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尹八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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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5/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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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羽”计划+泡泡+刘洪君

孟蝶在吹泡泡。她仰着头,肥皂水便顺着管壁滴在她的舌头上。她像触碰到火焰一般立刻吐了出来,但残留的一些液体仍然被她本能地吞了下去。淡淡的牛奶味伴着浓郁的肥皂和洗衣粉的香味在口腔里徘徊——这味道和昨天的不一样,她想。她手里拿着吸管和被对半剖开的牛奶盒,里面装着自制的泡泡水。透明的液体上面堆了一片白色的泡沫。孟蝶轻轻搅动,尝试吹出昨天那般大的水晶球。但她失败了。或许还得加点洗洁精,她在鼓大腮帮子的同时盘算着今晚的改进方案。

用力一吹,一个泡泡也没有;倒是管子里的水从尾端落入盒子里,溅出更多的白色泡沫。孟蝶开始怀念她那个装着粉红色塑料圆形棒和泡泡水的泡泡瓶了。那个瓶子是母亲在汽车候车室里给她买的,昨晚被爷爷当垃圾扔了。她在堆满食物的货架角落里发现了这个布满灰尘的小玩意儿便兴高采烈地冲到妈妈的腿上,嚷着闹着。她很喜欢这个过期的东西,尤其喜欢它顶部的蝴蝶饰品。因此,当她在垃圾堆里找到那蝴蝶的两瓣翅膀时,她又惊又喜——她始终相信,只要蝴蝶还在,就能生出无数的泡泡,它们能铺满整个山野。

孟蝶对这个山野既陌生又熟悉。当汽车行驶其中,当母亲低着的头随着汽车来回晃动,孟蝶推开窗户,拧开瓶盖,对着山坡上的野草,对抗着燥热的风,吹了自己一脸泡泡。妈妈被泡泡的香味儿熏醒,笑着拍拍女儿的脸蛋:“你把它伸出去不就可以了吗?”于是,泡泡便起伏着蜿蜒了一路。妈妈不让孟蝶把脑袋伸出窗子,这个小姑娘便紧紧贴着玻璃,看那些在一瞬间出现又一瞬间破灭的奇形怪状的脆弱的家伙:它们在狂风中扭曲着,在烈日下挣扎着,在半空中消散地无影无踪。

那一串串永不断息的光点由刺眼的金黄幻化成模糊的血红,孟蝶迷失在喧哗的车流中。她沿着街道走了许久,经过许多街口,但一次次抬头,映入眼帘的都是相似的高楼。累了,也惧了,孟蝶坐到路旁的长椅上,紧闭双腿,把自己压缩到最小,对齐边缘,整齐地贴在一角。她不自觉流出晶莹的泪,那泪上倒映着她还不熟悉的这个世界。

爷爷看着眼前陌生的孙女,心中犯难。他懊悔自己的擅作主张,更对眼前嚎啕的女孩儿感到束手无策。他在垃圾袋里找到了昨晚丢掉的瓶子,但那饱经沧桑的塑料早已七零八碎,有的甚至成了粉末。清晨,雾还未散时,鸡不飞了狗也不跳了,都立在院子里,围观着老汉和小妞的对峙。爷爷想,要赶在老婆和女儿回来前补救好。

女儿去哪里了呢?这个刚刚把年满六岁的女儿接到身边的新手母亲,发疯似地在漫无边际的都市里东奔西跑。她顺着人潮,逆着人群,绕着大楼兜兜转转。她不敢走得太远,她多想一回头,女儿就在身后。周围有人注意到她的癫狂,他们往后围成人形栅栏,搭建出一个空白无边的舞台。一个骨瘦如柴的老太太从摊位上走出来,问她发生了什么。母亲的脸上已经分不清汗和泪,有气无力地重复着女儿的名字。她抬起头,仿佛看见了自己的母亲。

孟蝶脑海中浮出的第一个影子不是母亲,而是田埂上扛着锄头往家里走的爷爷奶奶。孟蝶站在院子里,看着两颗豆子大小的阴影逐渐扩展为熟悉的面孔。她看见了鞋底的泥土,听见了树上的虫鸣,闻见了草里的汗臭……一切真实都成了虚幻,脆弱的孩子被自己的哭声惊醒。她揉揉红肿的眼睛,又被眼前的老头吓到。

