嫌秦自观离过婚,愿同他搭伙过日子。相处半年多,秦自观倒是不愠不火,其实是“决心没有下,我怎么开言”。不为别的,只因秦自观老是听到乡人背地詛咒“吕计生”:这女人专干叫人断子绝孙的缺德事,将来叫她生不出孩子。秦自观虽然知道这事不能怪“吕计生”,计划生育是“国策”,她只是执行者。话虽如此说,但架不住秦自观心里就有了心理障碍。

你拖着,人家“吕计生”不干。

一天,是个晴朗的艳阳天。“吕计生”主动邀请秦自观到邻近一个游乐场去骑马,骑完马,“吕计生”当着秦自观的面,不停地拍马屁股,还煞有介事地叫道:“走……你倒是给我走啊!”

马走了,“吕计生”还意味深长地对秦自观说:“你不是喜欢下象棋么,接下来你总该知道咋做吧?”

当天骑完马,俩人各自回家。

一个星期后,“吕计生”给秦自观捎话:俩人的事拉倒,车走车道马走马路——谁也不跟谁相干。本姑娘宁可忍受刀砍斧剁,不愿忍受你的沉默。这似水流年不咸不淡、而我俩则不亏不欠,今宵露寒,先生再见。不过声明:吾不悲伤。

直到多日后,秦自观同一个棋友聊起此事,那棋友当即笑得肚子疼,对秦自观说:“亏你还说自个是下象棋的,怎么就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呢?人家明明告诉你:“‘马走日,马后炮’,你倒好,既不‘日’,又不‘炮’,你再装糊涂耗人家,人家当然不干喽!”

所谓:“非常欢喜非常恼,不看棋人总不知。”又所谓“能言不是真君子,善处方为大丈夫。”

秦自观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在这个世界里,他无羁无绊,自由自在。即使面对郑重这样的陌生人,他也照样敞开心扉,照样袒露自己的“糗事”,这恰恰是内心的一种强大,这是一般人做不到的。

面对这样的秦自观,郑重不由地喜欢起来。起先进店,首先就因为店门口的那副对联,这时郑重也就直截了当,说:“敢问秦店主门口的对联是自撰,还是有什么出处?开这么个饭店乐趣何在?当真给你个县长也不换?”

秦自观说:“不瞒客官,对联是我瞎编的,主要是为招徕顾客,吸引眼球而已,但对联的寓意却未瞎编,完全实话实说。当县长就是混仕途,在我看来,混官场就像走钢丝,说不定哪一天就会摔个头破血流。君不见,古往今来,对官场鹤怨猿惊的大有人在,例如:饿死不食周粟的伯夷、叔齐; 许由听说尧要把帝位让给他赶紧跑去洗耳朵,巢父更夸张,认为许由将颖水弄脏了,干脆把本要喝水的小牛也牵走了; 严子陵不顾刘秀再三挽留、执意归隐桐庐富春江钓鱼; 还有那个‘不愿为五斗米折腰’ 辞官的陶渊明,更喜欢‘采菊东篱下’……古人说,‘宦途堪笑不胜悲,昨日荣华今日衰。’古人又说,‘老去功名意转疏, 独骑瘦马驱长途’。远的不说,眼前就有现成的例子。”

这是怎么回事?郑重不由对周围扫视起来。

秦自观指着靠近厨房入口处的一张台子说:“呶,那个戴眼镜的年轻人,是我亲外甥,他在本县县委干了三年半秘书,可说是一事无成,可说是灰头土脸……如今,他是找我来商量辞职的,辞职后想帮我一起开饭店。我不肯接纳他,只为我知道他辞职并不情愿。对了,刚才喝酒前他对我说,他若辞职,在这灌南就好比:李白当年流夜郎, 中原无复汉文章。”

郑重当然知道,这是宋朝诗人江端友《题临江军驿舍二首其一》,而后两句则是:“纳官续罪何人在,壮士悲歌泪两行。”

秦自观又说:“这还没完,等喝醉酒,他又嘀咕:‘诗称国手徒为尔,命压人头不奈何’。你听听,哪里像要辞职的口气。”

郑重更知道,这引自白居易《醉赠刘二十八使君》,这刘二十八就是刘禹锡,这是郑重十分敬重的历史人物之一。虽然郑重认为这年轻人到底托大了,但他的“胃口”却被这年轻人给吊起来了,反正今天晚上再不会跑其它地方,听听这年轻人的故事也好。

秦自观一口答应,当即将他外甥仕途之事一一道来。

正是:“一路奔波终是晚 ,命里定数不等闲。春心易逝烟花冷,秋意难平夜梦寒。”

