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纪八九十年代,我居住的村庄依然是那样的落后与贫困。
古黄河泛滥冲击的平原,沙飞四起,水洼成片。一条高低不平的泥巴路贯穿南北,零零星星的土屋散落在沙河的周围,片片芦苇荡像一块块补丁,镶嵌在村子和堤坝的结合处。放眼望去空空旷旷,仅有弯弯曲曲的羊肠小道将散落在苏北平原上的一片片泛着黄色的庄稼地紧紧相连,在这落后原始的小村庄,我的祖辈们大多过着向土地讨生活的日子,我的母亲来到我们这个家也成了其中的一员,从此她便与黄土地结下了不解之缘。
父亲去世后,一家人生活的重担全部压在母亲身上,母亲就像换了一个人,从此把生活调成了静音模式,为了全家人能吃饱饭,她总是起早贪黑将自己的热情挥洒在那片苍茫辽阔的黄土地之上。
在春季播种的日子里,天刚蒙蒙亮,外婆一大早做好饭,舅舅牵着牲口带着犁头出发了,还有不少亲朋都来帮忙。母亲背着粮食籽,扛着锄头尾随其后。二级地是家里的口粮地,一块地就有四亩,舅舅犁地都是从这一块开始。儿时的我出于好玩,舅舅和母亲犁地时总要跟随他们去看看那被翻过的黄土地。因为害怕被牲口踢到,我时常在地埂上远远的望着。
只见舅舅一手掌犁,一手拉着套在牲口上的犁绳,口中发出“驾”的一声,伴随着犁铧在地头划入土地,原本硬邦邦的土地瞬间被翻出了新“花样”。舅舅当兵出身,身体矫健,年轻时是犁地的“老把式”,他会顺着土地一圈一圈地“画线”,画笔就是他手中的犁头,画纸就是那片黄土地。那被犁头划过的土地就像一条条粗细不一的波浪线,母亲会顺着这一条条波浪线将手中的粮食籽均匀地点缀其间,如同在那波浪线上画上了圈圈点点。这时犁过的土地就是一幅画,这画上不仅有舅舅趟在土地里的脚印,还有母亲播撒下的种子和流下的汗滴。
随着太阳从远处的天际爬上近处的枝头,那四亩地也被犁头划拉的接近尾声,这时母亲的老布鞋里早已灌满了黄土,眼神中也透露出一丝疲惫,但她土黄色的脸上却露出暖暖的笑意,这笑容饱含着她对土地的深情,也写着她对口粮田的期待和满意。
为了缓解疲惫,母亲时常会直接坐在那片黄土地上,拿起身边的大水壶,咕咚咕咚的喝上几口,深喘几口粗气。舅舅则点上一根烟,嘬嘬地抽上几口,吐出的烟圈飘在眼前的那片黄土地之上。这时的牲口也疲惫地侧卧在长满青草的地头,伸着脖子有气无力地有一口没一口地叼吃着身旁的青草。儿时的我还不懂母亲的辛劳,只觉那块田地在母亲和亲朋好友的劳作下显得那样渺小,仿佛母亲对土地有使不完的力气。
后来,随着我渐渐长大,母亲也在慢慢变老,我深刻的理解了母亲在黄土地上的艰辛和不易。还记得那是收麦时节,已上了年纪的母亲冒着炎炎烈日将一片片金黄的麦子割倒在地,然后用她那双粗糙满是裂纹的手将其捆扎成一个个胖胖的麦个子,我发现在太阳的炙烤下,母亲早已汗流浃背,但她顾不上用手擦拭额头上的汗珠,只是任其滴落在麦田生长的黄土地之上。
在一番挥汗如雨的劳作后,我看她吃力地背起那沉甸甸的麦个子向平板车走去,起身时她的脚下被麦茬拌了一下,打了个趔趄,但她努力挺了挺腰身,踩着脚下的黄土地向平板车走去。我争先的帮着母亲抱着麦个子送到平板车上,不一会,装了满满的一车,母亲拉起车,我拿着镰刀等割麦工具跟在车后,用力的推着车,在一段艰难的行走之后,我看见母亲的步伐愈加碎小而吃力,好像每走一小步都是出于生命的本能,以致跟在她身后几米之外的我都能清晰的听到她那粗壮的喘气声。
看着劳累的母亲,我总是会抱怨,种地干啥呢。它是那样令人劳累,但母亲却有她的一套“理论”,她说,我们祖祖辈辈都生活在这片黄土地上,这片黄土地就是我们的根,住着我们的魂。春季播种时想到秋天就能看到这片黄土地上的玉米、大豆、花生等农作物,收获的喜悦会瞬间冲淡她疲惫的心。
也许,我听罢,有些懵懂,似乎还不明白什么。但我知道,我要走出这个村,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只有走出去,才有改变这个困境的希望。读了高中以后,回家渐渐少了,母亲的那片黄土地,成为刻在我心中的一圈年轮。