老头的扁担被撂在一旁,铁钩连着的胶桶里盛着不到半桶的污水,起伏的菜叶正慢慢静下来。老头说着孟蝶听不懂的话,手舞足蹈的肢体语言把孩子吓得够呛。他从口袋里掏出一颗水果糖,放在女孩身旁;随后掏出手机,叉着腰,拨通电话。

电话通了,孟蝶妈妈直接跪在地上,把老太太看呆了。周围聚集了越来越多的人,大家在推想这是一场怎样的家庭伦理大戏。电话那头,年轻的男警官把话筒递给身边的年轻女警官。女警官轻声安慰电话那头焦头烂额的母亲,男警官翻箱倒柜出一只破烂的蝴蝶发卡,他希望这能给孩子一些安慰。当他走进接待室,送孩子来的老头也回来了——手里还拿着一小瓶泡泡水。孟蝶小心地接过两个礼物,终于在众人的邀请下,吹起了泡泡。

泡泡很快充满了狭小的房间,孟蝶在泡泡的世界里看见了妈妈。她跑过去让跑过来的妈妈抱,她们同时哭了出来。老头顺着墙角退出房间,他让那两个警官别打搅情绪激动的母女俩,他说:“我还有东西落在外面呢!”

爷爷从外面拿回一个牛奶盒子,用剪刀剪开后放在水龙头下清洗。他对孟蝶说:“女娃还记不记得怎么做泡泡水?用点肥皂、洗衣粉……”爷爷关上水,提着牛奶盒往洗手间去。孟蝶跟在后面,泛红的眼眶里两颗温润的黑色弹珠直勾勾盯着爷爷那双布满黑斑的大手掌。

孟蝶从前经常自己做泡泡水,但这门手艺自从进城之后便被荒废了。当她还没有认识拼音字母的时候,她便能调配出极好的泡泡水。那种泡泡水可以吹出比脑袋还大的泡泡,那泡泡可以映出彩虹的色彩,那色彩可以飘啊飘,直到眼睛都看不见了还在朝着天空飞去。

孟蝶使劲眯眼,仿佛这样便能唤回陈旧的记忆。她确实看到了些东西,比如几天前搭乘的火车,比如几个月前走丢的那个路口……但她暂时不能再想起更多细节。她接过爷爷的泡泡水,拿着新的吸管,试着吹了两下。尽管只有一两个刚飘起来就破了的小泡泡,她还是满足地往山坡上跑去——她和庄洲约好了。

孟蝶慢慢掌握了吹这种泡泡的技巧——要快速地把管子里的水吹出去。于是,当水重新落在盒子里时,四五个泡泡也在往天空冲锋。这些小士兵还没飞几步便化成几滴水落下来。孟蝶不喜欢这种黏糊糊的感觉,但是舍不得低下头,便忍耐着,等待着。

孟蝶不是第一次等庄洲了。上一次是在夜里,她穿着厚重的棉袄。她的爸妈和他们的爸妈来来往往,不停地从房间里搬出东西,一股脑往车厢里塞。小轿车瞪大了布满血丝的双眼,张大嘴巴哈出一阵阵锈黄色的臭味。孟蝶不懂得什么叫做离别,但人类与生俱来的本能让她在此刻感到莫名的心慌。可惜的是,庄洲爸妈变动了离乡的时间,两个孩子没能说声再见。

她有些害怕,睡在母亲和奶奶中间。她闭着眼,但妈妈仍然在罗列城市里的种种好处,奶奶则在旁边搭腔。有些地方配合得不好,孟蝶没忍住笑了。妈妈和奶奶也笑了。第二天一早,孟蝶便对庄洲说年后几天自己要去外面上学。庄洲皱着的眉头瞬间舒展——他说他也是。但很可惜,他们很快便知道,他们去的不是同一处地方。但孟蝶在等待着,等待与庄洲的告别。