年轻人叫肖不凡。

读的是兰州大学中文系,还在读大学时,就喜欢摘录格言、警句,许是有些天赋,笔头子是不错的,隔三差五在报刊杂志上发表些“豆腐干”文章,还有一些自由诗,最厉害的是在北京全国性报纸上发表过两篇散文,都同家乡有关,一篇是《故乡的河》,另一篇是《村里槐花香》。可能是有家乡情结吧,毕业后考进本县公务员,当时看中他的是县委办公室主任都可以。都主任慧眼识珠,当他灼灼璞玉,靜世芳华,有心雕琢他,安排他进县委秘书科,发挥他的特长,专门给领导写文章。

虽然政府公文、报告类文章皆有固定套路,但文章一途不少技法是殊途同归大致不差的,更关键的是看你综合文字功底,再加一点悟性而已。果不其然,不久肖不凡就将那一套弄得滚瓜烂熟,于事也就能“妙笔生花”起来,虽说文无第一,武无第二,一年时间不到,可以这样说,在这灌南县若肖不凡这支笔称第二,其他也再无人敢称第一。

肖不凡意气风发,肖不凡朝气蓬勃,肖不凡恨不得将一天当作两天使,还老是觉得“抗战工作做不完”,肖不凡走路踩鼓点,肖不凡 屏不住想唱歌:我们的生活比蜜甜,我们的生活充满阳光,我们走在大路上……他还几天几夜不睡觉,无比虔诚地写了份入党申请书,并且其后顶多三个月,他又接连写了七份思想汇报,要求进步之心情可见一斑。

当时传说,县委常务副书记孙高要配专职秘书,专职秘书属副科级。又传说,盖因县委书记魏无痕身体有病,休息时多,工作时少,孙高可能扶正。

机会就在眼前。

都可以主任便有意安排肖不凡多为孙副书记服务,让他同孙副书记多接触,有道是:“近水楼台先得月,向阳花木易为春。”

市里领导要下来检查工作,孙副书记负责汇报,这汇报稿都主任特地安排肖不凡执笔。肖不凡自然不敢怠慢,可说将看家本领全用上了,自以为写出了一份灌南历史上前无古人,可能也后无来者的好汇报,正当肖不凡准备享受鲜花和掌声的时候,不料却出事了。

孙副书记铁青着脸将肖不凡叫进办公室,将他写的那份汇报稿重重摔在桌子上,说:“都是你写的好汇报,让我出尽洋相!”

好歹孙副书记已经用红马克笔在相关地方划了粗线,尽

管如此肖不凡左看右看,仍确信自己写得蛮好。没问题呀?

孙副书记说:“好哇,你还迷糊三道是吧?你还装无辜是吧?好了好了,我还有事,你去找都主任,他会告诉你你错在哪里。”

肖不凡满肚委屈找到都主任,都主任一看汇报上被孙副书记划上粗红杠的有五处:

千里迢迢

莅临

脍炙人口

膛目结舌

莘莘学子

不料都主任看完后都对肖不凡说:“这事不怪你,要怪就怪我,是我疏忽没有对你交待清楚。呶,我这就给你做示范。”

都主任龙飞凤舞,一蹴而就,随后就将改好的稿子递给肖不凡。

譬如第一句:“欢迎领导千里条条立临我县视察工作……”

肖不凡一看急眼了,说:“要照这么写,就这一句就错三个字,如此别风淮雨、以讹传讹,是不是我这秘书也太没水平了吧?”

都主任平静如水,说:“你有没有水平不打紧,关键是领导要有水平。前者你对了领导错了,后者你错了领导对了。”

而后面都主任分别改的是:

快计人口

称目结舌

深深学子

此时此刻,肖不凡倒是膛目结舌,脖子伸得老长像待宰的鹅半天缩不回去,想说什么到底什么也说不出。

都主任依旧平静如水,说:“到什么山头唱什么歌。农村干部,对文化上呢要求不高。以后呢,都照我教你的法子办。总之,领导错了就是你的错,领导对了就是领导的对。屎盆子永远只能朝自个顶上扣,你慢慢琢磨吧。”

前后琢磨了半个月,肖不凡就琢磨通了,琢磨通了就叫都可以“师傅”,心甘情愿执师徒之礼。以后再给孙副书记写稿则一律采用都主任教的办法,从此,至少在写稿这一块孙副书记算是满意了。

后来,又有一件事肖不凡感到孙副书记对他不满意。

这年秋天,孙高副书记带肖不凡到燕尾港去视察工作,那里面朝东海,是个渔乡,当时渔乡人欢马跃,一派丰收景象。孙副书记视察完工作,对当地乡干部勉励有加。临行,乡干部前呼后拥来送别,还非要将几大箱新鲜海参、青蟹、大虾、鲍鱼、鱿鱼等等要孙副书记带上,孙副书记满脸堆笑是满脸堆笑,但还是批评了他们,说:

