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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肆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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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2/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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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的语法

稻草人解开肋骨间的麻绳,风干的胸腔里涌出时间的沙砾。那些沙砾落在雪地上,凝结成细小的星座,每一粒都是失踪的麻雀在黎明前遗落的啼鸣。

风掠过时,它的手臂——那截早已脱臼的枯枝,正在空中书写某种失传的象形文字。雪片在字迹里融化,浸透的麻布口袋上,洇出盐渍般苦涩的星辰图谱。

父亲的咳嗽卡在门槛的裂纹里,像一粒陈年的稻种。每声震颤都在木纹中催开冰花,那些六角形的晶体缓慢爬行,沿着他年轻时钉入的榫卯,啃食着二十年前的松脂香。

瓦檐垂下的冰凌是倒悬的沙漏,融水在午后三点滴落,凿穿他脚边堆积的黄昏。某个瞬间,我听见时光在霜粉里折断的脆响,如同童年偷掰的麦秆糖。

田垄在雪下重新排版,去年的犁痕被擦拭成留白。那些被寒流冻僵的动词——生长的、弯曲的、灌浆的,此刻正躺在冻土深处校对时态。偶尔有田鼠掠过,爪印在素笺上添了串删节号,通往地穴里用草根编纂的编年史。

父亲的脚印始终是沉重的楷体,在阡陌间写下永不弯曲的撇捺,直到雪抹平所有笔画。谷仓的阴影在正午膨胀,吞没了半扇歪斜的木门。蛛网上悬着的稗谷,仍保持着秋收时跌落的姿态,像某个未完成的降调。

铁锹与墙角的对话生出红锈,那些褐色的絮语在霜气里舒展,爬上梁柱裂开的旧伤。我在这里找到母亲遗留的顶针,铜环内侧的磨损处,还卡着半根未抽尽的棉线,正以螺旋的方式叙述纺车停摆的夜晚。

冰封的河床下,暗流在雕刻透明的碑文。游鱼是液态的标点,在句与句的缝隙中洄游,搅动水草书写的注释。对岸的芦苇折腰蘸墨,在雾霭里临摹山的轮廓,却总在收笔时被风揉皱。渡口的缆桩缠着三十圈晨霜,每圈都是摆渡人未说尽的掌故,如今被冻成半透明的年轮。

炊烟从烟囱爬出时,正在练习柔软的篆书。灰絮落在瓦片上,与麻雀啄食的残雪构成某种对仗。灶膛里的火舌舔舐铁锅的韵脚,将昨日的雨水熬成粘稠的乡音。蒸汽在窗棂结成部首,每个凝露的笔画都在重演母亲掀开锅盖的刹那——那些腾空而起的叹息,至今悬在房梁的蛛网间。

父亲的棉袄在暮色里泛潮,袖口磨亮的经纬线上,还织着1998年的梅雨季。他起身时抖落的雪,其实是积年的星屑,坠地时化作无数个相似的黄昏。门槛承受着双倍的重量:佝偻的肉身,以及比肉身更沉的、正在钙化的光阴。瓦檐又垂下三寸,接住他眼中溢出的寂静。

当北斗的勺柄舀起夜雾,整个村庄开始向地心沉降。雪地上浮现幽蓝的血管,那是被月光唤醒的田埂,正以根须的姿态向虚空伸展。井台的石缝里,去年逃亡的蝉鸣正在结晶,而井底封存的雷声,已发酵成青铜色的云翳。我们站在时间的断层带,听见地壳深处传来稲穗灌浆的轰鸣。

最后的灯盏熄灭时,雪拥有了自己的语法。它用寂静作虚词,用霜迹连介词,用蜿蜒的村道串起所有悬置的宾语。

父亲的鼾声是段落末尾的句点,而风中晃动的灯笼,正在为整个冬夜添加飘摇的注脚。此刻,在雪的覆盖下,所有生硬的往事都开始缓慢流动,如同解冻的河床上,那些终于找到出口的星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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