庄洲也在等待着,他站在这个小女孩身后,看着她吹泡泡。他后悔自己没早来——如果他再走快点,他就又能和她一起抬头看泡泡了。他昨天就做到了——他和孟蝶头靠头,目送成串的泡泡慢慢升空,汇聚成一朵七彩的云,飘了,破了,落了场香喷喷的雨。庄洲陶醉在孟蝶陶醉着的粉红色的梦里,既不愿自己醒来,又不愿打搅孟蝶。

山坡上的树影蠕动着,阳光在起伏的土地上跳跃到了孟蝶的脚上。清晨的时光匆匆,现在过了能够抬头看天的时间了。孟蝶如梦初醒,竟要向后倒去。蹲在后面的庄洲见状跳起来扶住了她。孟蝶扭了扭僵硬的脖子,笑道:“你什么时候来的?”庄洲道:“我忘了。”

“但你肯定迟到了!”

我多么希望孟蝶是在开玩笑,但无论如何,今天我确实迟到了。我的脸刹那间成了滚过辣椒水的山楂球,被筷子夹着,被眼睛盯着,还不断流下纤细的油水。无论我把头转向何方,孟蝶都穷追不舍。在我们眼神的追捕赛中,孟蝶被我的一个假动作骗到,脚底一滑,一屁股坐到地上。

我连忙将笑得合不拢嘴的她扶起,身上的燥热随之褪去不少。她把手上端着的半盒水递给我看,说这是失败的泡泡水,因为她忘加洗洁精了。我说,你吹得还不赖,和我们之前的很像。她露出疑惑的表情:是吗?她随后转身,继续吹泡泡。

我在孟蝶刚刚摔倒的地方,双手后撑,仰坐着看她。从这个角度,孟蝶的美丽被等比例放大,我仿佛看见了她未来的模样。几乎所有同龄的小姑娘都和我一般高,有些甚至还高过我半个头;稍稍令我宽慰的是我和其他小伙子们是差不多的——我将同那些小姑娘和小伙子们在这个暑假后一同步入神圣的小学课堂。可这几十个人的小团体里没有孟蝶的影子。她在另外一个小团体里。她说,她也没在那堆孩子里找到我的影子。我们或许都带着点伤感期待着明天的到来。

阳光开始透过树叶落在我们身上。我看见从吸管里飞出来的泡泡们相互粘黏着;它们拧作一团,相互推搡,飘飘荡荡,随后迅速地塌缩成一颗硕大的水滴,自半空陨落,只留下片刻残影。那眩目的光彩像极了我校服上的银色光条——我将在一个月以后,穿上那身漂亮的新衣裳。我要努力争取到佩戴红领巾的光荣,我要我自己变成鲜艳的、耀眼的!

一个月很快吧,就是几个泡泡破掉之后,眨眼的时间。孟蝶很喜欢眨眼,像动画片里的小仙女。仙女的世界应该和我不同:毕竟天上一天,地下一年。下次再和她见面,听妈妈说,要等到过年了。还要等多久呢?几个月吧。几个月就是几个一个月,也就是多眨几次眼,多吹几个泡泡……

我好喜欢吹泡泡。我想我以后将会成为一个大老板。我的公司专门生产孟蝶正在吹的这种泡泡,我会创造出最坚硬的塑料,我还要我生产的瓶子上面缀满漂亮的蝴蝶。我会把我的商品摆在最引人注目的位置,我要雇许多人,让他们把这些可爱的艺术品擦拭得一尘不染。我会和我的新伙伴们在课堂上学习怎样吹好一个泡泡,我会和他们在课间比拼习得的技巧。我会和他们分享我这颗伟大的梦想种子由谁种下。所有人都会崇拜孟蝶,他们都会想要和她做朋友……

但孟蝶只会是我最好的朋友。因为我会成为一个警察哥哥——是的,我有一套警察的衣服,它们就在我的行李箱里!我怎么忘掉了呢?中午回家吃午饭的时候我要把它们穿上,我要让孟蝶看看——尽管我个子不高,但我确实十分帅气。等我回到城里,我要让爸爸给我买那套手枪玩具。我会和电视上的军人们一样,威风凛凛。