“这可不行,你们不能让我犯错误。要不这样吧,东西也不浪费,就给小肖吧,我看他为我熬夜写稿脸都黄了,给他补补。但说好,钱是要付的。”

可当时肖不凡想:领导既已做出表率,自己岂可落后?他坚持说自己年纪轻身体好熬点夜根本就不要紧,硬是没要人家东西。

回县里的路上,孙副书记黑着脸,闭目养神,再未多说一句话。

给孙副书记开车的是个年轻小伙子,平时话不多,叫胡顺,做人没主见,好像任何人都能使喚他,别人叫他干啥就干啥,因为跟肖不凡都来自乡下,平时俩人相处得像哥们。

事后小胡对肖不凡说:“那天你要是不在,孙书记就会对燕尾港乡干部说东西给小胡吧,他为我开车没日没夜的脸都黄了,给他补补。”

肖不凡说:“那你也付不起钱呀,我看那些东西少说也要值二、三千块钱吧。”

小胡说:“哪里呀。第一次有个乡干部收了10块钱,以后凡是拿东西不管是什么,不管多少就都给10块钱。而拉回来的东西,孙书记从不过问,我都会交给孙书记爱人郜美丽,我们都叫她郜姐。对了,郜姐不让我们叫她郜阿姨。”

肖不凡一拍脑袋,“瞎,原来是这样呀,你要早告诉我就好了。”同时肖不凡也注意到:小胡称孙高为孙书记,而不是孙副书记,其实大多数下属都这么叫。

那以后,孙副书记看肖不凡就不顺眼,有时怨他脚臭,有时嫌他屁多……弄得肖不凡都要哭出来。

肖不凡在县府大楼过道遇见女副县长花想容,花副县长冲他哂然一笑,说:“英雄脚臭,好汉屁多……还有,头无老油脚无汗,到老都是穷光蛋。”说完,扬长而去。

听听,这叫什么话?

这花想容,爱讲荤话,作风泼辣,在当地干部中颇有威信,说到底也是自己得罪不起的大神。只不过肖不凡有时会纳闷:“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照理,这样的女子该再纤弱、温柔些吧?

这以后,肖不凡同孙副书记的关系就别扭,自己的生活就弄成了“烦恼人生”。

肖不凡只能将烦恼向都可以倾诉,都主任一如既往平静如水,说:“其实我几次向孙副书记推荐你担任他的专职秘书,他总是王顾左右而言它。事到如今,我觉得你是不是考虑随大流,学学他人采取些非常规手段。社会现实如此,只能是拿你有的,換你要的。人通常只有在两种情况下才会给你办事,一是办了有好处,二是不办有害处。”

说到这里,都主任再不肯多说一句。

接下来一段时间,肖不凡一直在考虑何谓“非常规手段”,却总是不得要领。还是一次喝酒聊天,孙副书记的司机小胡再次点拨关键。他告诉肖不凡,孙副书记最爱兰花,县城的干部,包括下面乡镇的干部常有给他送兰花的,而之后不久,送兰花者大都获得提拔。

所谓“一语惊醒梦中人”,肖不凡算是想起来了,孙副书记的确喜欢兰花,他曾经在孙副书记家书房里看到过一幅隶书,写的是郑板桥的《咏兰》:“ 深山绝壁见幽兰, 竹影萧萧几片寒; 一顶乌纱早须脱, 好来高枕卧期间。”当时看后,肖不凡对孙副书记顿生好感,认定孙副书记是个如兰一般品行高洁之人,身在官场又不恋官场,又入仕又出仕,脱俗脱尘,令人感佩!当时,他还想起郑板桥与兰花的一则趣事:有天夜里郑板桥上床未入眠,却来了一个小偷,郑板桥本是个清官,家里没啥财宝,便吟诗道:“ 细雨蒙蒙夜深沉,梁上君子进我门。腹内诗书存千卷, 床头金银无半文。”小偷一听,知道已被发觉,况且又没啥好偷的,赶紧出门想溜走,这时屋里的郑板桥又高声说:“越墙莫损兰花盆。”小偷倒也听话小心避开兰花逃之夭夭。

爱兰花的人,古有屈原、陶渊明、王维、朱熹、苏轼等等,近代则有开国元帅朱德、陈毅等等,他们养兰、像兰花修身养性,寄情寓志,无不令人感之佩之!