如今母亲年逾七十,头发早已花白,在岁月的流转中,腰身日渐佝偻,双手愈发粗糙,但她依然坚守着那片黄土地。曾几何时,我劝她将村西南的那六分地尽早丢弃,她却说:“其他地都包出去了,自己种了大半辈子地,已经和它们有了难以割舍的感情,趁自己还能动,还想再种几年,就当玩玩吧,实在干不动了,再将其扔了”。
就这样,在面朝黄土背朝天的日子里,母亲与那片黄土地相依相存整整度过了50多个春夏秋冬。在我看来,母亲早已与黄土地融为一体,黄土地俨然成了母亲的信仰。定居江南小城的我,多次让母亲来城里居住时,她却说,她住不惯城里的高楼大厦,听不惯城里的嘈杂之声,住在城里,给坐牢一样,憋得慌。我觉得是,母亲更丢不掉她种了大半辈子的黄土地,更抛不掉她对黄土地,对农村家园的信仰之情。
是的,在南方小城漂泊多年,有时候,我幻想过自己变成一尾鲤鱼,顺着岁月河流逆流而上,追寻着遗落在村庄里的故事和痕迹;或者在某个清晨,金黄色的鳞光一闪,从清澈的河水中,一跃而起,看看这片我梦里经常眷恋的土地,和空寂的村庄,广袤的田野,然后又坠入水中,在时光暖流里,回忆起今生在村庄里所经历的前尘往事。
刺骨的寒风在村里溜达了一圈又走了,那种久违的纯净与简单,让我的血液膨胀。村子变化太大了:最先感觉变化的是村子里的年轻人一个个地出去了,村庄逐年空寂起来;接着村中少人居住的老屋一座接一座地坍塌,不久一蓬蓬蒿草、荆棘从墙角爬上来,遮盖着一地的残垣断壁断,也遮盖了村庄曾经的盛世繁华……村后那条小河也干枯了不少,露出了宽阔的河床成为了垃圾场,水草飞快地爬过来,填补着岁月的空白。
曾经,村庄是我们遮风挡雨的家园,黄土地是我们赖以生存的命根。村里一代一代人从土地里觅食。村庄的人们,曾经不顾生死,为争得土地与生存的权利,拧成一股绳,与天斗、与地斗,开荒造田、拦坝蓄水成为村庄鲜活的一部分,犹如呼吸与脉搏一样无法割舍,可如今他们对土地、对村庄难以舍弃的心态为什么一下子改变了呢?面对土地的变故和日渐空寂的村庄,我不由扪心自问:是什么让我的农村兄弟义无返顾地逃离土地,逃离村庄,前赴后继,奔向那个陌生的城市?村里儿时的小伙伴、多年在南方打工的强子长长地叹了一声:唉,谁想出去啊,城里没有我的家,吃苦受累还不是为了老婆孩子?为了将来……说这话的时候,强子眼睛里流露着迷茫,仿佛一阵烟雾在心头袅袅升起。
城里来的人看不上总是蓬头垢面的村庄,彷佛他不是靠自己的双脚走到这里,只是误打误撞的闯入者。村庄小心翼翼推开一道陈旧的门缝,吱吱呀呀声中,迎进了不合时宜、格格不入的外来者。
城里人对陌生的地方脑袋空空。黄土地的主人面对打量的目光,反而无所适从。也许,在他们卑微的心里,始终潜伏着一个梦想,就是逃离村庄过上与城市人一样的生活,尽管这个梦想一次又一次被现实生活击得支离破碎,但他们还是背井离乡,义无反顾,一代一代选择离开,选择逃离。他们在城里做小生意、摆摊、开饭店、收废品、干劳务工……城市最吃苦受罪的脏活、累活他们都做。而当年底回到村里的时,他们大都体面起来,西装革履,大包小包的东西,兜里掏出来的香烟牌子也成了‘中华’,况且他们见过了世面,讲着那些灯红酒绿的趣闻秩事。只是他们不说,在城市,他们经受难以想象的困境和冷眼相对,依旧生活在社会最卑微的夹缝和底层。他们把累与泪紧紧地收藏在心底。
两千年刨土而食的时代终于踉踉跄跄地翻过去了,当那一束宿命的阳光照在脸上时,完结了几十年的城市淘金梦后,我的农村兄弟正蹲在老屋门的屋檐下“吧唧、吧唧”地抽着烟,在吐出的烟圈里回味昨天,在沉默着:田地已承包了,老屋也破败不堪,而多年艰苦打拼、为之流汗流泪的城市始终板着冷冷的面孔,始终没有洞开那扇温情的大门。明天呢,是去侍弄长满荒草、茅草的土地,还是继续进城去追寻梦想……明天,或许他们根本就没有明天。
村庄还是当年的村庄。只是没有了往日的生气,缺少人气的村庄就连心跳也听的那么清晰,母亲家门口那棵巨大的黑槐树也不再向人炫耀它丰乳肥臀的果实了,没有了炫耀的对象的她使劲地长着枝叶,婆娑的身躯成了村庄旺盛生命的唯一风景……
是的,正如母亲所说,那片黄土地是我们的根,住着我们的魂,这片黄土地有我们的信仰,我从这片黄土地走出去,也终将回归到那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