等我长大些,我还要去遥远的边疆,我要和那些英勇的战士们握手致意。我要成为他们的一份子,在漫天大雪里,在枯石藓丛中,像孟蝶站得这般笔直,昂首望天,只留下一道暗淡的影子。我快要哭了。

我总是会把自己弄哭,为一些莫名其妙的念头。男子汉怎么能动不动掉眼泪呢?我把手指伸进眼角,在它们滑落出来之前清理干净。这样就不算哭了。我调整自己的呼吸,练习着明天肩挑两桶走在小路上应有的节奏。那些桶里满满当当盛着肥料或者清水,我奋力一挥,在爷爷的指挥下,给玉米施肥。我今天就该这么做的,但爷爷要去集市上喝茶。所以就在明天,我会从爷爷佝偻的背上接过扁担,我会在孟蝶的注视下如雨挥汗,我会在蚊虫的簇拥中成为壮汉!

激情在我的血管中奔涌,我的呼吸越来越急促。我深吸一口气,将它们含在嘴里。此时,我脸上的红晕层层叠叠,我两侧的酒窝圆圆鼓鼓,我干净利落的寸头该成了大红灯笼。妈妈给我报了少年宫,他们会教我做灯笼吗?我一定要让他们教我做。我要做那种可以发热的、吹泡泡的灯笼;我要做两个,一个挂在爷爷家,一个挂在孟蝶家。哪怕过了元宵,哪怕我们都离开了家,它们都会在那里挂着,亮着,飘出无数个泡泡。

孟蝶吹得越来越好,除了上天的,还有往地上钻的。它们在微风的指引下,前赴后继往我脸上撞。我没法让自己静下心来,便只好顺势躺在地上。沁凉的气息穿透我的脊背,注入我的胸膛。它带给我天灵盖的刺激比加了薄荷味儿洗衣液的泡泡水要强,但不如春寒料峭时山间的夜风让我畏缩。

我看不见孟蝶了。但我更能闻见她身上的芬芳,更能看清那些稍纵即逝的泡泡。我那随风飘摇的思想在这无穷无际的苍穹下竟显得纹丝不动,我失去了幻想的能力;我只能看着一批又一批泡泡们来了又走,唯有孟蝶如常,笔直而优雅地半仰着头,吹着泡泡。

在这段长时间的凝望中,我才发现孟蝶蓄起了长发,也穿上了长裙。她乌黑的秀发刚刚盖过后脖颈,轻轻掩在洁白裙衣上;而在裙摆底部,仿佛有无数五彩的蝴蝶在围着她翩翩起舞。在她的眼中,我会是什么样?她会发现我变胖了吗?如果我未来还是这般又胖又矮,她会怎么看我?我感觉到背上湿了,一点点,然后连成一片片。

我不敢再想下去了。我从土地上坐起,平静的心再次疯狂地跃动。我不会变成爸爸口中的“胖小子”,我要跑步,我要跳绳,我要少吃肥肉。我捶打着脚下疏松的土壤,为自己鼓劲。

可能孟蝶听见动静,她回头望向我。她笑着一边指自己脑袋后面,一边朝我走来。我拿掉头发里的狗尾巴草,拿起快要见底的牛奶盒,开始吹泡泡。我在咯咯笑声中掌握了技巧,吹出了两个大泡泡。我看见孟蝶眼中闪烁着崇拜的星星,我仿佛置身冠军的颁奖典礼。我手中的吸管和盒子便是沉甸甸的奖状和奖品。我会毫不吝啬地表达自己的感谢:感谢家人,感谢孟蝶,感谢自己……

后半夜的雨,把天上的云彩都塞进了红土地里。两个孩子背对着太阳走在泥地里,鞋底越来越厚,影子也被拉得越来越长。孟蝶一路上都在吹泡泡。那些小圆球绕过她朝庄洲滚过来。庄洲伸手靠近,又灵巧地躲避,他感受着泡泡破灭时的细微的声响和凉意。

                                                               (完)

姓名:刘洪君

联系地址:四川省成都市启明花园

就读高校:四川农业大学

专业:金融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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