肖不凡就是怀着对孙高副书记感之佩之的心情,特地到花卉市场挑了一盆墨兰,这墨兰一杆多花,每株皆有3-5片叶子,花朵厚实,不仅耐寒耐旱,还花期长。肖不凡瞅个机会,亲自登门将兰花送给孙副书记,确切地说是送给孙副书记爱人郜美丽。

兰花送走之后,肖不凡就是等,边等边忐忑。

几天后,司机小胡找到肖不凡,一脸沮丧,说:“郜姐非要当着我的面,将你送的那盆兰花扔进垃圾桶,还气恼地说:谁要他的破兰花,这人就是吃了灯草灰——放轻巧屁,我呸!”

肖不凡如同兜头被浇了一盆冷水,凉透身、也凉透心。

再不久,有关方面宣布:将秘书科蒋可儿提升为孙

高副书记专职秘书,至于肖不凡,哪来的回哪去。

提拔别人倒也罢了,提拔蒋可儿肖不凡一百个想不通。这蒋可儿只有中专文凭,学的还是心理学,一篇文章若超过500字,对她来说就难于上青天。平时在秘书科她都恭敬地称肖不凡为老师,生怕哪一天领导要她写文章,她好诞着脸求肖不凡代劳。

肖不凡甚至带点恶作剧地想:这种人当专职秘书就等着看笑话吧!

肖不凡想像中的笑话并未发生。一个月后,有关部门又宣布:蒋可儿兼任秘书科副科长,就是说,如孙高副书记真有什么重要文章要写,蒋可儿可直接令肖不凡捉刀。

这一圈弯弯绕绕下来,肖不凡被气得要吐血。

好歹司机小胡还是哥们,一次酒后又一次对肖不凡点拨关键。他说:“你是我哥们我就对你实话说了吧,蒋可儿当专职秘书,上班穿裙子里面是真空的,有一次刮风被人亲眼见过……我听人说:现在的领导是‘有事秘书干,没事干秘书’。这话我只跟你说,你可不能出卖我,不然我肯定要被‘和谐’。”

肖不凡觉得,天黑路滑,社会复杂。又觉得:努力不一定能成功。这不,无奈之下才想到辞职。

肖不凡的经历,可谓将基层公员的生存状态刻划得入木三分,郑重听后唯有苦笑笑,要改变基层公务员的政治生态,道阻且长,谈何容易?不过,自己既然已到灌南,倒是可在自己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做些事情,譬如拔犀擢象、任贤用能,不致魏鹊无枝:譬如广开言路、博采众议,不致寒蝉仗马……想到此,郑重对秦自观说:

“这样吧,你要是信我,待这年轻人酒醒后你告诉他,他命里有贵人相助,你让他暂不辞职。”

秦自观是何等乖觉之人,连连说:“我信你,我信你,我一定让他听你的!”同时在心里暗自嘀咕:上位者就是上位者,这威仪岂是想遮掩就遮掩得了的?想自己常以方外之人自诩,可面对郑重,却也还是难免有一种“君子如珩,羽衣昱耀”的感觉。

那一次临走前,拗不过秦自观再三要求,郑重给秦自观饭店起了个名子:“杏闹春”,取北宋的宋祈《玉楼春》“绿杨烟外晓寒轻,红杏技头春意闹”词意,并建议:若要置酒幌,就一边挂“杏帘在望”,一边挂“红杏倚云”。

因为在郑重看来,秦自观这人颇有点像闲云野鹤、人间闲人,而闲人往往是高人,理应高看一眼。恰如《心相篇》所云:“上床便睡,定是高人;支枕无眠,必非闲客。”

正是:不是逢闲闲不得,清闲岂是等闲人。

又正是:眼内有尘三界窄,心头无事一床宽。

到灌南的第三天,郑重来到李集。

从地理位置上看,李集在县城所在地新安镇偏西北。一条简易公路在李集北面通过,东接县城,西连秦庄,公路到秦庄也就接上了省际公路。

李集是李集乡政府所在地,是个小有规模的乡镇,李集乡在灌南历来排第一。这里每逢农历双日为赶集日,四乡八村的乡民们都会来赶集。

这天是集日。

镇子最南,是南六塘河,河岸绿树婆娑,堤内河水哗啦啦流淌,河面辽阔,浪翻涛涌,不时还有水老鸦在水上啪刺刺飞过。

镇子街道呈十字形,竖杠为主街道,两旁是鳞次栉比的各类店铺,像百货商店、油酱店、饭店、瓷器店、农具店、染坊等,店铺外面又摆满零星摊位,像卖油馓子、米糕、凉粉皮、麦芽糖之类的。在主街道偏北两边各有一口大水塘,每口水塘面积总在500亩以上,据说一到夏天便满塘荷花开,莲叶接天碧,闹红一时,翠叶吹凉,香飘十里外。

水多,集镇就显得活泛、有灵气。

在镇子的西北角,是骡马市、家禽市,牛、驴、猪、羊、兔、鹅、鸭、鸡等皆有,乡民们在这里交易,杂乱而又有序。

郑重知道自己这次时间有限,不可能做到“解剖麻雀”,也只能走马观花,能多少了解一些社情民意也好。

这时,忽听人群中一片慌乱,原来有个卖鹅的老大娘昏倒,大家伙一时不知如何是好。郑重不敢迟疑,分开众人背上老大娘就直奔医院。好歹乡医院很近,就在镇子北面,几分钟就到。

经过一番抢救,老大娘悠悠醒来。

医生说,老大娘就是身体虚弱,心情焦虑,加之饿、累,因此就昏倒了。只要吃饱饭,多休息,再吊瓶葡萄糖,就不碍事了。

郑重二话设说,立即给老大娘买来吃的、喝的,并特地关照医生,给老大娘最好的治疗,所有费用都由他承担。医生也并未多想,以为他就是患者儿子。

一直到下午四点钟,医生才说老大娘可以出院了。

再怎么说老大娘身体也还是虚弱的,郑重叫来一辆出租车,坚持陪老大娘回家。

出租车开了近一个小时才来到老大娘的家,这里是在李集的东北方向,其间必经之地是五障河,五障河也叫五龙口,原指灌河、盐河、南六塘河、北六塘河、李集河五条河流的交汇处,久而久之,五龙口演变成了一个地域名称,这里水域宽广,荷古流韵、通江达海。学历史出身的郑重当然知道:这里就是《西游记》中二郎神驻守的灌江口,也就是如今的灌河口,这里,沿岸百姓世代相传着许多二郎神的奇闻故事,其也成为乡人们茶余饭后津津乐道的话题。此时,郑重分明觉得关于二郎神,日后自己主政后会大有文章可做……最起码,得尽快重建二郎神庙。

老大娘的家紧傍武障河,村名叫小团,其实也并不小,估摸着有六、七十户人家。老大娘的家三间泥坯屋,室如悬罄,说是家徒四壁一点也不为过,就是一个“穷”字。

郑重刚将老大娘扶进院子,顶头碰上两个男子来讨债。正可谓:穷人生病,阎王讨债。又可谓:墙破麻雀多,人穷灾难多。

但见领头的伛兜怪脸,几茎黄须,稀眉下压一双疤癞眼。跟班的年纪轻,留了个不土不洋的锅盖头。俩人面色难看,来势汹汹。疤癞眼一见老大娘,就叫嚷:

“我说赵三娘,我跟你那半死不活的老头子没法说。你们家欠我的钱,一拖再拖,事不过三,今天不还钱,这事过不去!”

锅盖头跟着帮腔,说:“对,这事过不去!还是那句话,只要你答应将孙女小翠嫁给海西皇帝,你们家所有欠债一笔勾销。”

叫赵三娘的赶紧对疤癞眼说:“朱村长,我就求求你再宽限几天吧,这不,今天本想到李集赶集卖鹅还钱……可差点命都丢了。”

疤癞眼说:“不要跟我装可怜。今天你这钱不还也得还……”

锅盖头立即附和说:“还是那句话,让你孙女小翠嫁给海西皇帝顶债,再说这是做皇妃,是享荣华富贵,一举两得的好事。”

赵三娘苦着脸说:“你们说的海西皇帝,不就是赖死头么,他岁数都比我还要大,可我孙女才14岁,你们这是作孽啊!”

郑重越听越糊涂,觉得像是穿越……眼前的疤癞眼赵三娘叫他村长,可那个锅盖头口口声声要赵三娘孙女嫁给海西皇帝。这穷乡僻壤,地里不好好长庄稼,难道长皇帝……这叫怪事年年有,今年格外多。既然叫自己碰上了,他还就不能不管。郑重打定主意不走了,决定将事情弄个水落石出。

于是,郑重对那个姓朱的村长说:“说说看,这一家到底欠了你多少钱?”

朱村长说:“到今天为止,共380块。”

赵三娘说“当初不是只借60块吗?”

朱村长说:“是你记性不好,还是我记性不好?说好的利息不要加上去呀?”

郑重说:“好了,别多说了,380块我这就给你,你马上给我消失。”

朱村长钱还是要的,他手指蘸唾沫将钱数了又数,疤癞眼翻来翻去,一下子搞不清状况。

郑重一脸不屑,说:“就你这样的,还当村长?不介意的话,请给我报上你的大名?”朱村长说:“哟,小婆坐上席——假充二奶奶。告诉你吧,本村长姓朱名二爬,怎么滴?你是乡长呢还是乡长他爹,你还能摘掉我的顶戴花翎?”

郑重有点好笑,一个小小的村长还有“顶戴花翎”?居然也知道“顶戴花翎”?

像解答郑重的疑问,朱二爬乐呵呵地说:“实不相瞒,顶戴花翎这稀罕词我也是刚刚学会。对了,跟你说说也无妨,这破村长我还真不想当了,真要当我就当大官,说出来吓死你!”

郑重更加觉得好笑,便与姓朱的捣起“浆糊”,说:“吓死我不要你偿命,说说看,你要当多大的官?”

朱二爬村长一本正经,说:“京兆尹”。

郑重努力不让自己笑出声,说:“你知道京兆尹相当于现在的什么官职吗?”

朱二爬村长依然一本正经,说:“这个我自然晓得,相当于如今的北京市市长。”

郑重先是憋不住笑出声,随之又收住笑,对朱村长说:

“我看你印堂发黑,必有灾祸。况‘两眉散乱,聚散不常’,又法令纹散淡,皆主官运不济。这样说吧,你当不当得成京兆尹先不说,你这村长肯定是当不长的。”

朱二爬村长显然并不将郑重的话当真,鼻孔还轻蔑地哼了一声,说:“你拿大奶吓小揪(当地土话:小孩)哇?唏,你当我是被吓大的呀!”

朱二爬村长大摇大摆地走了,郑重苦笑着摇摇头。穷到一定程度时文明就失效了,为富只是不仁,穷凶可能极恶,穷产生愚昧,产生法盲,产生不公……穷是很多罪恶的源头。

贫穷不是原罪,贫穷导致道德沦丧才是罪恶的根本。只有挖掉穷根,才能开出文明之花。

正是:黄雀延颈啄螳螂,不知弹丸在其下。

又正是:善恶到头终有报,只争来早与来迟。

小团村的村民务农为业,无非种些水稻、小麦、玉米、黄豆之类农作物,因靠近五障河,也有少部分村民打渔为生。村里有个叫赖长贵的人却是个例外,此人既不务农也不打渔,专给人做“知客”。所谓“知客”,就是乡人凡有婚丧嫁娶各类红白喜事请来做主持的人,这类人大多能言善辨,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就说这赖长贵吧,乡人们都传说他能将死人说得从棺材里爬出来。因为他头脑活络,歪点子多,免不了借多还少,偷奸耍滑,加上没有正经营生,乡人们也就不大看得起他,不知谁给他起了个绰号,叫赖死头,也说不清什么含义,反正就这样叫开了。

赖死头在村里有个狗肉朋友叫贺呆,是个光棍汉,在他眼里赖死头就是能人,平常当赖死头是大哥。赖死头呢,隔三差五白使唤贺呆不说,还老是向他借我,借了又不还,前后加起来靠近二百块,在当时乡村可不是个小数目。

毕竟酒肉朋友,钱上面自然不肯含糊,贺呆便缠着赖死头要钱,被缠得急了,赖死头便不耐烦地说:“催什呢催?!等哪一天大哥发达了,手指缝里漏出来的银子也会让你花不完!”

就在去年孟冬的一天,赖死头约贺呆及另外几个乡邻帮他家挖池塘,这一挖就挖出一块石碑,上面有几个大大的阴篆字。贺呆他们都看不懂,而赖死头就不同了,他装模做样地辨认半天,突然就朝天跪拜起来,随后对发楞的众人说:

“晓得么,这是秦代李斯篆字,四个字就是‘海西皇帝’。听懂了吧,这是上天在昭告天下,我赖死头是海西皇帝!”

这话,还就贺呆信,其他几个乡邻都不信。

不管你信与不信,赖死头就正儿八经地做起海西皇帝来。

赖死头对贺呆说,你只要答应将朕欠你的钱一笔勾销,朕就封你为宰相。贺呆一口答应,从此就做起宰相来。

赖死头对贺呆说,你再拉一些人来做跟班,朕就再封你为兵马大元师。贺呆二话不说就找来一些人(私下也花了点钱),从此就身兼两职又做起兵马大元帅来。

根据赖死头的授意,贺呆让那些跟班学戏文里的样子穿起皂衣,前胸贴着一个“丁”字,后背贴着一个“勇”字。他们又自己动手,做了两块木牌,一书“回避”,一书“肃静”。

起先,赖死头在自家院子正屋升堂坐皇帝,总会有一群乡村儿童跟着嬉笑取闹,再接着就有不少老人、妇女和乡村闲汉来凑热闹,而每当围观村民人数众多时,赖死头的皇帝做起来就愈加卖力,愈加有板有眼,也或可以说,叫镜头感强。若有淘气儿童捣乱,赖死头就会降旨“弹压”,倒也有些“皂雕追紫燕,猛虎啖羊羔”的气势。还别说,这气势能感染人,迷惑人,再后来,就有越来越多的乡民主动要求加入,当然,也是要官做。

到了这个阶段,赖死头坐地起价了。

要入海西王朝做官,一是要给钱,二是给女人。

古人云:“鹿迷秦相应难辨,蝶梦庄周未可知。”不少世间事,说也说不全,画也画不成,特别是在落后农村,贫穷就伴生迷信,迷信就带来荒唐,那就是:“稀奇古怪,我法我派。一銭不值,万銭不卖。”

自赖死头开出价码后,陆续就有人来送钱,送女人……趋之若鹜。此后半年时间不到,赖死头的海西王朝就有三百多人之众,赖死头除原来自己老婆不算,陆续又有了7个女人,其中有二个还是黄花闺女。

黄花闺女自然是自己父亲带过来的,父亲在朝为官,女儿在后宫服侍皇帝,互为呼应,一如当时流行古装电视剧中的“桥段”。这些女人无一不自愿,还像宫斗剧中的后宫嫔妃一样争风吃醋、争宠争幸,其中最出名的要数人称“小桃花”的陶寡妇,那时候的“小桃花”鬓簪野花,穿红袄,着绿裤,水蛇腰一扭一扭像水上飘,人面桃花,万种妖烧……迷死男人不偿命,‘回眸一笑百媚生’,万千宠爱在一身。

这后宫争斗且不去说它,赖死头的海西王朝规模眼见着一天大似一天,赖死头的皇帝架子端起来就没了边际。

小团村村长朱二爬不知是忙于政务,还是天生迟钝,等他某一天早晨醒来找赖死头要官做时,赖死头两手一摊,说:“朕这大西朝该封的官也封得七七八八了,啦勾叫人家比你先到呢。不过你说说看,你个人想当个什呢官嘞?”

朱二爬不久前刚去过北京,北京的故宫、八达岭长城、清西陵、熙和园、天坛、地坛……哪怕就是宽阔的街道,熙熙攘攘的人群,都将他吓倒了,他鬼使神差脱口就说:“我要做北京市市长!”

相反赖死头倒是见多识广,说:“行,在朕这儿那个叫京兆尹。”

于是,朱二爬为早日当上京兆尹,才打算将赵三娘的孙女小翠顶债后进献给皇帝赖死头。

正是:繁尘入耳难清净,利欲熏心欲众生。

又正是:一时轻信人言语,自有明人话不平。

夜里静悄悄地下了一场小雨,不少村民都未感觉到,天亮才发现屋顶、树梢湿漉漉的,被水洗过的天空也比平常更蓝、更透亮。清风湿润,茶烟轻扬。

上午九点钟光景,赵三娘带郑重来到赖死头的院子。

还别说,院子挺宽敝,一排堂屋四间,还有东、西厢房,在乡村也算高堂华屋了,怪不得赖死头能拿它当皇宫。这时候院子里乱哄哄的都是人,本来郑重担心难以辨别此地各式人等的身份,到现场一看才知这担心纯属多余。堂屋正中太师椅上端坐者隆鼻阔唇,胸前别着红布条,上书:皇帝,那自然就是赖死头了。至于赖死头的服装,并无龙袍蟒带,若无红布条标明身份,则与普通乡民无异。挨下来,沿太师椅两边站立的人物胸前皆有红布条,分别标明:宰相、御史、太尉、侍郎、尚书、巡抚、军机大臣、总督、饮差大臣……

首先,郑重多少有些佩服赖死头的创意,那就是使用红布条标明官职,“排排坐,吃果果”,简单、明白,皆大欢喜。其次,是关于古代官制的知识,你说他不懂,他排的官职有好多朝代的,你说他懂吧,有的官职是有误的,例如宰相,宰相是个制度,丞相才是个实质的官名。当然,这些赖死头不懂,跟随的人就更不懂。

此时,佩戴红布条的文武百官对佩戴“皇帝”布条的赖死头行跪拜礼,山呼万岁……赖死头一脸威仪,朗声说:

“众卿平身。有事早奏,无事散朝。”

估计这也是从戏文里学来的,平常这所谓朝堂礼仪大概就这套路,三、五分钟搞定,随后就会去过另一种自我陶醉、自娱自乐的生活。

在大伙尚未解散之际,郑重从人群里站出来,大声说:

“且慢!我有话说。”

开始,赖死头完全未将郑重放在眼里,不屑地说:“嚯哟,耗子钻鸟笼——你算哪头鸟?”

郑重说:“我的话很简单,你跟乡亲们说说看,你是怎么当上这个皇帝的?凭什么?”

赖死头说:“你不知道呀,吾们灌南被称为‘海西故国’,是国就有皇帝。去年冬天在吾家水塘里挖出‘海西皇帝’石碑,那就是上天要我做皇帝的铁证。”

郑重说:“那是你搞错了,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灌南是被称为‘海西故国’不假,但灌南从来没有单独立过国。那是约2100年前,汉武帝封李广利为海西候,灌南当时不叫灌南,叫海西县,就是海西候的封地。十多年后,这个李广利投降匈奴,这个海西候就被废掉了。听到此处乡亲们想必已听清楚,海西候顶多是候,海西是县而不是国,你说你是海西皇帝,不是卖布的掉了尺子——胡扯吗!”

赖死头不似刚才那般嚣张,关键是面前这个人带给他一种无形的精神压力,这压力说不清道不明,却又实实在在无从躲避,再一个关键是这个人又懂那么多,使得他不由得就慌了心智,乱了阵脚……他硬撑着说:

“从吾家水塘挖出的‘海西皇帝’石碑可是真的,那上面有李斯的篆字不假吧,那可都是几千年前的古物。”

郑重说:“那你更错了!李斯是秦代人,怎么会为汉代的人写‘海西皇帝’呢?难道是从棺材里爬出来的呀?再者,李斯篆字当时叫古篆,时人用的是今篆,你石碑上的字即为今篆,故不可能为李斯所写。如果我推测得不错,那是你赖某人最近请人刻的,自家预先埋进水塘的。”

话说到这里,人群引起一阵骚乱,显然大伙对赖死头不那么信任了。

赖死头一看形势不妙,说:“大家伙别听他的。我看这人是棺材里敲锣——吵死人。只要不理他,吾们该做皇帝的还做皇帝,该做大臣的还做大臣,风流快活,吃香喝辣,难不成还像过去一样穷一辈子?”

郑重说:“我国秦始皇称为始皇帝,第一个皇帝,大清溥仪号称末代皇帝,此间凡有皇帝皆有记载。事到如今,我倒要问问你这个‘海西皇帝’,出了这个院门,本村小团村你管得了管不了?更别说李集乡了、灌南县了?乡亲们,我劝大伙都醒醒吧,别再跟赖某人去做什么皇帝梦了!作为一个守法公民,就该多听政府号召,好好劳动,发家致富奔小康!”

“说得好!”人群中有人大声附和,“说一千道一万我就信一条,响应政府号召,信别的都是扯蛋!”

赖死头一瞅,说:“好你个谈小驴,本村人不帮本村人,胳膊肘朝外拐,我看你就是屎壳郎打喷嚏——满嘴喷粪!”

谈小驴嘴一咧,说:“这你就不懂了,这叫识时务者为俊杰。你以为你做皇帝是肥鸡炖汤——油水多,实际是蝙蝠身上绑鸡毛——忘了自己是个什么鸟。岂不知现如今形势是‘改革春风吹满地,中国人民真争气’。你还在做春秋大梦,可说是背死尸过河——不知好歹。”

赖死头自然不甘心就此收场,他突然就跳上太师椅,连吼带叫:“凡吾海西朝文武百官、军民人等,听朕御旨:速将这外乡人和谈小驴给朕轰出去,轰得越远越好!”

当即就有人围上来,更要命的是从旁边厢房里冲出一群妇女,领头的正是“小桃花”,她如今是“东宫娘娘”,也许是怕失去封号,因此特别拼命——“小桃花”胸前两只乳房高耸,冲起来就摇来荡去,杀伤力很强,一群妇女一拥而上,就像后来商品经济发达后一段广告词说的:“全是奶”……郑重也好、谈小驴也好,被这群妇女拽胳膊扯大腿,情形十分狼狈。

“都不许动!我是县公安局的。” 关键时候人群里有个留板寸头的中年人,不失时机地跳上八仙桌,“我警告你们,你们已被包围了,都给我老老实实呆着别动。哪个敢动,后果自负!”

领头的警官很精干,不怒自威,他走到赖死头跟前,说:“我是县公安局刑警大队大队长周冬生。姓赖的,我实话告诉你,我们盯你不是一天两天了,今天就是收网的日子”。

再接下来的事情就简单了。周大队长安排警员对现场相关人员一一作了登记,当时带走的就两个人:赖死头和贺呆。

“海西皇帝”闹剧告一段落。

郑重感触颇深:人穷衣服破,说啥都是错。这一穷,怪事就多,根子都在一个“穷”字。当时一些小报、地摊杂志就爱挖掘类似“海西皇帝”这样的荒诞故事,端的是“国家不兴诗家兴”。面对灌南这样的农村现实,郑重更加觉得自己肩上担子沉重,只有将经济搞上去,才能谈得上乡村治理,乡村文明。

这次事件,郑重还记住了两个人:小团村的谈小驴、县公安局刑警大队大队长周冬生。

正是:良言难劝该死鬼,慈悲不度自绝人。

又正是:“女娲炼石已荒唐,更向荒唐演大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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